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

  欲钟之心胜,则安仇繇之说塞矣。凡听说所胜不可不审也。故太上先胜。
  昌国君将五国之兵以攻齐。齐使触子将,以迎天下之兵於济上。齐王欲战, 使人赴触子,耻而訾之曰:“不战,必刬若类,掘若垄!”触子苦之,欲齐军之 败,於是以天下兵战,战合,击金而却之。卒北,天下兵乘之。触子因以一乘去, 莫知其所,不闻其声。达子又帅其馀卒以军於秦周,无以赏,使人请金於齐王。
  齐王怒曰:“若残竖子之类,恶能给若金?”与燕人战,大败,达子死,齐王走 莒。燕人逐北入国,相与争金於美唐甚多。此贪於小利以失大利者也。
  ○下贤 三曰:有道之士,固骄人主;人主之不肖者,亦骄有道之士。日以相骄,奚 时相得?若儒墨之议与齐荆之服矣。贤主则不然。士虽骄之,而己愈礼之,士安 得不归之?士所归,天下从之帝。帝也者,天下之适也;王也者,天下之往也。
  得道之人,贵为天子而不骄倨,富有天下而不骋夸,卑为布衣而不瘁摄,贫无衣 食而不忧慑。狠乎其诚自有也,觉乎其不疑有以也,桀乎其必不渝移也,循乎其 与阴阳化也,匆匆乎其心之坚固也,空空乎其不为巧故也,迷乎其志气之远也, 昏乎其深而不测也,确乎其节之不庳也,就就乎其不肯自是,鹄乎其羞用智虑也, 假乎其轻俗诽誉也。以天为法,以德为行,以道为宗。与物变化而无所终穷,精 充天地而不竭,神覆宇宙而无望。莫知其始,莫知其终,莫知其门,莫知其端, 莫知其源。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此之谓至贵。士有若此者,五帝弗得而友,三 王弗得而师,去其帝王之色,则近可得之矣。
  尧不以帝见善绻,北面而问焉。尧,天子也;善绻,布衣也。何故礼之若此 其甚也?善绻,得道之士也。得道之人,不可骄也。尧论其德行达智而弗若,故 北面而问焉。此之谓至公。非至公其孰能礼贤? 周公旦,文王之子也,武王之弟也,成王之叔父也。所朝於穷巷之中,瓮牖 之下者七十人。文王造之而未遂,武王遂之而未成,周公旦抱少主而成之。故曰 成王不唯以身下士邪? 齐桓公见小臣稷,一日三至弗得见。从者曰:“万乘之主,见布衣之士,一 日三至而弗得见,亦可以止矣。”桓公曰:“不然,士骜禄爵者,固轻其主,其 主骜霸王者,亦轻其士。纵夫子骜禄爵,吾庸敢骜霸王乎?”遂见之,不可止。
  世多举桓公之内行,内行虽不修,霸亦可矣。诚行之此论,而内行修,王犹少。
  子产相郑,往见壶丘子林,与其弟子坐必以年,是倚其相於门也。夫相万乘 之国而能遗之,谋志论行而以心与人相索,其唯子产乎!故相郑十八年,刑三人, 杀二人。桃李之垂於行者,莫之援也;锥刀之遗於道者,莫之举也。
  魏文侯见段干木,立倦而不敢息。反见翟黄,踞於堂而与之言。翟黄不说, 文侯曰:“段干木官之则不肯,禄之则不受;今女欲官则相位,欲禄则上卿。既 受吾实,又责吾礼,无乃难乎!”故贤主之畜人也,不肯受实者其礼之。礼士莫 高乎节欲,欲节则令行矣。文侯可谓好礼士矣。好礼士,故南胜荆於连堤,东胜 齐於长城,虏齐侯,献诸天子,天子赏文侯以上卿。
  ○报更 四曰:国虽小,其食足以食天下之贤者,其车足以乘天下之贤者,其财足以 礼天下之贤者。与天下之贤者为徒,此文王之所以王也。今虽未能王,其以为安 也,不亦易乎!此赵宣孟之所以免也,周昭文君之所以显也,孟尝君之所以却荆 兵也。古之大立功名与安国免身者,其道无他,其必此之由也。堪士不可以骄恣 屈也。
  昔赵宣孟将上之绛,见骫桑之下有饿人卧不能起者,宣孟止车,为之下食, 蠲而餔之,再咽而后能视。宣孟问之曰:“女何为而饿若是?”对曰:“臣宦於 绛,归而粮绝,羞行乞而憎自取,故至於此。”宣孟与脯一朐,拜受而弗敢食也。
  问其故,对曰:“臣有老母,将以遗之。”宣孟曰:“斯食之,吾更与女。”乃 复赐之脯二束,与钱百,而遂去之。处二年,晋灵公欲杀宣孟,伏士於房中以待 之。因发酒於宣孟。宣孟知之。中饮而出。灵公令房中之士疾追而杀之。一人追 疾,先及宣孟之面,曰:“嘻!君舆!吾请为君反死。”宣孟曰:“而名为谁?” 反走对曰:“何以名为?臣骫桑下之饿人也。”还斗而死。宣孟遂活。此书之所 谓“德几无小”者也。宣孟德一士,犹活其身,而况德万人乎?故诗曰:“赳赳 武夫,公侯干城。”“济济多士,文王以宁。”人主胡可以不务哀士?士其难知, 唯博之为可。博则无所遁矣。
  张仪,魏氏馀子也。将西游於秦,过东周。客有语之於昭文君者,曰:“魏 氏人张仪,材士也,将西游於秦,愿君之礼貌之也。昭文君见而谓之曰:“闻客 之秦,寡人之国小,不足以留客。虽游,然岂必遇哉?客或不遇,请为寡人而一 归也。国虽小,请与客共之。”张仪还走,北面再拜。张仪行,昭文君送而资之。
  至於秦,留有间,惠王说而相之。张仪所德於天下者,无若昭文君。周,千乘也, 重过万乘也。令秦惠王师之。逢泽之会,魏王尝为御,韩王为右,名号至今不忘。
  此张仪之力也。
  孟尝君前在於薛,荆人攻之。淳于髡为齐使於荆,还反,过於薛,孟尝君令 人礼貌而亲郊送之,谓淳于髡曰:“荆人攻薛,夫子弗为忧,文无以复侍矣。” 淳于髡曰:“敬闻命矣。”至於齐,毕报,王曰:“何见於荆?”对曰:“荆甚 固,而薛亦不量其力。”王曰:“何谓也?”对曰:“薛不量其力,而为先王立 清庙。荆固而攻薛,薛清庙必危,故曰薛不量其力,而荆亦甚固。”齐王知颜色, 曰:“嘻!先君之庙在焉。”疾举兵救之,由是薛遂全。颠蹶之请,坐拜之谒, 虽得则薄矣。故善说者,陈其势,言其方,见人之急也,若自在危厄之中,岂用 强力哉?强力则鄙矣。说之不听也,任不独在所说,亦在说者。
  ○顺说 五曰:善说者若巧士,因人之力以自为力,因其来而与来,因其往而与往, 不设形象,与生与长,而言之与响,与盛与衰,以之所归。力虽多,材虽劲,以 制其命。顺风而呼,声不加疾也;际高而望,目不加明也。所因便也。
  惠盎见宋康王,康王蹀足謦咳,疾言曰:“寡人之所说者,勇有力也,而无 为仁义者。客将何以教寡人?”惠盎对曰:“臣有道於此;使人虽勇,刺之不入; 虽有力,击之弗中。大王独无意邪?”王曰:“善!此寡人所欲闻也。”惠盎曰: “夫刺之不入,击之不中,此犹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刺,虽有 力,不敢击。大王独无意邪?”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知也。”惠盎曰: “夫不敢刺,不敢击,非无其志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无其志也。大王独无意 邪?”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愿也。”惠盎曰:“夫无其志也,未有爱利之心 也。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此其贤於勇有力也,居 四累之上。大王独无意邪?”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惠盎对曰:“孔、墨 是也。孔丘、墨翟,无地为君,无官为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 利之。今大王,万乘之主也,诚有其志,则四境之内皆得其利矣,其贤於孔、墨 也远矣。”宋王无以应。惠盎趋而出,宋王谓左右曰:“辨矣!客之以说服寡人 也。”宋王,俗主也,而心犹可服,因矣。因则贫贱可以胜富贵矣,小弱可以制 强大矣。
  田赞衣补衣而见荆王,荆王曰:“先生之衣,何其恶也!”田赞对曰:“衣 又有恶於此者也。”荆王曰:“可得而闻乎?”对曰:“甲恶於此。”王曰: “何谓也?”对曰:“冬日则寒,夏日则暑,衣无恶乎甲者。赞也贫,故衣恶也。
  今大王,万乘之主也,富贵无敌,而好衣民以甲,臣弗得也。意者为其义邪?甲 之事,兵之事也,刈人之颈,刳人之腹,隳人之城郭,刑人之父子也。其名又甚 不荣。意者为其实邪?苟虑害人,人亦必虑害之;苟虑危人,人亦必虑危之。其 实人则甚不安。之二者,臣为大王无取焉。”荆王无以应。说虽未大行,田赞可 谓能立其方矣。若夫偃息之义,则未之识也。
  管子得於鲁,鲁束缚而槛之,使役人载而送之齐,其讴歌而引。管子恐鲁之 止而杀己也,欲速至齐,因谓役人曰:“我为汝唱,汝为我和。”其所唱适宜走, 役人不倦,而取道甚速。管子可谓能因矣。役人得其所欲,己亦得其所欲,以此 术也。是用万乘之国,其霸犹少,桓公则难与往也。
  ○不广 六曰:智者之举事必因时,时不可必成,其人事则不广。成亦可,不成亦可, 以其所能托其所不能,若舟之与车。
  北方有兽,名曰蹶,鼠前而兔后,趋则跲,走则颠,常为蛩蛩距虚取甘草 以与之。蹶有患害也,蛩蛩距虚必负而走。此以其所能托其所不能。
  鲍叔、管仲、召忽,三人相善,欲相与定齐国,以公子纠为必立。召忽曰: “吾三人者於齐国也,譬之若鼎之有足,去一焉则不成。且小白则必不立矣,不 若三人佐公子纠也。”管子曰:“不可,夫国人恶公子纠之母,以及公子纠,公 子小白无母,而国人怜之。事未可知,不若令一人事公子小白。夫有齐国,必此 二公子也。”故令鲍叔傅公子小白,管子、召忽居公子纠所。公子纠外物则固难 必。虽然,管子之虑近之矣。若是而犹不全也,其天邪!人事则尽之矣。
  齐攻廪丘。赵使孔青将死士而救之,与齐人战,大败之。齐将死,得车二千, 得尸三万,以为二京。宁越谓孔青曰:“惜矣,不如归尸以内攻之。越闻之,古 善战者,莎随贲服。却舍延尸,车甲尽於战,府库尽於葬,此之谓内攻之。”孔 青曰:“敌齐不尸则如何?”宁越曰:“战而不胜,其罪一;与人出而不与人入, 其罪二;与之尸而弗取,其罪三。民以此三者怨上。上无以使下,下无以事上, 是之谓重攻之。”宁越可谓知用文武矣。用武则以力胜,用文则以德胜。文武尽 胜,何敌之不服! 晋文公欲合诸侯,咎犯曰:“不可,天下未知君之义也。”公曰:“何若?” 咎犯曰:“天子避叔带之难,出居于郑,君奚不纳之,以定大义,且以树誉。” 文公曰:“吾其能乎?”咎犯曰:“事若能成,继文之业,定武之功,辟土安疆, 於此乎在矣;事若不成,补周室之阙,勤天子之难,成教垂名,於此乎在矣。君 其勿疑!”文公听之,遂与草中之戎、骊土之翟,定天子于成周。於是天子赐之 南阳之地,遂霸诸侯。举事义且利,以立大功,文公可谓智矣。此咎犯之谋也。
  出亡十七年,反国四年而霸,其听皆如咎犯者邪! 管子、鲍叔佐齐桓公举事,齐之东鄙人有常致苦者。管子死,竖刀、易牙用, 国之人常致不苦,不知致苦。卒为齐国良工,泽及子孙,知大礼。知大礼,虽不 知国可也。
  ○贵因 七曰:三代所宝莫如因,因则无敌。禹通三江五湖,决伊阙,沟回陆,注之 东海,因水之力也。舜一徙成邑,再徙成都,三徙成国,而尧授之禅位,因人之 心也。汤、武以千乘制夏、商,因民之欲也。如秦者立而至,有车也;适越者坐 而至,有舟也。秦、越,远途也,竫立安坐而至者,因其械也。
  武王使人候殷,反报岐周曰:“殷其乱矣!”武王曰:“其乱焉至?”对曰: “谗慝胜良。”武王曰:“尚未也。”又复往,反报曰:“其乱加矣!”武王曰: “焉至?”对曰:“贤者出走矣。”武王曰:“尚末也。”又往,反报曰:“其 乱甚矣!”武王曰:“焉至?”对曰:“百姓不敢诽怨矣。”武王曰:“嘻!” 遽告太公,太公对曰:“谗慝胜良,命曰戮;贤者出走,命曰崩;百姓不敢诽怨, 命曰刑胜。其乱至矣,不可以驾矣。”故选车三百,虎贲三千,朝要甲子之期, 而纣为禽。则武王固知其无与为敌也。因其所用,何敌之有矣! 武王至鲔水,殷使胶鬲候周师,武王见之。胶鬲曰:“西伯将何之?无欺我 也!”武王曰:“不子欺,将之殷也。”胶鬲曰:“曷至?”武王曰:“将以甲 子至殷郊,子以是报矣!”胶鬲行。天雨,日夜不休,武王疾行不辍。军师皆谏 曰:“卒病,请休之。”武王曰:“吾已令胶鬲以甲子之期报其主矣,今甲子不 至,是令胶鬲不信也。胶鬲不信也,其主必杀之。吾疾行,以救胶鬲之死也。” 武王果以甲子至殷郊,殷已先陈矣。至殷,因战,大克之。此武王之义也。人为 人之所欲,己为人之所恶,先陈何益?适令武王不耕而获。
  武王入殷,闻殷有长者,武王往见之,而问殷之所以亡。殷长者对曰:“王 欲知之,则请以日中为期。”武王与周公旦明日早要期,则弗得也。武王怪之, 周公曰:“吾已知之矣。此君子也。取不能其主,有以其恶告王,不忍为也。若 夫期而不当,言而不信,此殷之所以亡也,已以此告王矣。” 夫审天者,察列星而知四时,因也;推历者,视月行而知晦朔,因也;禹之 裸国,裸入衣出,因也;墨子见荆王,锦衣吹笙,因也;孔子道弥子瑕见厘夫人, 因也;汤、武遭乱世,临苦民,扬其义,成其功,因也。故因则功,专则拙。因 者无敌,国虽大,民虽众,何益? ○察今 八曰: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贤也,为其不可得而法。先王之法,经乎上 世而来者也,人或益之,人或损之,胡可得而法?虽人弗损益,犹若不可得而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