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八面锋


二十三 人主好要则百事详
古人有言:“主好要则百事详,主好详则百事荒。”尝探是说,以考古今之治乱,盖无有不原于此者。

三代人主虚心恭己以论相于上。自庶言、庶狱、庶事不敢兼知,以乱其纯一,而汩其聪明。是以届堂之间,必得贤相;而相总领众职,进退百官,亦无有不得其人。某人治某事,某人居某职,予之者不敢轻,而得之者不敢慢。恪守官常,惟职是举,夫然后道德政事并行而不偏废。

自三代以还,道揆不明,(而)法守滋乱,而不可收拾。吾观汉文帝之贤,若足以超三代之治。断狱钱谷之数,问之周勃,又问之陈平。文帝固非好要之主也。武帝之英雄大略,若足以超三代之治。然“君除吏尽未?吾亦欲除吏”,此言之发,何为者耶?武帝抑非发要之主也。夫大体之不知,当务之不急,所谓造原立本,关兴衰治乱之大者,一不暇讲,天下之事,百官有司之守,方丛然萃于吾身,而欲兼之。汉治之不古,无足怪也。

盖尝论之,人主以一心之智虑、两耳目之聪明,如其烦于独断,而役于琐琐之常务,则事理之所在必不能精讲而深究之;不能精讲而深究,则士大夫之受命承孝者必至于依违而苟且。大抵天下之理,造命容有不实,则将命者得以乖违;起事容有不中,则趋事者得以卣莽。好详之弊,其极必至于此也。


方今天下之务,莫重于兵吏,其次莫重于刑狱钱谷,然使庙堂之上操约御详,惟二三大臣。是究是图,是信是使。彼大臣既得其人,则百官有司之间,亦莫不各当其职。夫然后付之以兵吏之事、刑狱之事、钱谷之事。为祝者不使之治庖,为工者不至于易技。至于斯时,谁敢不究心奉职,以济吾所欲为耶?

昔唐宪宗锐意于为治,杜黄裳恐不得其要,因推言:“王者之道,在修己任贤、操执纲领、务得其大者。至于簿书狱讼,非人主所任。”又谓:“王者任人责成,见功必赏,见罪信罚,孰敢不尽力?”周世宗违众破北汉,自是政无大小,皆亲决。高锡上书,以为:“不若择立心公正者为宰相,爱民听讼者为守令,丰财足用者使掌钱谷,原情立法者使掌狱讼。人主但视其功过而赏罚之。何忧不治?”二说然矣。差之毫厘。异乎吾所闻也。夫人主之任人,将人人而任之耶?抑任一相,而使一相任百官耶?如其人人而任之,百官有司皆出一人之所量授,则与夫好详之弊,亦无以大相过也。

人主以多事自弊,而百官有司皆以虚文为欺。盖本末上下始为之颠倒错乱。

二十四 不为而后可以有为
昔者禹、皋陶皆有绝德也。举天下之任,付诸此身,可以优为而无忌也。然终禹之身以功闻,终皋陶之身以谟闻。禹告皋陶曰:“乃言可绩。盖责皋陶以功。而皋陶乃曰:“予未有知。”皋陶告禹曰:“汝亦昌言。”盖逊禹以谟。而禹则曰:“予何言?”禹终无侵谟之心,皋陶终无攘功之意。夫禹岂拙于发明,而皋陶岂懦于有行者!盖天下之事不可以兼而为,而人之智虑不可以分而用。以不可兼之事,而加之不可分之智虑,必欲尽取而为之,其不废且败者几希。是故必有所不为于彼,而后可以有为于此;必有所不为于小,而后可以有为于大。虽禹、皋陶之绝德,不敢兼也,而况非禹、皋陶之绝德乎!况乎所当为之事,抑又难于禹之功、皋陶之谟乎!

三代以还,士君子之有为于世者,自耻其才之一偏,而愧其力之不能兼举,则皆取天下无穷之事,一切以其身焉而任之。以宰相之职,而乃下为百司庶府之事,弊精耗神,治功益陋。凡所谓造原立本、关兴衰理乱之大、典谟吁俞、以天命相饬诘者,则阙然无闻。是非为彼废此、役小忘大之病乎?汉兴以来,此病尤甚。是以贾谊长叹息于文帝之时曰:“大臣持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至于流俗失,世败坏,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王吉亦言得失于宣帝曰:“公卿幸得遭遇其时,未有建万世之长策、举明主于三代之隆者,其务在于期会簿书、断狱听讼而已,此非太平之基也。”呜呼!风俗之不美,大臣之所当虑也;万世之长策,大臣之所当为也。当虑而不虑,当为而不为,岂汉廷大臣之才识不逮此耶?正以尽力于其小,则其大者固有所不暇为也。役志于其末,则其本者固有所不及究也。夫人之智虑虽不一禀,而其精力要亦有限。尽心一邑者,至戴星出入,仅胜百里之政;而振职内史者,至积旬稽审,而后诏敕不相背戾。彼其役役于簿书、期会之间,安能复有余力而为当务之急耶?

文帝时,陈平为相,不对钱谷之间。宣帝时,丙吉为相,不问横道之死伤。

卷  五
二十五 用人之法当察其内
人之言曰:“物至而后鉴得用其明,事至而后君子得用其情。若弗接乎吾前,则泯然矣。能耶?否耶?我且不得而见,而况能察欤?”是说然矣!然人才之能否,未易察也。退然如不胜衣,而能以晋国霸;今将求之以壮勇,则失之矣。年老短小,而能使盗贼解散;今将求之以奇伟,则失之矣。应对鄙拙,而能反风灭火;今将求之以文辩,则失之矣。是夫人之才实者不易察如此也。齿若编贝,目如垂珠,而持论不根,则容貌不足以取人矣。丰姿详雅,神精明秀,而误天下之苍生,则风采不足以取人矣。踔厉风(严)〔发〕,常屈挫人,而谄事群小,则议论不足以取人矣。是夫人之虚伪者,不易察也如此。人主于此将孰从而察之欤?闻之曰:“人才之在天下,当索之于内,不当求之于外;当考之以实,不当信之以文。”夫诈而似智,佞而似忠,迟钝而得深谋,鄙薄而能立事。人主鲜有不惑于此。夫惟索其内而窥之,即其实而观之,心鉴内明,天机洞照,于一见之顷而得之于耳目之外,则是非能否了然不能欺矣。

昔汉武帝知人善任,使其于一世之人才亦尝致其察矣。独惜其舍内而徇外,遗实而取文。夫是以所用者,皆非真才实能。卫、霍之容甚武也,则用之。张、周、桑、孔之状甚锐而巧也,则用之。公孙、邹、枚儒服儒言,甚秀而文也,则用之。至于汲黯之质直,今日(舐)〔诋〕其戆,明日诮其无学,又明日怒其妄发,徙之内史,迁之淮阳。当是之时,苟非震整而翘秀,便捷而奋发,帝皆有所不决焉。然愈多而愈不济。一用之则一穷。尝读《吾丘寿王传》,观其书责之曰:“子前朕用之时,智略辐凑,以为天下少双,海内寡二。及至连十余城之守,任四千石之重,职事并废,盗贼纵横,甚不称前之时。”是不察其内,而徒信于其外,则称意于前而不称意于后。失人而然也。厥后宣帝总核名实,拜刺史守相辄亲见问,观其所以然。其惩武帝弊而得之欤。是故人主之观人,要当以武帝为戒,以宣帝为法。

二十六 绳下严则人不敢尽
君臣之间,可以相忘,而不可以相忌也。相忌之隙开,君臣之道丧矣。且天下之事,无定形也。见其贤而举之,以进善也,而可疑以植党。见不肖而去之,以绝恶也,而可疑以立威。兴作之邻于生事也,安静之似于因循也,忠直者疑于讪上也,虑患者近于妖妄也。谓之是可也,谓之非亦可也,无有必然可指之定形也。苟人主牵于意忌,而操疑吾不信之心,士亦孰肯冒而为之,以自速于祸也耶?大凡忧畏生于不足,猜忌起于有间。上之绳下也太严,则下之奉上也不敢自尽。故操权急者无重臣,持法深者无节士。何者?有所拘者,不能有所纵。戚然自危,必不敢泰然安意为之也。呜呼!人君之禁其臣,使之惧不免之不暇。屏迹以逃嫌,损威以避祸,岂国家之福也哉?

古之大臣,其操心也不危,其临事也不忌。是以优游闲暇,而能有所建立。盖昔者尧之咨四岳曰:“孰能治是水?”四岳曰:“鲧可。”曰:“孰能巽朕位?”四岳曰:“舜可。”鲧方命圯族。虽尧亦度其不可用,而四岳乃以甚不肖之人而猥充至重之责。自今观之,必曰是误国也。举天下而与人,此岂细事哉?而四岳遽以天下之匹夫,上干天子之正位。自今观之,必曰是非当言也。舜命禹征有苗,已誓师往,而益以一言赞禹,禹遂班师,遽为之诞敷文德,而有苗格。舜命禹徂征,禹既行而益有言。宜告之舜,不告舜而告之禹。禹承命于舜,及其不遂行也,宜先禀之舜,乃擅退兵而不疑。自今观之,则益之言可以谓之沮坏成事,而禹之事乃逗留君命。古之君臣,其相体悉也如此。一德一心,相与忘机于形骸之外。小过不责,大言不怒,然后能济天下之功。

三代以还,上忌其下,下疑其上。为天子大臣,而瑟缩,常若有所掣其肘而系其足;左顾右盼,惟恐人主之议其后。吾观汉武帝以刚明之资督责臣下,自李蔡、严青翟、赵周数相,骈死牢户。石庆虽仅以谨论,亦数被谴。公孙贺至于涕泣不敢受命。当时视处钧衡之地如以其身蹈不测之渊也。至于宣帝,其忌刻又过之。赵、盖、韩、杨之伦以微罪诛。其它自全,惟陈万年之顺从、丙吉之谦而已。高才之立其朝者,未始不累之也。世多咎卫青之事武帝不招士、张安世之事宣帝不荐贤。嗟夫!魏其、武安以厚宾客为天子切齿,霍将军以秉权位萌骖乘之祸,其鉴未远也。况青精兵百万,抗威沙漠;安世身统禁旅,司国之命。此固武宣之所侧视、貌亲而心难之者。使其招士进贤,以收士大夫之誉,其能免乎?故其天子之大臣,当使之施为注措,不尽拘于绳墨规矩之间。间有所斡旋提挈,以慑服天下之情。当使开胸露臆,以与天子共推无疑之心,不可为曲廉细谨以自免于吏议,可也。

今之大臣,坐于庙堂,何其凛凛如燕之巢于幕也。平日所论荐者,才气雄伟,足以任重致远者,何人也?议论俊拔,足以为安而虑尽者,何人也?干局明练,足以烦而解纷者,何人也?大抵阿谀、缄默、苟且、怠慢,如立仗马,如辕下驹耳。此无他,禁人已甚,则人始逃嫌而避祸也。心知其利而不能以尽为,明见其害而不能以尽去。拱手贴耳,以侥幸于久安而不夺。尺寸违之,则事未及为而以失律报罢矣。为今之计,莫若以尧舜为法,以汉武、宣之事为戒,公卿侍从之间略其小失而责以大纲,使之稍稍然释去肩背之芒刺,从容胖肆,措意于法令之外,而后苟且、怠惰、阿谀、缄默有所不禁而自风休雪释也。


二十七 小有所屈大有所伸
人主之有为于天下,其心未尝不欲朝廷之尊而纪纲之肃也。而人主之所为,则每有以自隳其尊而坏其所谓肃然者。以其道不足以制欲故也。盖朝廷纪纲之所系,莫大于法,而所以守是法而无所挠屈者莫重于人臣。然臣守之于下,而君每抑之于上。欲心一动,勃郁炽烈,惟恐夫人执法以沮吾之意而不得以快其所欲。不知夫称快于一时者,乃所以自坏其维持天下之具。愚谄者挠法以从君于昏,忠义之士气沮势夺则慨然引去,卒至于剥落解散,不可收拾,而危亡不旋踵而至。盖小有所伸则大有所屈,势之必然而理之固然也。

古之贤君,气听命于心,情受制于礼,蓄威屈势,使守职不为所夺,得以自伸。凡法之所在,虽卑且贱,不敢震之以威,从其所重。夫是以朝廷尊而主威为之振,纪纲立而奸邪为之寝。古之人有行之者,汉文是也。细柳之师,亲屈帝尊而劳之。闻军中不驰之令,则按辔徐行。盗环犯跸之罪,赫然发怒欲诛之,闻张廷尉不奉诏之言,则乐受而无难色。邓通之贵幸,其宠之非不至也。一戏于殿上,则丞相申屠嘉檄召欲斩之。夫以天子之尊而庇一弄臣,则孰敢谁何者?而嘉持法召之不疑,帝亦遗之不吝,必俟其已困辱,然后徐遣使持节以谢丞相而召之。太子,君之贰;梁王,(太后)〔皇后〕之爱子:其势非不尊也,一不下司马门,则公车令张释之追止而劾奏之。夫以父子兄弟之亲而少差以礼,亦未尝为甚过者,而释之持法劾之不恕,帝亦受之不却,必免冠谢太后以教太子不谨,然后(太后承教)〔太后乃使使承诏〕而赦之。夫汉廷诸公之所为,自敌己以下,受之而不能堪,而文帝敛威抑气使将军得以行其令,使丞相得以举其礼,使廷尉得以执其法。不牵于爱,不役于情,伸臣下之所为,以肃朝廷之纪纲。当是时,上而宰相,下而百司,内而朝廷,外而军旅,法之所在,凛若秋霜,隐若雷霆。窥伺之心息,陵犯之风消。非有孝武之光烈、宣帝总核信必之政使然也。盖惟礼义以养其心,和平以收其气,抑情以执法,屈己以伸臣下而已。若汉景帝则不然。溺于久安,偃然有自用之心。凡文帝之所为,优容奖借、不敢挫折其臣下以自坏者,景帝一切反之。非有功不侯,此高帝之法也,而王信奈何欲侯之?封同姓以填天下,此高帝之法也,而晁错奈何欲纷更之?故周亚夫执旧约以争外戚之封,申屠嘉因奏庙以欲诛纷更之臣。此二者固宏纲大法之所在,神器宗庙之所赖,以维持全安于无穷者,而景帝皆挫抑不用。一饿死,一呕血死。王信果侯,晁错果用,则景帝一时岂不进退如意而甚快也哉!然亚夫死而王信侯,则毁高帝之典刑而启封拜外戚之端。申屠死而晁错用,则纷更高帝之法而启吴楚七国之祸。愚故曰“小有所伸则大有所屈”者,此之谓也。

夫立法以维持天下,其大者犹宫室之上栋梁垣,其小者盖瓦级砖。非甚狂惑,孰肯自隳其垣栋而自揭其管籍哉!惟其情欲之来,志气不能以自禁,随动而流,随触而勃,遂至于溃裂四出,甚坏而不可救。故夫至公无私,我以存天下之法,常情所不能忍。于几微眇忽之中,而遏其横流不可救之祸,自非以气御志、以道胜情之君,畴克尔哉!武帝天汉中,胡建得守军正丞。监军御史为奸,穿北军垒垣以为贾区。建约走卒诛之。竟斩御史,然后奏闻。武帝报曰:“‘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建何疑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