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


  秦大饥,应候请曰:“五苑之草着:蔬散、橡果、枣栗,足以活民,请发之。”昭襄王曰:“吾秦法,使民有功而受赏,有罪而受诛。今发五苑之蔬草者,使民有功与无功俱赏也。夫使民有功与无功俱赏者,此乱之道也。夫发五苑而乱,不如弃枣蔬而治。”一曰:“令发五苑之□、蔬、枣、栗,足以活民,是用民有功与无功争取也。夫生而乱,不如死而治,大夫其释之。”

  田鲔教其子田章曰:“欲利而身,先利而君;欲富而家,先富而国。”

  一曰:“田鲔教其子田章曰:“主卖官爵,臣卖智力,故自恃无恃人。”

  公仪体相鲁而嗜鱼,一国尽争买鱼而献之,公仪子不受。其弟谏曰:“夫子嗜鱼而不受者,何也”对曰:“夫唯嗜鱼,故不受也。夫即受鱼,必有下人之色,将枉于法;枉于法,则免于相。虽嗜鱼,此不必致我鱼,我又不能自给鱼。即无受鱼而不免于相,虽嗜鱼,我能长自给鱼。”此明夫恃人不如自恃也,明于人之为已者不如已之自为也。

  说三

  子之相燕,贵而主断。苏代为齐使燕,王问之曰:“齐王亦何如主也”对曰:“必不霸矣。”燕王曰:“何也”对曰:“昔桓公之霸也,内事属鲍叔,外事属管仲,桓公被发而御妇人,日游于市。今齐王不信其大臣。”于是燕王因益大信子之。子之闻之,使人遗苏代金百镒,而听其所使。

  一曰:苏代为齐使燕,见无益子之,则必不得事而还,贡赐又不出,于是见燕王,乃誉齐王,燕王曰:“齐王何若是之贤也则将必王乎”苏代曰:“救亡不暇,安得王哉”燕王曰:“何也”曰:“其任所爱不均。”燕王曰:“其亡何也”曰:“昔者齐桓公爱管仲,置以为仲父,内事理焉,外事断焉,举国而归之,故一匡天下,九合诸候。今齐任所爱不均,是以知其亡也。”燕王曰:“今吾任子之,天下未之闻也”于是明日张朝而听子之。

  潘寿谓燕王曰:“王不如以国让子之。人所以谓尧贤者,以其让天下于许由,许由必不受也,则是尧有让许由之名而实不失天下也。今王以国让子之,子之必不受也,则是王有让子之之名而与尧同行也。"于是燕王因举国而属之,子之大重。

  一曰:潘寿,隐者。燕使人聘之。潘寿见燕王曰:臣恐子之之如益也。”王曰:“何益哉”对曰:“古者禹死,将传天下于益,启之人因相与攻益而立启。今王信爱之子,将传国子之,太子之人尽怀印,为子之之人无一人在朝廷者。王不幸弃群臣,则子之亦益也。”王因收吏玺,自三百石以上皆效之子之,子之大重。夫人主之所以镜照者,诸候之士徒也,今诸候之士徒皆私门之党也。人主之所以自浅□者,岩穴之士徒也,今岩穴之士徒皆私门之舍人也。是何也夺褫之资在子之也。故吴章曰:“人主不佯赠爱人。佯爱人。佯爱人,不得复憎也;佯憎人,不得复爱也。”

  一曰:燕王欲传国于子之也,问之潘寿,对曰:“禹爱益而任天下于益,已而以启人为吏。及老,而以启为不足任天下,故传天下于益,而势重尽在启也。已而启与友党攻益而夺之天下,是禹名传天下于益,而实令启自取之也,此禹之不及尧、舜明矣。今王欲传之子之,而吏无非太子之人者也,是名传之而实令太子自取之也。”燕王乃收玺,自三百石以上皆效之子之,子之遂重。

  方吾子曰:“吾闻之古礼:行不与同服者同车,不怀同族者共家,而况君人者乃借其权而外其势乎!”

  吴章谓韩宣王曰:“人主不可佯爱人,一日不可复憎:不可以佯憎人,一日不可复爱也。故佯憎佯爱之征见,则谀者因资而毁誉之。虽有明主,不能复收,而况于以诚借人也!”

  赵王游于圃中,左右以兔与虎而辍,盼然环其眼。王曰:“可恶哉,虎目也!”左右曰:“平阳君之目可恶过此。见此未有害也,见平阳君之目如此者,则必死矣。”其明日,平阳君闻之,使人杀言者,而王不诛也。

  卫君入朝于周,周行人问其号,对曰:“诸候辟强。”周行人却之曰:“诸候不得与天了同号。”卫君乃自更曰:“诸候毁。”而后内之。仲尼闻之曰:“远哉禁逼,虚名不以借人,况实事乎”

  说四

  摇木者一一摄其叶,则劳而不遍;左右拊其本,而叶遍摇矣。临渊而摇木,鸟惊而高,鱼恐而下。善张纲者引其纲,若一一摄万目而后得,则是劳而难;引其纲,而鱼已囊矣。故吏者,民之本、纲者也,故圣人治吏不治民。

  救火者,令吏挈壶瓮而走火,则一人之用也,操鞭□指麾而趣使人,则制万夫。是以圣人不亲细民,明主不躬小事。

  造父方耨,明有子父乘车过者,马惊而不行,其子下车牵马,父子推车,诸造父助我推车。造父因收器,辍而寄载之,援其子之乘,乃始检辔持策,未之用也,而马咸骛矣。使造父而不能御,虽尽力劳身助之推车,马犹不肯行也。今身使佚,且寄载,有德于人者,有术而御之也。故国者,君之车也;势者,君之马也。无术以御之,身虽劳,犹不免乱;有术以御之,身处佚乐之地,又致帝王之功也。

  椎锻者,所以平不夷也;榜檠者,所以矫不直也。圣人之为法也,所以平不夷、矫不直也。

  淖齿之用齐也,擢闵王之筋;李□之用赵也,饿杀主父。此二君者,皆不能用其椎锻榜檠,故身死为戮,而为天下笑。

  一曰:入齐,则独闻淖齿而不闻齐王;入赵,则独闻李□而不闻赵王。故曰:人主者不操信,则威势轻而臣擅名。

  一曰:田婴相齐,人有说王者曰:“终岁之计,王不一以数日之间自听之,则无以知吏之奸邪得失也。”王曰:“善。”田婴闻之,即遽请于王而听其计。王将听之矣,田婴令官具押券斗石参升之计。王自听计,计不胜听,罢食后,复坐,不复暮食矣。田婴复谓曰:“群臣所终岁夜不敢偷台之事也,王以一夕听这,则群臣有为劝勉矣。"王曰:“诺。”俄而王已睡矣,吏尽揄刀削其押券升石之计。王自听之,乱乃始生。

  一曰:武灵王使惠文王莅政,李□为相,武灵王不以身躬亲杀生之柄,故劫于李□。

  说五

  兹郑子引辇上高梁而不能支。兹郑踞辕而歌,前者止,后者趋,辇乃上。使兹郑无术以致人,则身虽绝力至死,辇犹不止也。今身不至劳苦而辇以上者,有术以致人之故也。

  赵简主出税者,吏请轻重。简主曰:“勿轻勿重。重,则利入于士;若轻,则利归于民。吏无私利而正矣。"

  薄疑谓直简主曰:“君之国中饱。”简主欣然而喜曰:“何如焉”对曰:“府库空虚于上,百姓贫饿于下,然而奸吏富矣。”

  齐桓公微服以巡民家,人有年老而自养者,桓公问其故。对曰:“臣有子三人,家贫无以妻之,佣未反。”桓公归,以告管仲。管仲曰:“畜积有腐弃之财,则人饥饿;宫中有怨女,则民无妻。”桓公曰:“善。”乃论宫中有妇人而嫁之。下令于民曰:“丈夫二十而室,妇人十五而嫁。”

  一曰:桓公微服而行于民间,有鹿门稷者,行年七十而无妻。桓公问管仲曰:“有民老而无妻者乎”管仲曰:“有鹿门稷者,行年七十矣而无妻。桓公曰:“何以令之有妻”管仲曰:“臣闻之:上有积财,则民臣必匮乏于下;宫中有怨女,则有老而无妻者。”桓公曰:"“善。”令于宫中“女子未尝御出嫁之。”乃令男子年二十而室,女年十五而嫁。则内无怨女,外无旷夫。

  延陵卓子乘苍龙挑文之乘,钩饰在前,错辍在后,马欲进则钩饰禁之,欲退则错辍贯禁之,马因旁出。造父过而为之泣涕,曰:“古之治人亦然矣。夫赏所以劝之而毁存焉,罚所以禁之而誉加焉。民中立而不知所由,此亦圣人之所为泣也。"

  一曰:延陵卓子乘苍龙与翟文之乘,前则有错饰,后则有利辍,进则引之,退则策之。马前不得进,后不得退,遂避而逸,因下抽刀而刎其脚。造父见之,终日不食,因仰天而欢曰:“策,所以进之也,错饰在前;引,所以退之也,利辍在后。今人主以其清洁也进之,以其不适左右也退之,以其公正也誉之,以其不听从也废之。民惧,中立而不知所由,此圣人之所为泣也。

  难一第三十六

  晋文公将与楚人战,召舅犯间之,曰:“吾将与楚人战,彼众我寡,为之奈何”舅犯曰:“臣闻之: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闲,不厌诈伪。君欺诈之而已矣。”文公辞舅犯,因召雍季而问之,曰:“我将与楚人战,彼众我寡,为之奈何"雍季对曰:“焚林而田,偷取多兽,后必无兽;以诈遇民,偷取一时,后必无复。”文公曰:“善。”辞雍季,以舅犯之谋与楚人战以败之。归而行爵,先雍季而后舅犯。群臣曰:城濮之事,舅犯谋也。夫用其言而后其身,可乎”文公曰:此非若所知也。夫舅犯言,一时之权也;雍季言,万世之利也。"仲尼闻之,曰:“文公之霸也,宜哉!既知一时之权,又知万世之利。”

  或曰:雍季之对,不当文公之章。凡对问者,有因问小大缓急而对也。所问高大,而对以卑狭,则明主弗受也。今文公问“以少遇众”,而对曰“后必无复”,此非所以应也。且文公不知一时之权,又不知万世之利,战而胜,则国安而身定,兵强而威立,虽有后复,莫大于此,万世之利奚患不至。战而不胜,则国亡兵弱,身死名息,拔拂今日之死不及,安暇待万世之利待万世之利,在今日之胜;今日之胜,在诈于敌;诈敌,万世之利而已。故曰:雍季之对,不当文公之问。且文公又不知舅犯之言。舅犯所谓“不厌诈伪”者,不谓诈其民,谓诈其敌也。敌者,所伐之国也;后虽无复,何伤哉文公之所以先雍季者,以其功耶则所以胜楚破军者,舅犯之谋也;以其善言耶?则雍季乃道其“后之无复”也,此未有善言也。舅犯则以兼之矣。舅犯曰:“繁礼君子不厌忠信”者,忠,所以爱其下也;信,所以不欺其民也。夫既以爱而不欺矣,言孰善于此。然必曰“出于诈伪”者,军旅之计也。舅犯前有善言,后有战胜。故舅犯有二功而后论,雍季无一为而先赏。“文公之霸,不亦宜乎”仲尼不知善赏也。

  历山之农者侵畔,舜往耕焉,□年,□亩正。河滨之渔者争坻,舜往渔焉,□年而让长。东夷之陶者器苦窳,舜往陶焉,期年而器牢。仲尼欢曰:“耕,渔与陶,非舜官也,而舜往为之者,所以救败也。舜其信仁乎!乃躬藉处苦而民从之。故曰:圣人之德化乎!”

  或问儒者曰:“方此时也,尧安在”其人曰:“尧为天子。”“然则,仲尼之圣尧奈何?圣人明察在上位,将使天下无奸也。今耕渔不争,陶器不窳,舜又何德而化?舜之救败,则是尧有失也。贤舜,则去尧之明察;圣尧,则去舜之德化:不可雨得也。楚人有鬻□与矛者,誉之曰:‘吾□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何如'其人弗能应也。夫不可陷之□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今尧、舜之不可两誉,矛□之说也。且舜救败,期年已一过,三年已三过。舜有尽,寿有尽,天下过无已者;以有尽逐无已,所止者寡矣。赏罚使天下必行之,令曰:'中程者赏,弗中程者诛。'令朝至暮变,暮至朝变,十日而海内毕矣,奚待期年舜犹不以此说尧令从己,乃躬亲,不亦无术乎且夫以身为苦而后化民者,尧、舜之所难也;处势而矮下者,庸主之所易也。将治天下,释庸主之所易,道尧、舜之所难,未可与为政也。"

  管仲有病。桓公往问之,曰:“仲父病,不幸卒于大命,将奚以告寡人?"管仲曰:"微君言,臣故将谒之。愿君去竖刁,除易牙,远卫公子开方。易牙为君主味,君惟人肉未尝,易牙□其子首而进之。夫人情莫不爱其子,今弗爱其子,安能爱君君妒而好内,竖刁自宫以治内。人情莫不爱其身,身且不爱,安能爱君开方事君十五年,齐、卫之间不容数日行,弃其母,久宦不归。其母不爱,安能爱君臣闻之:矜伪不长,盖虚不久。愿君去此三子者也.”管仲卒死,桓公弗行。及桓公死,虫出户不葬。

  或日:管仲所以见告桓公者,非有度者之吉也。所以去竖刁、易牙者,以不爱其身,适君之欲也。日"不爱其身,安能爱君"然则臣有尽死力以为其主者,管仲将弗用也。曰“不爱其死力,安能爱君”是欲君去忠臣也。且以不爱其身,度其不爱其君,是将以管仲之不能死公子纠度其不死桓公也,是管仲亦在所去之域矣。明主之道不然,设民所欲以求其功,故为爵禄以劝之;设民所恶以禁其奸,故为刑罚以威之。庆赏信而刑罚必,故君举功于臣,而奸不用于上。虽有竖刁,其奈君何且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君臣之际,非父子之亲也,计数之所出也。君有道,则臣尽力而奸不生;□无道,则臣上塞主明而下成私,管仲非明此度数于桓公也,使去竖刁,一竖刁又至,非绝奸之道也。且桓公所以身死虫流出户。不葬者,是臣重也。臣重之实,擅主也。有擅主之臣,则君令不下究,臣情不上通。一人之力能隔君臣之间,使善败不闻,祸福不通,故有不葬之患也。明主之道;一人不兼官,一官不兼事;卑贱不待尊贵而进,大臣不因左右而见,百官修通,群臣辐凑;有赏者君见其功,有罚者君知其罪。见知不悖于前,赏罚不弊于后,安有不葬之患管仲非明此吉于桓公也,使去三子,故曰:管仲无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