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


  或仁或义,性朮乖也。动作趋翔,性识诡也。面色或白或黑,身形或长或短,至老极死,不可变易,天性然也。皆知水土物器形性不同,而莫知善恶禀之异也。一岁婴儿无争夺之心,长大之后,或渐利色,狂心悖行,由此生也。告子与孟子同时,其论性无善恶之分,譬之湍水,决之东则东,决之西则西,夫水无分于东西,犹人无分于善恶也。

  夫告子之言,谓人之性与水同也。以性若水,可以水喻性,犹金之为金,水之为水也。人善因善,恶亦因恶。初禀天然之姿,受纯壹之质,故生而兆见,善恶可察。无分于善恶,可推移者,谓中人也,不善不恶,须教成者也。故孔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告子之以决水喻者,徒谓中人,不指极善极恶也。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夫中人之性,在所习焉。习善而为善,习恶而为恶也。至于极善极恶,非复在习。故孔子曰:"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性有善不善,圣化贤教,不能复移易也。孔子道德之祖,诸子之中最卓者也,而曰"上智下愚不移",故知告子之言,未得实也。夫告子之言,亦有缘也。《诗》曰:"彼姝之子,何以与之?"其传曰:"譬犹练丝,染之蓝则青,染之朱则赤。"夫决水使之东西,犹染丝令之青赤也。

  丹朱、商均已染于唐、虞之化矣,然而丹朱傲而商均虐者,至恶之质,不受蓝朱变也。

  孙卿有反孟子,作《性恶》之篇,以为人性恶,其善者伪也。性恶者,以为人生皆得恶性也。伪者,长大之后,勉使为善也。若孙卿之言,人幼小无有善也。稷为儿,以种树为戏;孔子能行,以俎豆为弄。石生而坚,兰生而香。禀善气,长大就成,故种树之戏为唐司马,俎豆之弄为周圣师。禀兰石之性,故有坚香之验。夫孙卿之言,未为得实。然而性恶之言,有缘也。一对婴儿,无推让之心,见食,号欲食之;睹好,啼欲玩之。长大之后,禁情割欲,勉励为善矣。刘子政非之曰:"如此,则天无气也。阴阳善恶之相当,则人之为善安从生?"

  陆贾曰:"天地生人也,以礼义之性。人能察己所以受命则顺,顺之谓道。"

  夫陆贾知人礼义为性,人亦能察所以受命。性善者,不待察而自善;性恶者,虽能察之,犹背礼畔义,义挹于善不能为也。故贪者能言廉,乱者能言治。盗跖非人之窃也,庄刺人之滥也,明能察己,口能论贤,性恶不为,何益于善?陆贾之言未能得实。

  董仲舒览孙、孟之书,作情性之说曰:"天之大经,一阴一阳。人之大经,一情一性。性生于阳,情生于阴。

  阴气鄙,阳气仁。曰性善者,是见其阳也。谓恶者,是见其阴者也。"若仲舒之言,谓孟子见其阳,孙卿见其阴也。处二家各有见,可也。不处人情性,情性有善有恶,未也。夫人情性同生于阴阳,其生于阴阳,有渥有泊。玉生于石,有纯有驳,性情〔生〕于阴阳,安能纯善?仲舒之言,未能得实。

  刘子政曰:"性,生而然者也,在于身而不发。

  情,接于物而然者也,出形于外。形外则谓之阳,不发者则谓之阴。"夫子政之言,谓性在身而不发。情接于物,形出于外,故谓之阳;性不发,不与物接,故谓之阴。夫如子政之言,乃谓情为阳、性为阴也;不据本所生起,苟以形出与不发见定阴阳也。必以形出为阳,性亦与物接,造此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恻隐,不忍;不忍,仁之气也。卑歉辞让,性之发也。有与接会,故恻隐卑谦,形出于外。谓性在内不与物接,恐非其实。不论性之善恶,徒议外内阴阳,理难以知。且从子政之言,以性为阴,情为阳,夫人禀情,竟有善恶不也?

  自孟子以下至刘子政,鸿儒博生,闻见多矣。然而论情性,竟无定是。唯世硕(儒)、公孙尼子之徒,颇得其正。由此言之,事易知,道难论也。酆文茂记,繁如荣华,恢谐剧谈,甘如饴蜜,未必得实。实者,人性有善有恶,犹人才有高有下也。高不可下,下不可高。谓性无善恶,是谓人才无高下也。禀性受命,同一实也。命有贵贱,性有善恶。谓性无善恶,是谓人命无贵贱也。

  九州岛田土之性,善恶不均。故有黄赤黑之别,上中下之差。水潦不同,故有清浊之流,东西南北之趋。人禀天地之性,怀五常之气,或仁或义,性朮乖也;动作趋翔,或重或轻,性识诡也;面色或白或黑,身形或长或短,至老极死不可变易,天性然也。余固以孟轲言人性善者,中人以上者也;孙卿言人性恶者,中人以下者也;扬雄言人性善恶混者,中人也。若反经合道,则可以为教;尽性之理,则未也。

  物势篇

  儒者论曰:"天地故生人。"此言妄也。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夫妇合气,非当时欲得生子;情欲动而合,合而生子矣。且夫妇不故生子,以知天不故生人也。然则人生于天地也,犹鱼之于渊,饥虱之于人也。因气而生,种类相产,万物生天地之间,皆一实也。传曰:"天地不故生人,人偶自生。"

  若此,论事者何故云天地为炉,万物为铜,阴阳为火,造化为工乎?案陶冶者之用烁铜燔器,故为之也。而云天地不故生人,人偶自生耳,可谓陶冶者不故为器而器偶自成乎?夫比不应事,未可谓喻;文不称实,未可谓是也。曰:"是喻人禀气不能纯一,若烁铜之下形,燔器之得火也,非谓天地生人与陶冶同也。"兴喻,人皆引人事,人事有体,不可断绝。以目视头,头不得不动;以手相足,足不得不摇。目与头同形,手与足同体。今夫陶冶者初埴作器,必模范为形,故作之也;燃炭生火,必调和炉灶,故为之也。及铜烁不能皆成,器燔不能尽善,不能故生也。

  夫天不能故生人,则其生万物,亦不能故也。天地合气,物偶自生矣。夫耕耘播种,故为之也;及其成与不熟,偶自然也。

  何以验之?如天故生万物,当令其相亲爱,不当令之相贼害也。或曰:"五行之气,天生万物。以万物含五行之气,五行之气更相贼害。"

  曰:"天自当以一行之气生万物,令之相亲爱,不当令五行之气反使相贼害也。"或曰:"欲为之用,故令相贼害,贼害相成也。故天用五行之气生万物,人用万物作万事。不能相制,不能相使,不相贼害,不成为用。金不贼木,木不成用。火不烁金,金不成器。故诸物相贼相利,含血之虫相胜服、相啮噬、相啖食者,皆五行气使之然也。"曰:"天生万物欲令相为用,不得不相贼害也。则生虎狼蝮蛇及蜂虿之虫,皆贼害人,天又欲使人为之用邪?且一人之身,含五行之气,故一人之行,有五常之操。五常,五行之道也。五藏在内,五行气俱。如论者之言,含血之虫,怀五行之气,辄相贼害。一人之身,胸怀五藏,自相贼也;一人之操,行义之心,自相害也。且五行之气相贼害,含血之虫相胜服,其验何在?"曰:"寅木也,其禽虎也;戍土也,其禽犬也;丑未亦土也,丑禽牛,未禽羊也。木胜土,故犬与牛羊为虎所服也。亥水也,其禽豕也;巳火也,其禽蛇也;子亦水也,其禽鼠也;午亦火也,其禽马也。水胜火,故豕食蛇;火为水所害,故马食鼠屎而腹胀。"曰:"审如论者之言,含血之虫,亦有不相胜之效。午马也,子鼠也,酉鸡也,卯兔也。水胜火,鼠何不逐马?金胜木,鸡何不啄兔?亥豕也,丑牛也。土胜水,牛羊何不杀豕?巳蛇也,申猴也。火胜金,蛇何不食猕猴?猕猴者,畏鼠也。啮噬猴者,犬也。鼠水,猕猴金也。水不胜金,猕猴何故畏鼠也?戍土也,申猴也。土不胜金,猴何故畏犬?东方木也,其星仓龙也。西方金也,其星白虎也。南方火也,其星朱鸟也。

  北方水也,其星玄武也。天有四星之精,降生四兽之体。含血之虫,以四兽为长,四兽含五行之气最较着。案龙虎交不相贼,鸟龟会不相害。以四兽验之,以十二辰之禽效之,五行之虫以气性相刻,则尤不相应。凡万物相刻贼,含血之虫则相服,至于相啖食者,自以齿牙顿利,筋力优劣,动作巧便,气势勇桀。若人之在世,势不与适,力不均等,自相胜服。以力相服,则以刃相贼矣。夫人以刃相贼,犹物以齿角爪牙相触刺也。力强角利,势烈牙长,则能胜;气微爪短(诛)〔铢〕,胆小距顿,则服畏也。

  人有勇怯,故战有胜负,胜者未必受金气,负者未必得木精也。孔子畏阳虎,却行流汗,阳虎未必色白,孔子未必面青也。鹰之击鸠雀,之啄鹄雁,未必鹰、生于南方而鸠雀、鹄雁产于西方也,自是筋力勇怯相胜服也。"

  一堂之上,必有论者。一乡之中,必有讼者。讼必有曲直,论必有是非。非而曲者为负,是而直者为胜。亦或辩口利舌,辞喻横出为胜;或诎弱缀,蹇不比者为负。

  以舌论讼,犹以剑戟斗也。利剑长戟,手足健疾者胜;顿刀短矛,手足缓留者负。夫物之相胜,或以筋力,或以气势,或以巧便。小有气势,口足有便,则能以小而制大;大无骨力,角翼不劲,则以大而服小。鹊食猬皮,博劳食蛇,猬蛇不便也。蚊虻之力不如牛马,牛马困于蚊虻,蚊虻乃有势也。鹿之角足以触犬,猕猴之手足以博鼠,然而鹿制于犬,猕猴服于鼠,角爪不利也。故十年之牛,为牧竖所驱;长仞之象,为越僮所钩,无便故也。故夫得其便也,则以小能胜大;无其便也,则以强服于羸也。

  奇怪篇

  儒者称圣人之生,不因人气,更禀精于天。禹母吞薏苡而生禹,故夏姓曰姒。母吞燕卵而生,故殷姓曰子。

  后稷母履大人迹而生后稷,故周姓曰姬。《诗》曰:"不坼不副,是生后稷。"说者又曰:禹、逆生,母背而出。

  后稷顺生,不坼不副。不感动母体,故曰"不坼不副"。逆生者子孙逆死,顺生者子孙顺亡。故桀、纣诛死,赧王夺邑。言之有头足,故人信其说;明事以验证,故人然其文。谶书又言:尧母庆都野出,赤龙感己,遂生尧。《高祖本纪》言: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见蛟龙于上。

  已而有身,遂生高祖。其言神验,文又明着,世儒学者,莫谓不然。如实论之,虚妄言也。

  彼《诗》言"不坼不副",言其不感动母体,可也;言其母背而出,妄也。夫蝉之生育也,背而出。天之生圣子,与复育同道乎?兔吮毫而怀子,及其子生,从口而出。案禹母吞薏苡,母咽燕卵,与兔吮毫同实也。禹、之母生,宜皆从口,不当背。夫如是,背之说,竟虚妄也。世间血刃死者多,未必其先祖初为人者生时逆也。秦失天下,阎乐斩胡亥,项羽诛子婴。秦之先祖伯翳,岂逆生乎?如是为顺逆之说,以验三家之祖,误矣。

  且夫薏苡,草也;燕卵,鸟也;大人迹,土也。三者皆形,非气也,安能生人?说圣者以为禀天精微之气,故其为有殊绝之知。今三家之生,以草、以鸟、以土,可谓精微乎?天地之性,唯人为贵,则物贱矣。今贵人之气,更禀贱物之精,安能精微乎?夫令鸠雀施气于雁鹄,终不成子者,何也?鸠雀之身小,雁鹄之形大也。今燕之身不过五寸,薏苡之茎不过数尺,二女吞其卵实,安能成七尺之形乎?烁一鼎之铜,以灌一钱之形,不能成一鼎,明矣。今谓大人天神,故其迹巨。巨迹之人,一鼎之烁铜也;姜原之身,一钱之形也。使大人施气于姜原,姜原之身小,安能尽得其精?不能尽得其精,则后稷不能成人。尧、高祖审龙之子,子性类父,龙能乘云,尧与高祖亦宜能焉。万物生于土,各似本种;不类土者,生不出于土,土徒养育之也。母之怀子,犹土之育物也。尧、高祖之母,受龙之施,犹土受物之播也。物生自类本种,夫二帝宜似龙也。且夫含血之类,相与为牝牡;牝牡之会,皆见同类之物。精感欲动,乃能授施。若夫牡马见雌牛,(雀见雄)〔雄雀见〕牝鸡,不相与合者,异类故也。今龙与人异类,何能感于人而施气?或曰:夏之衰,二龙斗于庭,吐于地。龙亡在,椟而藏之。至周幽王发出龙,化为玄鼋,入于后宫,与处女交,遂生褒姒。玄鼋与人异类,何以感于处女而施气乎?夫玄鼋所交非正,故褒姒为祸,周国以亡。以非类妄交,则有非道妄乱之子。今尧、高祖之母不以道接会,何故二帝贤圣,与褒姒异乎?

  或曰:"赵简子病,五日不知人。觉言,我之帝所,有熊来,帝命我射之,中,熊死;有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后问当道之鬼,鬼曰:熊罴,晋二卿之先祖也。"熊罴物也,与人异类,何以施类于人,而为二卿祖?夫简子所射熊罴,二卿祖当亡,简子当昌之(秋)〔祆〕也。简子见之,若寝梦矣。空虚之象,不必有实。假令有之,或时熊罴先化为人。乃生二卿。鲁公牛哀病化为虎。人化为兽,亦如兽为人。玄鼋入后宫,殆先化为人。天地之间,异类之物,相与交接,未之有也。

  天人同道,好恶均心。人不好异类,则天亦不与通。人虽生于天,犹虮虱生于人也。人不好虮虱,天无故欲生于人。何则?异类殊性,情欲不相得也。天地,夫妇也,天施气于地以生物。人转相生,精微为圣,皆因父气,不更禀取。

  如更禀者为圣,、后稷不圣。如圣人皆当更禀,十二圣不皆然也。黄帝、帝喾、帝颛顼、帝舜之母,何所受气?文王、武王、周公、孔子之母,何所感吞?

  此或时见三家之姓,曰姒氏、子氏、姬氏,则因依放,空生怪说,犹见鼎湖之地,而着黄帝升天之说矣。失道之意,还反其字。苍颉作书,与事相连。姜原履大人迹。迹者基也,姓当为其下土,乃为女旁(巨)〔臣〕,非基迹之字,不合本事,疑非实也。以周姬况夏殷,亦知子之与姒,非燕子、薏苡也。或时禹、契、后稽之母适欲怀妊,遭吞薏苡、燕卵,履大人迹也。世好奇怪,古今同情。不见奇怪,谓德不异,故因以为姓。世间诚信,因以为然。圣人重疑,因不复定。世士浅论,因不复辨。儒生是古,因生其说。彼《诗》言"不坼不副"者,言后稽之生不感动母身也。儒生穿凿,因造禹、契生之说。感于龙,梦与神遇,犹此率也。尧、高祖之母适欲怀妊,遭逢雷龙载云雨而行,人见其形,遂谓之然。梦与神遇,得圣子之象也。梦见鬼合之,非梦与神遇乎,安得其实!野出感龙,及蛟龙居上,或尧、高祖受富贵之命。龙为吉物,遭加其上,吉祥之瑞,受命之证也。光武皇帝产于济阳宫,凤皇集于地,嘉禾生于屋。圣人之生,齐鸟吉物之为瑞应。必以奇吉之物见而子生谓之物之子,是则光武皇帝嘉禾之精,凤皇之气欤?案《帝系》之篇及《三代世表》,禹,鲧之子也;、稷皆帝喾之子,其母皆帝喾之妃也,及尧亦喾之子。帝王之妃,何为适草野?古时虽质,礼已设制,帝王之妃,何为浴于水?夫如是,言圣人更禀气于天,母有感吞者,虚妄之言也。实者,圣人自有种(世)族,(仁)如文、武各有类。孔子吹律,自知殷后;项羽重瞳,自知虞舜苗裔也。五帝、三王皆祖黄帝。黄帝圣人,本禀贵命,故其子孙皆为帝王。帝王之生,必有怪奇,不见于物,则效于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