韩非子


  若夫关龙逢、王子比干、随季梁、陈泄治、楚申胥、吴子胥,此六人者,皆疾争强谏以胜其君。言听事行,则如师徒之势;一言而不听,一事而不行,则陵其主以语,待之以其身,虽身死家破,要领不属,手足异处,不难为也。如此臣者,先古圣王皆不能忍也,当今之时,将安用之。

  若夫齐田恒、宋子罕、鲁季孔意如、晋侨如、卫子南劲、郑太宰欣、楚白公、周单荼、燕子之,此九人者之为其臣也,皆朋党比周以事其君,隐正道而行私曲,上逼君,下乱治,援外以挠内,亲下以谋上,不难为也。如此臣者,只圣王智主能禁之,若夫昏乱之君,能见之乎

  若夫后稷、皋陶、伊尹、周公旦、太公望、管仲、隰朋、百里奚、蹇叔、舅犯、赵衰、范蠡、大夫种、逢同、华登,此十五从者为其臣也,皆夙与夜寐,卑身贱体,竦心白意;明刑辟、治官职以事其君,进善言、通道法而不敢矜其善,有成功立事而不敢伐其劳;不难破家以便国,杀身以安主,以其主为高天泰山之尊,而以其身为壑谷□洧之卑;主有明名广誉于国,而身不难受壑欲□洧之卑。如此臣者,虽当昏乱之主尚可致功,况于显明之主乎此谓霸王之佐也。

  若夫周滑之,郑王孙申、陈公孙宁、仪行父、荆芋尹、申亥、随少师、越种干、吴王孙□、晋阳成泄、齐坚刁、易于,此十二人者之为道臣也,皆思小利而亡法义,进则掩蔽贤良以除暗其主,退则挠乱百官而为祸难;皆圃其君,共其欲,苟得一说于主,虽破国杀众,不难为也。有臣如此,虽当圣王尚恐夺之,而况昏乱之君,其能无失乎有臣如此者,皆身死国亡,为天下笑。故周威公身杀,国分为二;郑子阳身杀,国分为三;陈灵公身死于夏征舒氏;荆灵王死于干溪之上;随亡于荆;吴并于越;知伯灭于亚阳之下;桓公身死七日不收。故曰;谄谀之臣,唯圣王知之,而乱主近之,故至身死国亡。

  圣王明君则不然,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是在焉,从而举之;非在焉,从而罚之。是以贤良遂进而奸邪并退,故一举而能服诸候。其在记曰:尧有丹失,而舜有商均,启有五观,商有太甲,武王有管、蔡。五王之所诛者,皆父兄子弟之亲也,而所杀亡其身残破其家者何也以其定国伤民败法类也。观其所举,或在山林薮泽岩穴之间,或在囹圄□绁缠索之中,或在割烹刍牧饭牛之事。然明主不羞其卑贱也,以其能,为可以明法,便国利民,从而举之,身安民尊。

  乱主则不然,不知其臣之意行,而任之以国,故小之名卑地削,大之国亡身死,不明于用臣也。无数以度其臣者,必以其众人之口断之。众之所誉,从而悦之;众之所非,从而憎之。故为人臣者破家残□,内构党与、外接苍族以为誉,从阴约结以相固也,虚相与爵禄以相劝也。曰:“与我者将利之,不与我者将害之。”众贪其利,劫其威;“彼诚喜,则能利已;忌怒,则能害已。”众归而民留之,以誉盈于国,发闻于主。主不能理其情,因以为贤。彼又使谲诈之士,外假为诸候之宠使,假之以与马,信之以瑞节,镇之以辞令,资之以币帛,使诸候,淫说其主,微挟私而公议。所为使者,异国之主也;所为谈者,左右之人也。主说其言而辩其辞,以此人者天下之贤士也。内外之于左右,其讽一而语同。大者不难卑身尊位以下之,小者高爵重禄以利之。夫奸人之爵禄重而党与弥众,又有奸邪之意,则奸臣愈反而说之,曰:“古之所谓圣君明王者,非长幼世及以次序也。以其构党与,聚巷族,逼上弑君而求其利也。”彼曰:“何知其然也,”因曰:“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而天下誉之。察四王之情,贪得之意也;度其行,暴乱之兵也。然四王自广措也,而天下称大焉;自显名也,而天下称明焉。则威足以临天下,利足以盖世,天下从之。”又曰:“以今时之所闻,田成子取齐,司城子罕取宋,太宰欣取郑,单氏取周,易牙之取卫,韩、魏、赵三子分晋,此八人者,臣之弑其君者也。"奸臣闻此,□然举起耳以为是也。故内构党与,外摅巷族,观时发事,一举而取国家。且夫内以党与劫弑其君,外以诸候之权矫易其国,隐正道,持私曲,上禁君,下挠治者,不可胜数也。是何也则不明于择臣也。记曰:“周宣王以来,亡国数十,其臣弑其君而取国者众矣。”然则难之从内起,与从外作者相半也。能一尽其民力,破国杀身者,尚皆贤主也。若夫转身易位,全众传国,最其病也。

  为人主者,诚明于臣之所言,则虽毕弋驰骋,撞钟舞女,国犹且存也;不明臣之所言,虽节俭勤劳,布衣恶食,国犹自亡也。赵之先君敬候,不修德行,而好纵欲,适身体之所安,耳目之所乐冬日毕弋,夏浮淫,为长夜,数日不废御觞,不能饮者以筒灌其口,进退不肃、应对不恭者斩于前。故居处饮食如此其不节也,制刑杀戮如此其无度也,然敬候享国数十年,兵不顿于敌国,地不亏于四邻,内无群臣百官之乱,外无诸候邻国之患明于所以任臣也。燕君子哙,邵公□之后也,地方数千里,持战数十万,不安子女之乐,不听锺石之声,内不堙污池台榭,外不毕弋田猎,又亲操耒耨以修畎亩。子哙子苦身以忧民如此其甚也,虽古之所谓圣王明君者,其勤身而忧世不甚于此矣。然而子哙身死国亡,夺于子之,而天下笑之。此其何故也不明乎所以任臣也。

  故曰:人臣有五奸,而主不知也。为人臣者,有侈用财货赂以取誉者,有务废赏赐予以移众者,有务朋党徇智尊士之以擅逞者,有务解免赦罪狱以事威者,有务奉下直曲、怪言、伟服、瑰称以眩民耳目者。此五者,明君之所疑也,而圣主之所禁也。去此五者,则噪诈之人不敢北面立谈;文言多、实行寡而不当法者,不敢诬情以谈说,是以群臣居则修身,动则任力,非上之令不敢擅作疾言诬事,此圣王之所以牧臣下也。彼圣主明君,不适疑物以窥其臣也。见疑物而无反者,天下鲜矣。故曰:“孽有拟适之子,配有拟妻子妾,廷有拟相之臣,臣有拟主之宠,此四者国之所危也。故曰:内宠并后,外宠贰政,枝子配适,大臣拟主,乱之道也。故《周记□曰:“无尊妾而卑妻,无孽适子而尊小枝,无尊嬖臣而匹上卿,无尊大臣以拟其主也。”四拟者破,则上无意下无怪也。四拟不破,则陨身灭国矣。

  诡使第四十五

  圣人之所以为治道者三:一曰“利”,二曰“威”。夫利者,所以得民也;威者,所以行令也;名者,上下之所同道也。非此三者,虽有不急矣。今利非无有也,而民不化上;威非不存也,而下不听从;官非无法也,而治不当名。三者非不存也,而世一治一乱者,何也夫上之所贵与其所以为治相反也。

  夫立名号,所以为尊也;今有贱名轻实者,世谓之“高”。设爵位,所以为贱贵基也;而简上不求见者,世谓之“贤"。威利,所以行令也;而无利轻威者,世谓之“重”。法令,所以为治也;而不从法令为私善者,世谓之“忠"。官爵,所以劝民也;而好名义不进仕者,世谓之“烈士”。刑罚,所以擅威也;而轻法不避刑戮死亡之罪者,世谓之“勇夫”。民之急名也,甚其求利也;如此,则士之饥饿乏绝者,焉得无岩居苦身以争名于天下哉故世之所以不冶者,非下之罪,上失其道也。常贵其所以乱,而贱其所以治,是故下之所欲,常与上之所以为治相诡也。

  今下而听其上,上之所急也。而□悫纯信、用心怯言,则谓之“窭"。守法固,听令审,则谓之“愚”。敬上畏罪,则谓之“怯”言时节,行中适,则谓之“不肖”。无二心私学,听吏从教者,则谓之“陋”。

  难致,谓之“正”。难予,谓之“廉”。难禁,谓之“齐”。有令不听从,谓之“勇"。无利于上,谓之“愿”。少欲、宽惠、行德,谓之“仁”。重厚自尊,谓之“长者"。私学成群,谓之“师徒"。闲静安居,谓之“有思”。损仁逐利,谓之“疾”。险躁佻反复,谓之“智”。先为人而后自为,类名号,言浮爱天下,谓之“圣”。言大本,称而不可用,行而乖于世者,谓之“大人”。贱爵禄,不挠上者,谓之“杰”。下渐行如此,人则乱民,出现不便也。上宜禁其欲,灭其迹,而不止也;又从而尊之,是教下乱上以为治也。

  凡上之所以治者,刑罚也;今有私行义者尊。社稷之所以立者,安静地;而躁险谗谀者任。四封之内所以听从者,信与德也;而陂知倾覆者使。令之所以行,威之所以立者,恭俭听上也;而岩居非世者显。仓禀之所以实者,耕农之本务也;而綦组、锦绣、刻画为末作者富。名之所以成,城池之所以广者,战士也;今死士之孤饥饿乞于道,而优笑酒徒之属乘车衣丝。赏禄,所以尽民力易下死也;今战胜攻取之士劳而赏不沾,而卜筮、视手理、狐蛊为顺辞于前者日赐。上握度量,所以擅生杀之柄也;今守度奉量之士欲以忠婴上而不得见,巧言利辞行奸轨以幸偷世者数御。据法进言,名刑相当,循绳墨,诛奸人,所以为上治也,而愈疏远;谄施顺意从欲以危世者近习。悉租税,专民力,所以备难充仓府也,而士卒之逃事伏匿、附托有威之门以避徭赋而上不得者万数。夫陈善田利宅,所以战士卒也,而断头裂腹、播骨乎平原野者,无宅容身,身死田夺;而女妹有色,大臣左右无功者,择宅而受,择田而食,赏利一从上出,所以善□下也;而战介之士不得职,而间居之士尊显。上以此为教,名安得无卑,位安得无危夫卑名危位者,必下之不从法令、有二心务私学反逆世者也;而不禁其行,不破其群以散其党,又从而尊之,用事者过矣。上之所以立廉耻者,所以厉下也;今士大夫不羞污泥丑辱而宦,女妹私义之门不待次而宦。赏赐,所以为重也;而战斗有功之士贫贱,而便辟优徒超级。名号诚信,所以通威也;而主掩障,近习女谒并行,百官主爵迁人,用事者过矣。大臣官人,与下先谋比周,虽不法行,威利在下,则主卑而大臣重矣。

  夫立法令者,以废私也。法令行而私道废矣。私者,所以乱法也。而士有二心私学、岩居□路、托伏深虑,大者非世,细者惑下;上不禁,又从而尊之以名,化之以实,是无功而显,无劳而富也。如此,则士之有二心私学者,焉得无深虑、勉知诈与诽谤法令,以求索与世相反者也凡乱上反世者,常士有二心私学者也。故《本言□曰:“所以治者,法也;所以乱者,私也。法立;则莫得为私矣。”故曰:道私者乱,道法者治。上无其道,则智者有私词,贤者有私意。上有私惠,不有私欲,圣智成群,造言作辞,以非法措于上。”上不禁塞,又从而尊之,是教下不听上、不从法也。是以贤者显名而居,奸人赖赏而富。贤者显名而居,奸人赖赏而富,是以上不胜下也。

  六反第四十六

  畏死远难,降北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贵生之士”。学道立方,离法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文学之士”。游居厚养,牟食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有能之士”。语曲牟知,伪诈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辩智之士”。行剑攻杀,暴□之民也,而世尊之曰“□勇之士”。活贼匿奸,当死之民也,而世尊之曰“任誉之士”。此六民者,世之所誉也。赴险殉诚,死节之民,而世少之曰“失计之民”也。寡闻从令,全法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朴陋之民”也。力作而食,生利之民也,而世少之曰“寡能之民”也。嘉厚纯粹,整谷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愚戆之民”也。重命畏事,尊上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怯慑之民”也。挫贼遏奸,明上之民也,而世少这曰“谄谗之民”也。此六民者,世之所毁也。奸伪无益之民六,而世誉之如彼;耕有益之民六,而世毁之如此;此之谓“六反”。布衣循私利而誉之,世主听虚声而礼之,礼之所在,利必加焉。百姓循私害而訾之,世主壅于欲而贱之,贱之所在,定必加焉。故名赏在乎私恶当罪之民,而毁害在乎公善宜赏之士,索国之富强,不可得也。

  古者有谚曰:“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爱弃发之费而忘长发之种,不知权者也。夫弹痤者痛,饮药者苦,为苦惫之故不弹痤饮药,则身不活,病不已矣。今上下之接,无子父之泽,而欲以行义禁下,则交必有郄矣。且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父母之怀衽,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而况无父子之泽乎今学者之说人主也,皆去求利之心,出相爱之道,是求人主之过父母之亲也,此不熟于论恩,诈而诬也,故明主不受也。圣人之治也,审于法禁,法禁明着,则官治;必于赏罚,赏罚不阿,则民用。民用官治则国富;国富,则兵强:而霸王之业成矣。霸王者,人主之大利也。人主挟大利以听治,故其任官者当能,其赏罚无私。使士民明焉,尽力致死,则功伐可立而爵禄可致,爵禄致而富贵之业成矣。富贵者,人臣之大利也。人臣挟大利以从事,故其行危至死,其力尽而不望。此谓君不仁,臣不忠,则可以霸王矣。

  夫奸必知则备,必诛则止;不知则肆,不诛则行。夫陈轻货于幽隐,虽曾、史可疑也;悬百金于市,虽大盗不取也。不知,则曾、史可疑于幽隐;必知,则在盗不取悬金于市。故明主之治国也,众其守而重其罪,使民以法禁而不以廉止。母之爱子也倍父,父令之行于子者十母;吏之于民无爱,令之行于民也万父。母积爱而令穷,吏用威严而民听从,严爱之策亦可决矣。且父母之所以求于子也;动作,则欲其安利也;行身,则欲其远罪也。君上之于民也;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亲以厚爱关子于安利而不听,君以无爱利求民之死力而令行。明主知之,故不养恩爱之心而增威严之势。故母厚爱处,子多败,推爱也;父薄爱教笞,子多善,用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