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邱子

  是故唐、虞、夏、商以暨于周,则公私一大界限哉!由周以前,无私而敦庞者是为皇,无私而宽裕者是为帝,无私而调壹者是为王。由周以后,公裹以私、私树以公者,是为霸;削其为公、丰其为私者,是为强;袭霸之迹、公私参半者,是为汉祖、唐宗;骋强之炎、公私勿问者,是为秦政、隋炀;不霸而奸、用私蚀公者,是为孟德、仲达;不强而横、用私蔑公者,是为拓跋、蒙古。我闻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是故公私大界限,古今大气数也,古今大气数,朝廷大龟鉴也。
  是故结为心术,形为事体,据为意见,唱为风气,其莫如私乎!欲调事体,而弗浣心术,犹立枉木而冀其景之直也。欲总风气,而弗芟意见,犹航断流而冀其行之驶也。语曰:“鸟托巢于丛,人寄命于公。”是故公犹镜也,私犹刃也。丑如无盐,毋怒于镜,谓其因物以付也。挚如婴儿,有戒于刃,谓其血人于嬉也。是故君子镜人者也,不刃人者也,虽不纯乎镜而知磨洗者也,断不日操其刃而大披猖者也。是故圣而上、泰而古者无他焉,公而已矣;狂而下、否而今者无他焉,私而已矣。且夫公私以心为政,心以我为政,我以事物之理为政,事物之理以天地之中为政,如之何其楛僈也?是故君子去私作,在度义;去私止,在竦神;去私与,在律己;去私夺,在树人。
  乙私
  浮邱子曰:君子处内以制外,处外以维内,处大以驭小,处小以事大,体则然也。君子处内无私外,处外无私内,处大无私小,处小无私大,理则然也。是故先王宰世服物,为之等威以著其体,为之训戒以著其理。《周官》之言曰:“以公灭私,民其永怀。”《左氏》之言曰:“夫正国者不可以昵于权,行权者不可以隐于私。正国昵于权,则民不道;行权隐于私,则政不行。”是故私者,先王之所不齿,而君子之所毋敢出也。内私其外,于敬缺;外私其内,于忠缺;大私其小,于义缺;小私其大,于礼缺。君子于敬毋敢缺,于忠毋敢缺,于义毋敢缺,于礼毋敢缺。是故处内不私于其外者七,处外不私于其内者七,处大不私于其小者九,处小不私于其大者九。
  所谓处内不私于其外者七,何稽焉?毋与宗族亲戚之欢相为首尾也,不私一。毋与朋友故旧一表一里也,不私二。毋好以朝廷端委告人也,不私三。毋探主上所心重、所心疑,微示之意以卖恩、卸怨于其豫也,不私四。毋招纳财贿,外以虚焰恐愒而内肥其实也,不私五。毋标己宠荣,溢其词以牢笼百物也,不私六。毋请寄沓来,因而关白之,以实其诺也,不私七。毋庇宗亲,是故君子未尝溺而不直。毋护朋旧,是故君子未尝曲而不伸。毋说端委,是故君子未尝泄而不备。毋校恩怨,是故君子未尝猾而不中。毋丛财贿,是故君子未尝秽而不法。毋挟宠荣,是故君子未尝骄而不学。毋私请寄,是故君子未尝纤而不力。且夫溺而不直,心之阱也;曲而不伸,事之障也;泄而不备,祸之萌也;猾而不中,奸之兆也;秽而不法,耻之衰也;骄而不学,德之灾也;纤而不力,情之蠹也。心阱故损,事障故塞,祸萌故偾,奸兆故贼,耻衰故贱,德灾故丧,情蠹故匮,其于敬也,不既缺乎?《诗》曰:“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吴天曰明,及尔出王。吴天曰旦,及尔游衍。”此言敬之弗可以已也。敬则心无阱,事无障,祸无萌,奸无兆,耻无衰,德无灾,情无蠹。君子曷其奈何以私废敬?
  所谓处外不私于其内者七,何稽焉?毋谓远方逖郡,借声势以为蚍蜉蚁子之援也,不私一。毋政声缪戾,舆论沸腾,姑饰廷评以文其愆也,不私二。毋有所甚艰,有所甚嗜,末由款于人主之前,而密结左右亲信以为之说也,不私三。毋刮百姓之脂膏,以啖荐绅士族而博其誉也,不私四。毋夸其封内之事,以扬于王庭而搂其勋伐也,不私五。毋略于政事而详于书记也,不私六。毋薄于酬主之恩而厚于交游之好也,不私七。毋倚势援,是故君子未尝柔而不树。毋饰廷评,是故君子未尝苟而不实。毋事左右,是故君子未尝诡而不伦。毋饵士族,是故君子未尝巧而不仁。毋搂勋伐,是故君子未尝侈而不养。毋繁书记,是故君子未尝琐而不亲。毋贪交好,是故君子未尝替而不尊。且夫柔而不树,志之孽也。苟而不实,名之殃也。诡而不伦,法之反也。巧而不仁,物之毒也。侈而不养,度之阤也。琐而不亲,神之耗也。替而不尊,柄之落也。志孽故夷,名殃故裂,法反故废,物毒故惨,度阤故偷,神耗故流,柄落故微,其于忠也,不既缺乎!《书》曰:“钦哉!往敷乃训,慎乃服命,率由典常,以蕃王室。”又曰:“虽尔身在外,乃心罔不在王室。”此言忠之弗可以已也。忠则志无孽,名无殃,法无反,物无毒,度无阤,神无耗,柄无落。君子曷其奈何以私废忠?
  所谓处大不私于其小者九,何稽焉?毋肥其密迩之人,而置群智群勇之枯槁于不问也,不私一。毋喜面谀,而遁厥中藏也,不私二。毋一事中程,而并举其力弗能往、名弗能受者以许可之也,不私三。毋以一人之誉信之,以一人之毁疑之也,不私四。毋闻豪杰慷慨之言与所识缩朒者中止之,举礼义廉耻之事与恣心从好者并进之也,不私五。毋以才能气焰先人,俾左右弗敢据理而争也,不私六。毋外隆礼而内嫉其所弗如也,不私七。毋有所曲折之故而使令之,密其嘱而倒授人以柄也,不私八。毋借他人之柄,以拔擢其所私之人,弗撄其谤而又市其恩也,不私九。毋肥密迩,是故君子未尝徇而不广。毋纳谗谀,是故君子未尝蠢而不察。毋纵许可,是故君子未尝剽而不详。毋杂毁誉,是故君子未尝游而不断。毋桡进止,是故君子未尝顽而不修。毋逞才辩,是故君子未尝愎而不孙。毋蓄嫉忌,是故君子未尝险而不白。毋诡使令,是故君子未尝滓而不清。毋市私恩,是故君子未尝幻而不居。且夫徇而不广,违其众也;惷而不察,封其愚也;剽而不详,滥其与也;游而不断,丧其从也;顽而不修,畔其正也;愎而不孙,伤其和也;险而不白,裂其素也;滓而不清,削其望也;幻而不居,丑其状也。违其众,故谣诼集。封其愚,故纰缪成。滥其与,故济事难。丧其从,故孤行梗。畔其正,故条理杂。伤其和,故意气横。裂其素,故心腹腐。削其望,故丰采卑。丑其状,放风俗乱。其于义也,不既缺乎?《诗》曰:“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此言义之弗可以已也。义则无违于众,无封于愚,无滥于与,无丧于从,无畔于正,无伤于和,无裂于素,无削于望,无魗于状。君子曷其奈何以私废义?
  所谓处小不私于其大者九,何稽焉?毋炫于崇高而心生其艳也,不私一。毋见同人有所援系以达,而师其智、鬥其捷也,不私二。毋以直取诟詈于前,而用朋辈揣摩之说支离补葺于后也,不私三。毋藉其许可,恃其密迩,披沥胆肝,以邀吾道之行也,不私四。毋逼于阶级、借于职分,不择精污美贱,惟其所纵送指挥而不吾重也,不私五。毋呫嗫耳语而握龊其心计也,不私六。毋窥其中所不乐之情,绌我威仪以辟之;其中所甚便之计,而割天下名分以随之也,不私七。毋公予公取而有所归德,以厚其说己也,不私八。毋病其不我信从,而计渐左、气渐悲也,不私九。毋艳崇高,是故君子未尝夺而不胜。毋矜鬥捷,是故君子未尝争而不恭。毋涉揣摩,是故君子未尝变而不常。毋妄披沥,是故君子未尝躁而不安。毋任指挥,是故君子未尝婉而不特。毋堕握龊,是故君子未尝鄙而不类。毋割名分,是故君子未尝顺而不经。毋求德说,是故君子未尝感而不情。毋中气悲,是故君子未尝戚而不乐。且夫夺而不胜,弱其植也;争而不恭,凌其节也;变而不常,惑其宗也;躁而不安,迁其时也;婉而不特,剉其刚也;鄙而不类,包其羞也;顺而不经,露其敢也;感而不情,浮其分也;戚而不乐,忘其本也。弱其植,故不可以成象。凌其节,故不可以镇物。惑其宗,故不可以崇德。迁其时,故不可以赴几。剉其刚,故不可以纯气。包其羞,故不可以洗心。露其敢,故不可以卫躬。浮其分,故不可以成交。忘其本,故不可以造大。其于礼也,不既缺乎?《书》曰:“小大之臣,咸怀忠良,其侍御仆从,罔非正人,以旦夕承弼厥辟。出入起居,罔有不钦,发号施令,罔有不臧。”此言礼之弗可以已也。礼则无溺于植,无凌于节,无惑于宗,无迁于时,无剉于刚,无包于羞,无露于敢,无浮于分,无忘于本。君子曷其奈何以私废礼?
  是故敬者,所以专壹之也;忠者,所以光白之也;义者,所以利导之也;礼者,所以从容之也。处内莫如专壹,处外莫如光白,处大莫如利导,处小莫如从容。处内毋私外,其惟慎简公孤卿尹。处外毋私内,其惟慎简州牧侯伯。处大毋私小,其惟慎简六官之长。处小毋私大,其惟慎简百僚之属。我闻曰:“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是故君能圣能断,则臣知谨知惧。知谨知惧,则亡敢即于淫非。是故公孤卿尹专壹其敬,则阴阳和而风雨平;州牧侯伯光白其忠,则草木蕃而河岳灵;六官之长利导以义,则风範端而体用明,百僚之属从容以礼,则血气调而贤才成。是故尘埃不涤,厥服不新;沙淤不捐,厥波不澄;内不伐私,风雨不平;外不伐私,河岳不灵;大不伐私,体用不明;小不伐私,贤才不成。四私不伐,政乃秕糠。四私伐一,积阤渐张。四私伐半,有否有臧。四私伐三,美誉攸并。四私尽伐,君子之昌。

浮邱子卷四
儒解上
  浮邱子曰:儒其腐乎?琐碎乎?褊而迫乎?奇而弗法乎?是不然矣。尔其绳尺必严,跬步必谨,不登高而临深,不旁行而曲立,不参耦而比周,不隐忌而壅蔽,则刓方为员者以为腐。尔其持重有度,缜密有理,遇事详其首尾,取势度其缓亟,测天求其善败,与人揆其离合,则宕往疏越者以为琐碎。尔其据理若城之坚也,论事若干将之锐也,折奸邪、振聋昧若雷霆驱而鹰隼击也,生乎其心而不可塞,发乎其言而不可剉,作乎其色而不可转,则多智韬情,猗违于世者以为褊而迫。尔其上下古今而得其概,好学深思而知其归,非其书不以名,非其道不以阐,非其主不以赞,非其徒不以传,则埤下庸俗、多怠好忌者以为奇而弗法。於乎!众毁销金,群轻折轴,其所渐劘然也。风胡识剑,鲁般量材,其所别白然也。是故彼之谓腐,吾之谓正也;彼之谓琐碎,吾之谓老成也;彼之谓褊而迫,吾之谓炯而介也;彼之谓奇而弗法,吾之谓可与造大也。
  且夫修其实焉,而易其名焉,坐令儒者之心骨衔冤,儒者之不幸也。修其实焉,而诛其名焉,坐令儒者之族类纷逃,非特儒者之不幸也。修其实焉,而予其名焉,于是儒者之心骨俱快,儒者之幸也。修其实焉,而风其名焉,于是儒者之族类偕来,非特儒者之幸也。焉有君子而徇众人之见,以儒相诟病为邪?《诗》曰:“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又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此言君子之致勤恳于儒也。虽然,神龙不能藏乎深渊,以其兴雲雨、泽万物也。苍鹰不能就乎樊笼,以其逐鸟雀而退不祥也。今众人竞尚用,而儒者或无用于世,则奚为乎?是又不然矣。众人之用,以其九积,九积斯有九蠹。儒者之用,以其九积,九积斯有九成。
  九蠹云何?一曰积顽蠹性,二曰积陋蠹学,三曰积愚蠹智,四曰积贪蠹仁,五曰积葸蠹勇,六曰积饰蠹忠,七曰积反蠹信,八曰积嫚蠹礼,九曰积淫蠹乐。积顽蠹性,于是恢桅狡猾、矞宇嵬琐之病作,而天理衰。积陋蠹学,于是庸众驽散、偃蹇蓼纠之病作,而人才落。积愚蠹智,于是沟犹瞀儒之病作,而是非差。积贪蠹仁,于是汗漫突盗之病作,而利害夺。积葸蠹勇,于是便嬛绰约、迁延蹩躄、缘循偃佒、废滞崩阤之病作,而正气萎。积饰蠹忠,于是巧敏佞悦齐给之病作,而真意竭。积反蠹信,于是慲觟离踦、掎挈伺诈、翣喋苛事之病作,而祸机炽。积嫚蠹礼,于是謑髁纵脱、勃乱芒轫、琅汤凌轹、冒没轻儳之病作,而规矩裂。积淫蠹乐,于是滔朗奇丽、流辟邪散、庳湿重迟之病作,而风尚非。此九蠹者,圣贤之所羞,而帝王之所厌恶也。
  九成云何?一曰积性成圣,二曰积学成贤,三曰积智成慧,四曰积仁成爱,五曰积勇成断,六曰积忠成实,七曰积信成名,八曰积礼成仪,九曰积乐成效。积性成圣,于是因心为则,必符于古。积学成贤,于是因时为制,必利于今。积智成慧,于是是非好醜必从其类。积仁成爱,于是矜寡孤独必得其所。积勇成断,于是开闭张歙,必由于己。积忠成实,于是悃款朴絜,必获于君。积信成名,于是慷慨倜达,必谅于友。积礼成仪,于是整齐画一,必理于政。积乐成效,于是顺成和动,必化于民。此九成者,圣贤之所尚,而帝王之所拜求也。
  君子既知九蠹之恶,又知九成之美,焉有后儒者之用而先众人之用邪?以弱草之荄,当千仞之木,短长不待辨也。听《巴人》生其舞蹈,不如《白雪》之音也。狐狸虽捷,不如虎貔熊罴之力也。蛙鸡蝉噪,不如灵蔡默然而吉凶明白也。焉有君子不儒者之用而众人之用邪?《诗》曰:“有冯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岂弟君子,四方为则。”《书》曰:“朝夕纳诲,以辅台德。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启乃心,沃朕心。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若跣弗视地,厥足用伤。”此言君子舍儒不可以立于人上也。虽然,使儒者执事权之总,居号令之首,众皆疑其不可,使儒者容与乎文雅之林,捃摭乎故实之窟,以备顾问,以资润色,则众皆信其可乎?是又不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