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东野语

  至今西北故老,尚能言其冤。而《四朝国史》端本传之论,乃曰:“曲端之死,时论或以为冤,然观其狠愎自用,轻视其上,纵使得志,终亦难御,况动违节制,夫何功之可言乎?”此虽史臣为魏公庇,然失其实矣。信如所言,则秦桧之杀岳飞,亦不为过。或又比之孔明斩马谡,尤无谓也。直笔之难也,久矣,惜哉!
  ○浑天仪地动仪
  旧京浑天仪凡四座,每座约用铜二万斤。至道仪在测验浑仪所,皇仪在翰林天文局,熙宁仪在太史局天文院,元仪在合台。南渡后,工部员外郎袁正功尝献木样,诏工部折半制造,计用铜八千四百余斤,后不克成。至绍兴七年,尝自制小样。十四年,令内侍邵谔领其事,其一留太史局司天台,其一留秘书省测验所,皆精铜为之,工致特甚,然比之旧京者,不能及其半也。
  按浑天仪始于洛下闳,或以为玑玉衡之遗法,非也。其后贾逵、张衡、斛兰、李淳风、梁令瓒、僧一行以下皆能之,独有候风地震之器曰地动仪者无传焉。按《汉?张衡传》,此仪以精铜为之,其器圆径八尺,形似酒樽,中有都柱,旁行八道,施关发机。外有八龙,首衔铜丸,每龙作一蟾蜍,仰首张口而承之。机关巧制,皆在樽中。龙必致九州地分,如遇某州分地动,则龙衔之丸,即坠蟾蜍口中,乃铿然有声。司候者占之,则知某地分震动矣。
  《北史》,信都芳明算术,有巧思,聚浑天欹器、地动铜壶、刻漏、候风诸巧事,令算之,皆无遗策。隋临孝恭,尝著《地动遗经》一卷,今无传焉。
  然以理揆之,天文有常度可寻,时刻所至,不差分毫,以浑天测之可也。若地震则出于不测,盖阴阳相薄使然,亦犹人之一身,血气或有顺逆,因而肉目动耳。气之所至则动,气所不至则不动。而此仪置之京都,与地震之所了不相关,气数何由相薄,能使铜龙骧首吐丸也?细寻其理,了不可得,更当访之识者可也。
  ○腹笥
  昆山白莲花寺,乃陆鲁望舍宅之所,后有祠堂像设,皆当时物。咸淳中,盛氏子醉游寺中,因仆其像于水,则满腹皆鲁望平生诗文亲稿也。寺僧颂于郡,时太守倪普亦怒之,遂从徒坐,而更塑其像。虽可少雪天随之辱,然无复当时之腹稿矣。
  川南景德寺,为南渡宗子聚居之地。大殿皆椤木为之,经数百年,略不欹倾,俗传以为神匠所为,佛像尤古。咸淳辛未三月,火忽起自佛腹,其中藏经数百卷,多五代及国初时人手写,皆垂碧纸,金银书。间有舍利、珠玉、金银钱之类,多为宗子所得。尝见一仆得金银书《心经》一囊,凡十卷,长仅二寸,卷首各绘佛像,亦颇极精妙。后经笥一旦遂空,亦竟莫知火起之由,岂释氏所谓劫火者乎?
  ○龟溪二女贵
  隆国黄夫人,湖州德清县人。初入魏峻叔高家,既出,复归李仁本,媵其女以入荣邸。时嗣王与{艹丙}苦无子,一幸而得男,是为度宗。然自处极谦抑,虽骤贵盛,每遇邸第亲戚,至不敢坐。常以奶子自称,人亦以此名之,或者有魏奶子之滂,其实不然也。
  秦齐国夫人胡氏,亦同邑人,相去才数里。贾涉济川以制置,少日,舟过龟溪,见妇人浣衣者,偶盼之,因至其家。问夫何在,曰:“未归。”语稍洽,调之曰:“肯相从乎?”欣然惟命。及夫还,扣之,亦无难色,遂携以归。既而生似道,未几,出嫁为民妻,似道少长,始奉以归。性极严毅,似道畏之。当景定、咸淳间,屡入禁中,隆国至同寝处,恩宠甚渥,年至八十有三。上方赐秘器及冰脑各五百两,赙银绢四千两匹,命中使护葬,帅漕供费,凡两辍朝,赐谥柔正,又赐功德寺及田六千亩,可谓盛极矣。故一邑产二女贵人,前此所未有也。
  ○算历约法
  古有数九九之语,盖自至后起,数至九九,则春已分矣,如至后一百六日为寒食之类也。余尝闻判太史局邓宗文云:“岂特此为然,凡推算皆有约法。”《推闰歌括》云:“欲知来岁国,先算至之余,更看大小尽,决定不差殊。”谓如来岁合置闰,止以今年冬至后余日为率。且以今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冬至,则本月尚余八日,则来年之闰,当在八月,或小尽,则止余七日,则当闰七月。若冬至在上旬,则以望日为断,十二日足,则复起一数焉。
  《推节气歌括》云:“中气与节气,但有半月隔,若要知仔细,两时零五刻。”谓如正月甲子,子时初刻立春,则数至己卯日寅时正一刻,则是雨水节也。
  《推立春歌括》云:“今岁先知来岁春,但看五日三时辰。”谓如今年甲子日子时立春,则明年合是己巳日卯时立春。若夫刻数,则用前法推之。凡朔、望,大小尽算,悉有歌括,惜乎不能尽记。然此亦历家之浅事耳,若夫精微,则非布算乘除不可也。
  ○玉照堂梅品
  梅花为天下神奇,而诗人尤所酷好。淳熙岁乙巳,予得曹氏荒圃于南湖之滨,有古梅数十,散漫弗治。爰辍地十亩,移种成列。增取西湖北山别圃江梅,合三百余本,筑堂数间以临之。又挟以两室,东植千叶缃梅,西植红梅各一二十章,前为轩楹如堂之数。花时居宿其中,环洁辉映,夜如对月,因名曰玉照。复开涧环绕,小舟往来,未始半月舍去,自是客有游桂隐者,必求观焉。顷亚太保周益公秉钧,予尝造东阁,坐定者首顾予曰:“一棹径穿花十里,满城无此好风光。”人境可见矣!盖子旧诗尾句,众客相与歆艳,于是游玉照者,又必求观焉。
  值春凝寒,反能留花,过孟月始盛。名人才士,题咏层委,亦可谓不负此花矣。但花艳并秀,非天时清美不宜;又标韵孤特,若三闾大夫,首阳二子,宁槁山泽,终不肯ぽ首屏气,受世俗湔拂。间有身亲貌悦,而此心落落不相领会;甚至于污亵附近,略不自揆者。花虽眷客,然我辈胸中空洞,几为花呼叫称冤,不特三叹、屡叹、不一叹而足也。因审其性情,思所以为奖护之策,凡数月乃得之。今疏花宜称、憎嫉、荣宠、屈辱四事,总五十八条,揭之堂上,使来者有所警省。且世人徒知梅花之贵,而不能爱敬也。使予之言,传闻流诵,亦将有愧色云。
  绍兴甲寅人日约斋居士书。
  ○花宜称凡二十六条
  澹阴。 晓日。 薄寒。 细雨。 轻烟。 佳月。 夕阳。微雪。〓晚霞。〓珍禽。〓孤鹤。清溪。〓小桥。〓竹边。〓松下。〓明窗。〓疏篱。苍崖。〓绿苔。〓铜瓶。〓纸帐。〓林间吹笛。膝上横琴。〓石枰下棋。〓扫雪煎茶。〓美人淡妆戴。
  △花憎嫉凡十四条
  狂风。 连雨。 烈日。 苦寒。 丑妇。 俗子。 老鸦。恶诗。〓谈时事。〓论差除。〓花径喝道。〓对花张绯幕。〓赏花动鼓板。〓作诗用调羹驿使事。
  △花荣宠凡六条
  主人好事。 宾客能诗。 列烛夜赏。 名笔传神。 专作亭馆。〓花边歌佳词。
  △花屈辱凡十二条
  俗徒攀折。 主人悭鄙。 种富家园内。 与粗婢命名。 蟠结作屏。〓赏花命猥妓。〓庸僧窗下种。〓酒食店内插瓶。〓树下有狗屎。〓枝下晒衣裳。〓青纸屏粉画。〓生猥巷秽沟边。
  昔义山《杂纂》内,有杀风景等语,今梅品实权舆于此。约斋名,字功父,循王诸孙,有吏才,能诗,一时所交皆名辈。予尝得其园中亭榭名,及一岁游适之目,名《赏心乐事》者,已载之《武林旧事》矣。今止书其赏牡丹及此二则云。
  ○律历
  沈存中云,近世精于历者,莫若卫朴,虽一行亦不及之。《春秋》日食三十六,诸历通验,密者不过得二十六,惟一行得二十七,朴乃得三十五。朴能不用推算古今日月食,但口诵乘除,不差一算。凡古历算数,令人就耳一读,即能暗诵旁通,纵横诵之。尝令人写历书,写讫,令附耳读之,有差一算者,读至其处,则曰:“此误某字。”其精如此。大乘除皆不下照位,运筹如飞,人眼不能逐。人有故移其一算者,朴自上至下,手循一遍,至移算处,则检正而去。熙宁中,撰《奉元历》,以无候簿,未能尽其数。自言其得六七而已,然已密于他历矣。
  至姚虞孙乃出新意,用艺祖受命之年,即位之日,元用庚辰,日起己卯,号《纪元历》。于是立朔既差,定腊亦舛,日食亦皆不验,未几遂更焉。
  宣和间,妄人方士魏汉津唱为黄帝、夏禹以声为律身为度之说,不以黍,而用帝指。凡中指之中寸三,次指之中寸三,小指之中寸三,合而为九,为黄钟律。又云:“中指之径围为容盛,则度量权衡皆自此出焉。”或难之曰:“上春秋富,手指后或不同,奈何?”复为之说曰:“请指之岁,上适年二十四,得三八之数,是为太蔟、人统,过是,则寸有余,不可用矣。”其敢为期诞也如此,然终于不可用而止。此事前所未有,于理亦不可诬。小人欺罔取媚,而世主大臣,方甘心受悔而不悟,可发识者一笑也。
  ○张氏《十咏图》
  先世旧藏吴兴张氏《十咏图》一卷,乃张子野图其父维平生诗,有十首也。
  其一,《太守马太卿会六老于南园》云:“贤侯美化行南国,华发欣欣奉宴娱。政绩已闻同水薤,恩辉遂喜及桑榆。休言身外荣名好,但恐人间此会无。他日定知传好事,丹青宁羡《洛中图》。”
  其二,《庭鹤》云:“戢翼盘桓傍小庭,不无清夜梦烟汀。静翘月色一团素,闲啄苔钱数点青。终日稻粱聊自足,满前鸡鹜漫相形。已随秋意归诗笔,更与幽栖上画屏。”
  其三,《玉蝴蝶花》云:“雪朵中间蓓蕾齐,骤闻尤觉绣工迟。品高多说琼花似,曲妙谁将玉笛吹。散舞不休零晚树,团飞无定撼风枝。漆园如有须为梦,若在蓝田种更宜。”
  其四,《孤帆》云:“江心云破处,遥见去帆孤。浪阔疑升汉,风高若泛湖。依微过远屿,仿佛落荒芜。莫问乘舟客,利名同一途。”
  其五,《宿清江小舍》。破损,仅存一句云:“菰叶青青绿荇齐。”
  其六,《归燕》云:“社燕秋归何处乡,群雏齐老稻青黄。犹能时暂栖庭树,渐觉稀疏度苑墙。己任风庭下帘幕,却随烟艇过潇湘。前春认得安巢所,应免差池拣杏梁。”
  其七,《闻砧》云:“遥野空林砧杵声,浅沙栖雁自相鸣。西风送响暝色静,久客感秋愁思生。何处征人移塞帐,即时新月落江城。不知今夜捣衣曲,欲写秋闺多少情。”
  其八,《宿后陈庄》云:“腊冻初开苕水清,烟村远郭漫吟行。滩头斜日凫鹭队,枕上西风鼓角声。一棹寒灯随夜钓,满犁膏雨趁春耕。谁言五福仍须富,九十年余乐太平。”
  其九,《送丁逊秀才赴举》云:“鹏去天池凤翼随,风云高处约先飞。青袍赐宴出关近,带取琼林春色归。”
  其十,《贫女》云:“荆簪掠鬓布裁衣,水鉴虽明亦懒窥。数亩秋禾满家食,一机官帛几梭丝。物为贵宝天应与,花有秋香春不知。多少年来豪族女,总教时样画蛾眉。”
  孙觉莘老序之云:“富贵而寿考者,人情之所甚慕,贫贱而天短者,人情之所甚哀;然有得于此者,必遗于彼。故宁处康强之贫,寿考之贱,不愿多藏而病忧,显荣而天短也。赠尚书刑部侍郎张公讳维,吴兴人。少年学书,贫不能卒业,去而躬耕以为养。善教其子,至于有成。平居好诗,以吟咏自娱。浮游闾里,上下于溪湖山谷之间,遇物发兴,率然成章,不事雕琢之巧,采绘之华,而雅意自得。徜徉闲肆,往往与异时处士能诗者为辈。盖非无忧于中,无求于世,其言不能若是也。公不出仕,而以子封至正四晶,亦可谓贵;不治职,而受禄养以终其身,亦可谓富;行年九十有一,可谓寿考。夫享人情之所甚慕,而违其所哀,无忧无求,而见之吟咏,则其自得而无怨怼之辞,萧然而有沉澹之思,其亦宜哉。公卒十八年,公子尚书都官郎中先亦致仕家居。取公平生所自爱诗十首,写之缣素,号《十咏图》,传示子孙,而以序见属。余既爱侍郎之寿,都官之孝,为之序而不辞。都官字子野,盖其年八十有二云。”
  此事不详于郡志,而张维之名亦不显,故人少知者。会直斋陈振孙贰卿方修《吴兴志》,讨摭旧事,见之大喜。遂传其图,且详考颠末,为之跋云:
  “庆历六年,吴兴郡守宴六老于南园,酒酣赋诗,安定胡先生瑗教授湖学,为序其事。六人者,工部侍郎郎简年七十九,司封员外郎范说年八十六,卫尉寺丞张维年九十一,俱致仕。刘余庆年九十二,周守中年九十五,吴琰年七十二,皆有子弟列爵于朝。刘,殿中丞述之仲父;周,大理丞颂之父;吴,大理丞知几之父也。诗及序刻石园中,园废,石亦不存。其事见《图经》及《安定言行录》中。余尝考之,郎简,杭人也,或尝寓于湖。范说,咸平三年进士,同学究出身。周颂,天圣八年进士。刘、吴盛族,述与知几皆有名迹可见,独张维无所考。近周明叔史君得古画三幅,号《十咏图》者,乃维所作诗也。首篇即南园宴集所赋,孙觉莘老序之,其略云云,于是始知维为子野之父也。时熙宁五年,岁在壬子,逆数而上八十二年,子野之生,当在淳化辛卯,其父享年九十有一,正当为守。会六老之年,实庆历丙戌。逆数而上九十一年,则周世宗显德丙辰也。后四年宋兴,自是日趋太平极盛之世,及于熙宁、元丰,再更甲子矣。子野于其间擢儒科,登无仕,为时闻人。赠其父官四品,仍父子皆耄期,流风雅韵,使人遐想慨慕不能已,可谓吾乡衣冠之盛事矣!世固知有子野而不知有其父也。自庆历丙戌后十八年,子野为《十咏图》,当治平甲辰。又后八年,孙莘老为太守为之作序,当熙宁壬子。又后一百七十七年,当淳己酉,其图为好古博雅君子所得。会余方缉《吴兴人物志》,见之如获珙璧,因细考而详录之,庶几不朽于世。其诗亦清丽闲雅,如‘滩头斜日凫鹭队,枕上西风鼓角声。’又‘花有秋香春不知’,皆佳句也。子野之墓在卞山多宝寺,今其后影响不存矣。此图之获,岂不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