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书

明悌
  人之大伦有五,今存四焉,其一亡矣。昔者孔子之语其徒也,孝悌惟亟,而言忠或寡焉。江汉源而海委,孝悌源而忠委,有先委而后源者耶,有源盛而委竭者耶?异哉,人之好名甚也!忠之为名大而显,史记之,国褒之,昔者明之初亡也,人皆自以为伯夷,乡学之士、负薪之贱夫,何与于禄食之贵厚,有杀身以殉国者。当是之时,天下之言忠者,十人而九,孝之名不若忠之显大也。故当世之言孝者,千百人而一二。
  若夫悌,人莫为之,亦莫言之。悌道之絶也,葢已久于斯焉矣!吾观贤士大夫,亦有忠如比干者也,养如曾参者也,交如叔牙者也,其处昆弟则何如?予之尺縠,则有矜色;乞其斗粟,则有泚颜;善已,则友资之;恶已,则雠视之;侵已,则盗御之。姊妹旣嫁,蔑焉忘之,若不知为谁室之妾者然也。内不自知,责亦弗及,彼自矜为完行,吾见其不远于禽兽也。今有居父母之丧,坐作不忘,旣免丧而哀不已也,斯不亦孝矣乎?其于兄弟亦且有然。昔者子路有姊之丧,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见檀弓上)。子曰:奚为弗除也?曰:吾鲜兄弟而弗忍除也。夫子亦尝有姊之丧矣,与弟子立而拱尚右也,弟子不知其故,子曰:我尚右者,以我有姊之丧也。由斯观之,可知悌矣。
  杀之而不怨,事君之道也;杀之而不怨,事父之道也。其于兄弟亦且有然。昔者象欲杀舜,舜则富贵之富。贵奚足云乎?象忧舜亦忧,象喜舜亦喜,是道也,舜事瞽瞍之道也。人所难能也。舜则施之于弟,且施之杀已之弟。孟子称舜之孝曰:美色富贵不足解忧,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我且以此称舜之悌矣。曰:美色富贵不足解忧,惟顺于兄弟可以解忧。由斯观之,可知悌矣。
  人之爱莫私于其妻,诗曰: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盻兮。则爱其色;居同室、寝同栖,则爱其嫟;执蚕绩、功针缕、治酒醴、调燔炙,则爱其助;及其老也,长子孙、训妇女,则爱其成。此性情之常,贤圣之所同也。然爱之之道,则甚下于其兄弟。若子路有妻之丧,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曰:吾思吾妻,而弗忍除也。若尧之二女,日以杀舜为事,舜幸免于死(此为寓言),及立为天子,尊之为妃,宠之为夫人,妻忧我亦忧也,妻喜我亦喜也,则是子路者,溺情好内,君子之所薄也;则是舜者,狂疾人也,且不及杰纣之嬖妹喜妲已也。
  昔者高子常问于我矣,曰:君父之重,人皆知矣。若兄弟、若妻、若子,平居奉之,及难免之,其后先轻重若何也?曰:昔也吾尝愼思之矣,差之为五等:一曰君父母,次二曰兄弟,次三曰妻,次四曰子兄弟之子,次五曰朋友。子其权之焉?
内伦
  诗曰:鸳鸯在梁,戢其左翼。郑氏曰:鸟之雌雄不可别者,以翼知之。右掩左雄,左掩右雌,阴阳相下之义也。夫妇亦相下以成家也。孔氏曰:易之咸,为夫妇之道。其彖曰:止而说,男下女。以证夫妇相下之道,恒道也。泰之天下于地,其义亦然。夫天高地下,夫尊妻卑。若反高下、易尊卑,岂非大乱之道?而诗之为义,易之为象,何以云然乎?葢地之下于天,妻之下于夫者,位也。天之下于地,夫之下于妻者,德也。
  古者君拜臣,臣拜,君答拜;师保之前,自称小子,德位之不相掩也。天子之尊,冕而亲迎,敬之也,亦德位之不相掩也。若天不下于地,是谓天亢。天亢,则风雨不时,五谷不熟。君不下于臣,是谓君亢。君亢,则臣不竭忠,民不爱上。夫不下于妻,是谓夫亢。夫亢,则门内不和,家道不成,施于国则国必亡,施于家则家必丧,可不愼与!
  今人多暴其妻,屈于外而威于内,忍于仆而逞于内,以妻为迁怒之地。不祥如是,何以为家?昵则易犯,渎则易衅,弱则易暴,孤则易施,遂至大不祥焉。葢今学之不讲,人伦不明;人伦不明,莫甚于夫妻矣。人若无妻,子孙何以出,家何以成,帑则孰寄,居则孰辅,出则孰守?不必贤智之妻,平庸之妻亦有之。是则如天之有地,如君之有臣,以言乎位,则不可亵;以言乎德,则顾可上而暴之乎?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高山出云,雨徧天下,天赖以成其施,是以仰止焉,言不可以不敬也。四牡旣良,致远不劳,如琴瑟之调焉,言不可以不和也。敬且和,夫妇之伦乃尽。请诵是诗,以为为夫者教焉。诗云:有洸有溃,旣诒我肄。德不能服人,威不能加人,入室而逞于妻,洸乎怒之充也,溃乎忿之不可收也,此何为者也?人之无良,至此其极。始为夫妇,终为仇雠,一伦灭矣。请诵是诗,以为为夫者戒焉。
夫妇
  唐子宿于汪氏之馆,汪子(汪撰)数言其少子。唐子曰:子爱男乎,爱女乎?曰:爱男。唐子曰:均是子也,乃我之恤女也,则甚于男。汪子问故,曰:好内非美德,暴内为大恶。今之暴内者多,故尤恤女。汪子曰:然。吾之交友亦多矣,处室数十年,无变色疾声者,惟见先生与城西刘子。其它则暴其妻不如待其仆者,亦数见之矣。唐子曰:君不善于臣,臣犹得免焉;父不善于子,子犹得免焉;主不善于仆,仆犹得免焉。至于妻,无所逃之矣。汪子曰:先生有贤妻,故能相和以处。妇人智窒而见不通,尝不顺于其家,非尽夫之过也。曰:不然。天之生物,厚者美之,薄者恶之,故不平也。君子于人,不因其故,嘉美而矜恶,所以平之也。人有二子,一贤一愚,当孰怜?必怜愚者。人有二妾,一美而慧,一丑而愚,当孰怜?必怜丑而愚者。而况于妻乎?且怒者,君子善世之大枢也。五伦百姓,非恕不行,行之自妻始。不恕于妻而能恕人,吾不信也。必其权利害,结交与,非情之实也。汪子曰:莫难于处有妾之妻。曰:昔吾先君有二妾,一余氏,一毕氏,衣襦簪饰之用,未尝一问。我年十岁,先君戏以二竹篦使我间遗毕氏。毕氏不受,推之于我之怀中,曰:为我反之,我不阙此。我卽阙此,当请于夫人也。先君殁,尝侍先母,夜饮言往事,而因及竹篦。先母大笑曰:孝哉子乎,不知有母,但知有父。汪子曰:有妾如此,亦良妾也。曰:非妾之良也,吾先君处之有道也。
居室
  王子揆丧妻。明年,将再娶妻,期三月而后就馆。或曰:子旣娶,一月可卽来,柰何期之三月之后也?王子曰:吾恐夫妇之意未合也。与居三月,意旣合,乃可与之言。悦吾之言,诱之以善,其从必轻;戒之不善,其去必易,而后可以事姑,可以宜家。此吾所以三月乃来也。蒋生在侧,王子谓之曰:子若娶,必疏于妻者也。子好交好游,或月不归,或岁不归,或屡岁不归。归则出之日多,入之日少,入则朋来之时多,见妻之时少。度子之情,欢于友而愠于妻,逆意于外而作色于内,将必不免。人不我亲而我亲之,人不我爱而我爱之,人不我敬而我敬之,天下无此人情。以是责妻之不良也,难矣。唐子曰:善哉予揆之论夫妇也。人皆以为夫妇之爱常厚于四伦,其实不然。吾见以为夫妇之相好者,皆由于溺情;溺情,皆由于好色,非是则必相疏,甚者或至于乖离。葢夫妇之道,以和不以私,和则顺于父母,私则妨于兄弟。和则不失其情,私则不保其终。好内者,君子之大戒;戒私也,非戒和也。虽然,上德者少,凶德者少,中德者恒多。中德者,道之善则善,道之不善则不善。唯凶德不移。妬者,男子之所不免也,妬而至于无后,则凶矣。傲者,男子之所不免也,傲而至于凌夫犯上,则凶矣。圣人之所不能化者有之矣。不得举是以难王子之言也。
诲子
  昔杨介夫(廷和)谓其子用修曰:尔有一事不如我,尔知之乎?曰:大人为相,位冠羣臣之上,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曰:大人为相,三归而为乡人创大利三焉(其归乡修堰、移建坊费修城、置义田),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曰:天子南征,大人居守,政事取决如伊尹周公之摄,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敢问愼之所不如者何事?杨公笑曰:尔子不如我子也。
  唐子曰:鄙哉杨公之语其子也!多其子之为状元(正德六年),而又有望于其孙?请为更之,谓其子曰:愼乎,尔知尔之不如我乎?君子之道,修身为上,文学次之,富贵为下。苟能修身,不愧于古之人,虽终身为布衣,其贵于宰相也远矣。苟能修身,不愧于古之人,虽老于青衿,其荣于状元也远矣。我之教子,仅得其次。尔之教子,且不如我,我复何望哉!
善施
  礼曰: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此受交之道,非致交之道。君子于人,欢必不尽,忠必不竭。骄吝者,富贵之恒疾,下人于揖坐,近人以辞气,不可以免其骄也;馈金于人,视其人之有闻而厚之,不可以免其吝也。直能与善,忠能致谋,博能益寡,须济以财则反之。临财可以辨贤。
  唐子有姊之丧,有乡先生来吊,蚤未盥,揽衣而出,先生责之。人皆称直焉。他日举殡,众助之而谢弗与也。唐子有族大夫富,居教之居,仕教之仕,乡人称爱焉。他日罢县,乞其负,而归之半也。施学而居财,世多其人矣;学必非学。诗云:不僭不贼,鲜不为则。取友之道也。诗云:心之忧矣,子之无服,交友之道也。
  大信必谨于小,急难相要,苟非忍者,不失其言也。是不足以为信。必釜鬲之约,三年不忘,不易其日,不易其物,有贾于交广者,或语之以欲得椰实。比及三年而反,其人已死矣,乃陈椰实于位而告以复之。唐子闻之曰:推斯义也,可以寄社稷矣。乱国之人心散,非信不能结也;贫士之言轻,非信不重于人也。其不然者,不由于中,其外莫喻;积之不渐,其行不洽。
  唐子之妻问于唐子曰:子行忠信而人多不悦,其故何也?曰:稻麦谷之美者也,炊之不熟,人将弃而不食,岂可以咎人哉。吾反而求之釜甑中矣。
  唐子曰:善佞者必以信行佞,善诈者必以信行诈。世多悦之。不悦,非君子所病也。君子之处贫士惠非难,不慢为难;惠焉而将之以慢,不得不受,是受慢也。使其受之,惟礼所安,惠之善也。辞受者,礼之大节,士之知义者不敢废也。以慢受惠,所以免死也。丰其酒脯以餐之,则感其德而心伤;恤其父母之老而赐之帛,则感其暖而心伤;哀其妻子之饿而饷之粟,则感其饱而心伤。感之者,感其救死也;伤之者,伤已之辱于受也。慢者,非礼文之疏,饮食之薄也。共揖不失,其覩若无;问答不失,其语若忘,是慢也。礼有仪,有实,见尊于已者而下之,见已敌者而衡之,见卑于己者而上之,礼之仪也。接贱士如见公卿,临匹夫如对上帝,礼之实也。仪有尊卑,实无厚薄也。
  甚矣世之衰也。虽不义之财。君子亦取焉!仕者鬻狱以惠人,求者鬻狱而得之,以为无害于义,不知其为盗也。扬人之善,德之大者也,能扬一乡之善者,必使闻于一乡;能扬一方之善者,必使闻于一方;能扬天下之善者,必使闻于天下。知善不扬,是蔽其善。蔽善之人,天命不佑。扬人之善,不啻显其善也;善既广闻,与之者众,必有周其穷乏,救其急难者。唐子之母弟(李长祥)之子隍,来自番禺数千里,求葬不获,问于唐子曰:子何以得葬吾姑?唐子曰:吾友魏叔子葬之也。曰:吾闻叔子之死,先姑之葬四年,前资之乎?曰:非也。吾著书而人不知,叔子乐称之,人多知之者,以是得助。是葬吾父母者,叔子也。
  用财之道,必先冻饿,葬次之,婚次之。今年不葬,可待来年。今年不婚,可待来年。不惜重施之,为其足称于人也。朝不食,不能待夕;夕不食,不能待朝。缀絮无温,蜎体不直,一日寒侵,强者病,弱者死。忽其急而缓是谋,昧于施矣。惠人之道,必先鲁弱,强有力者次之,敏多谋者次之,忠献之后次之。天薄其生,人憎其貌,吾不恤之,是助天人为虐也。自致有半,所藉有半,助之易矣。从而壹之,则不得其半,况反之乎?
  听讼之道,必先负担,巨室多财次之。夺之十束薪,立絶其食;负千金于万金之家,曾不少损其启处。有司常置小而论大,是重余财之得失而轻夫妇之生死也。为政之道,必先田市,死刑次之,盗贼次之。杀人之罪,一县之中岁或一二人;多盗之方,一府之中岁不数见,其为害也恒少。农不安田,贾不安市,其国必贫。无残而民多死亡,无盗而室多空虚。农安于田,贾安于市,财用足,礼义兴,不轻犯法,是去残去盗之本也。
  千金之产,其生百五十,分而三之:一以为食,一以待不虞,一以周饥寒。倍之,则凶岁可备焉。千金之富,可惠戚友;五倍之富,可惠邻里;十倍之富,可惠乡党;百倍之富,可惠国邑;天子之富,可惠天下。
交实
  若有友焉,见唐子有忧色,则问之曰:子何为不豫?曰:无食也。是友也退而叹曰:吾且无失之于行道之人,况良友乎!于是周之。已其富者与,发廪而输之粟,发箧而馈之金,终其身无乏焉。已其贫者与,释敝衣以遗之,分疏食以饷之,不须臾缓。姑以救其一时之急,且徐谋之以善其后焉。
  若有友焉,知唐子秋不尝,则必问之曰:子何为不祭?曰:无以供尊俎也。是友也慨然而叹曰:祭大事也,死不能祭,犹生不能养也。不亦伤乎!其周之。于是使人遗之一肩豕,一膞羊,双鸡匹鱼,旨酒嘉谷。富则如是。贫则鱼蔬醴酒,皆可助之以成礼焉。告之曰:秋分逝矣,虽后,可追也。子以贫失,非以事失。今日不能,明日追之。明日不能,再日追之。其何伤!礼虽无文,是亦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