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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东野语
○脱靴返棹二图赞
牟存叟端明守当涂日,郡圃有脱靴亭,以谪仙采石得名,存叟绘以为图。又以山谷崇宁初守当涂,方九日而罢,盖坐尝作《荆州承天院塔记》,转运判官陈举承执政赵挺之风旨,摘其间数语以为幸灾谤国,除名谪宜州,遂作《返棹》一图以为对。各系以赞,未几流传中都。时相丁大全、内侍董宋臣闻而恶之,遂捃摭其在都日馈遗过客钱酒等物,并指为赃。下所居郡,监逮甚严。自此朝绅结舌,驯致开庆之祸焉。
二赞削稿久矣,余偶得之。《脱靴》云:“锦袍兮乌帻,神清兮气逸,凌轹兮万象,麾斥兮八极。我思古人,伊李太白。孰为使之朝禁林而暮采石也,其天宝之嬖幸欤?疏レ词章,浸润宫掖。吾观脱靴之图,未尝不嫉小人之情状,而伤君子之疏直。惟公之高躅兮,霍神龙之不可以羁绁。矧富贵如敝屣兮,其得失又何所欣戚也。”
《返棹》云:“幅巾兮野服,貌腴兮神肃,孤骞兮风雅,唾视兮爵禄。我思古人,伊黄山谷。曷为使之六年道而九日姑孰也,其符绍之朋党欤?组织寺记,指レ实录。吾观返棹之图,未尝不感君子之流落,而痛小人之报复。惟公之高风兮,渺惊鸿之不可以信宿。矧吾道犹虚舟兮,其去来又何所荣辱也。”
予尝谓山谷初以言语掇祸,公又以山谷得罪,是殆有数。然清名照映于二百年间,士之生世,亦何惮而不为君子哉!
○轻容方空
纱之至轻者,有所谓轻容,出唐《类苑》云:“轻容,无花薄纱也。”王建《宫词》云:“嫌罗不着爱轻容。”元微之有寄白乐天白轻容,乐天制而为衣。而诗中容字乃为流俗妄改为庸,又作榕,盖不知其所出。《元丰九域志》:“越州岁贡轻容纱五匹”是也。
又有所谓方空者。《汉元帝纪》:“罢齐三服官。”注云:“春献冠帻,纟徙为首服,纨素为冬服,轻绡为夏服,凡三。”师古曰:“纟徙与纟徙同音山尔反,即今之方目纱也。”又后汉建初二年,诏齐相省冰纨、方空、吹纶絮。纨,素也。冰,言色鲜洁如冰。《释名》曰:“绶方空者,纱薄如空也。”或曰:“空,孔也。即今之方目纱也。纶如絮而细,吹者,言吹嘘可成此纱也。”荆公诗云“春衫犹未着方空”者是也。
二纱名,世少知,故表出之。
○范公石湖
文穆范公成大,晚岁卜筑于吴江盘门外十里。盖因阖闾所筑越来溪故城之基,随地势高下而为亭榭。所植多名花,而梅尤多。别筑农圃堂对楞伽山,临石湖,盖太湖之一派,范蠡所从入五湖者也,所谓姑苏前后台,相距亦止半里耳,寿皇尝御书“石湖”二大字以赐之。公作《上梁文》,所谓“吴波万顷,偶维风雨之舟;越戍千年,因筑湖山之欢”者是也。又有北山堂、千岩观、天镜阁、寿乐堂,他亭宇尤多。一时名人胜士,篇章赋咏,莫不极铺张之美。
乾道壬辰三月上巳,周益公以春官去国,过吴,范公招饮园中。夜分,题名壁间云:“吴台、越垒,距门才十里,而陆沉于荒烟蔓草者千七百年。紫薇舍人,始创别墅,登临得要,甲于东南。岂鸱夷子成功于此,扁舟去之,天绝景,须苗裔之贤者,然后享其乐邪?”为击节,而前后所题尽废焉。
○多蚊
吴兴多蚊,每暑夕浴罢,解衣盘礴,则营营群聚,嘬不容少安,心每苦之。坡翁尝曰:“湖州多蚊蚋,豹脚尤甚。”且见之诗云:“飞蚊猛捷如花鹰。”又云:“风定轩窗飞豹脚。”盖湖之豹脚蚊著名久矣。旧传崇王入侍寿皇,圣语云:“闻湖州多蚊,果否?”后侍宴,因以小金盒贮豹脚者数十枚进呈。盖不特著名,亦且尘乙览矣。
盖蚊乃水虫所化,泽国故应尔。闻京师独马行街无蚊蚋,人以为井市灯火之盛故也。吴兴独江子汇无蚊,旧传马自然尝泊舟于此所致。故钱信《平望蚊》诗云:“安得神仙术,试为施康济,使此平望村,如吾江子汇。”然余有小楼在临安军将桥,面临官河,污秽特甚。自暑徂秋,每夕露眠,寂无一蚊,过此仅数百步,则不然矣,此亦物理之不可晓者。渡淮蚊蚋尤盛,高邮露筋庙是也。孙公《谈圃》云:“泰州西洋多蚊,使者按行,以艾烟薰之,方少退。有一厅吏醉仆,为蚊所而死。世传范文正诗云:“饱似樱桃重,饥如柳絮轻,但知从此去,不要问前程。”即其地也。闻大河以北,河水一解,如云如烟。若信、安、沧、景之间,夏月牛马皆涂之以泥,否则必为所毙。
按《尔雅》:“真、[B177]母,一名蚊母,相传此鸟能吐蚊。”陈藏器云:“其声如人呕吐,每吐辄出蚊一二升。”李肇《唐史补》称:“江东有蚊母鸟,亦谓之吐蚊鸟。夏夜则鸣吐蚊于丛苇间,湖州尤甚。”又曰:“端新州有鸟,类青而嘴大。常于池塘捕鱼,每一鸣,则蚊群出其口,亦谓之吐蚊鸟,又谓之真;然以其羽为扇,却可辟蚊。岭南又有蚊子木,实如枇杷,熟则自裂,蚊尽出而实空。塞北又有蚊母草者,其说亦然。”《淮南子》曰:“水虿为兼,孑分为[B177],兔为能。物之所为,出于不意,弗知者惊,知者不怪。”
今孑分,污水中无足虫也,好自伸屈于水上,见人辄沉,久则蜕而为蚊,盖水虫之所变明矣。东方朔隐语云:“长喙细身,昼亡夜存,嗜肉恶烟,为指掌所扪。”若生草中者,吻尤利,而足有文彩,号为豹脚。又其字或从昏,志其时也,又为闽,以虫之在门中也。《说文》曰:“秦谓之蚋,楚谓之蚊。”《夏小正》云:“丹鸟,萤也。羞白鸟,谓萤以蚊为粮云。”
然则育蚊者非一端,固不可专归罪于水也。因萃数说,戏为吾乡解嘲。(孑,俱折反;分,勿二反)
○俞侍郎执法
吾乡前辈俞且轩侍郎,善墨戏竹石,盖源流射泽而自成一家,逮今为人宝重。然人知其能画,而不知其为人,因书其概于此。
侍郎名澄字子清,用伯祖阁学俟(宇居易)恩入仕,中刑法科。短小精悍,清谈简约,乐易无涯岸,而居官守正不阿。其为福建检法,陈应澄丞相帅三山,治盗过严,一日,驱数十囚欲投诸海。澄白其长曰:“朝廷有宪部而郡国无宪台,可乎?”力争之,因命阅实。遂为区别戮者、黥者各若干。陈始怒而后喜其有守,悉从之,且荐以京削。为刑部郎日,有乡豪素以侠称,为时所畏。杀人诿罪其奴。狱上,驳之,请自鞫豪,因得其直。光宗壮之,即日除大理少卿,然竟为豪挤去。又常德有舟艄程亮,杀巡检宋正国一家十二口,累岁始获,乃在宁庙登极赦前,吏受其赂,欲出之。澄奏援太祖朝戮范义超故事,以为杀人于异代,既更开国大霈,犹所不赦,况亮乎?于是遂正典刑,他可纪者尚多。后权刑部侍郎,以侍制致仕,家居十年乃终,年七十八。且轩,其自号也。俞氏自退翁起家,未七十而纳禄者,至澄凡五人。且皆享高年,有园池、琴书、歌舞之乐,乡曲荣之。后余得竹石二纸于故家,叶如黍米,石亦奇润,自成一家。上题印曰“居易戏作”,盖阁学俟所为也。因知子清戏墨有所来,此亦人所未知者,因并表而出之。
○尹惟晓词
梅津尹涣惟晓未第时,尝薄游苕溪籍中,适有所盼。后十年,自吴来,舣舟碧澜,问讯旧游,则久为一宗子所据,已育子,而犹挂名籍中。于是假之郡将,久而始来。颜色瘁赧,不足膏沐,相对若不胜情。梅津为赋《唐多令》云:“蓣末转清商,溪声供夕凉。缓传杯,催唤红妆。焕绾乌云新浴罢,拂地水沉香。歌短旧情长,重来惊鬓霜。怅绿阴,青子成双。说着前欢佯不采;莲子,打鸳鸯。”数百载而下,真可与杜牧之“寻芳较晚”之为偶也。
○都厕
《刘安别传》云:“安既上天,坐起不恭。仙伯主者,奏安不敬,应斥。八公为安谢过,乃赦之,谪守都厕三年。”半山诗云:“身与仙人守都厕,可能鸡犬得长生?”然则都厕者,得非今世俗所谓都坑乎?
然厕字亦有数义。《说文》云:“恽、厕也,圊也。”《庄子?庚桑楚篇》:“适其偃。”注云:“偃,屏厕也。屏厕则以偃溲。”《仪礼?既夕礼》:“甸人筑冷坎,隶人涅厕、塞厕。”《万石君传》:“建为郎中,每五日归谒亲,切问侍者,取亲中裙厕<片俞>,身自浣洗。”孟康注曰:“厕,行清;<片俞>,行中受粪函也。”
他如:晋侯食麦,胀如厕,陷而卒。赵襄子如厕,心动,执豫让。高祖如厕,心动,见柏人。金日讠阎如厕,心动,擒莽何罗。范睢佯死置厕中。李斯如厕见鼠。贾姬如厕逢彘。陶侃如厕见朱有。刘、王敦并误入石崇厕。郭璞被发厕上。刘和季厕上置香炉。沈庆之梦卤簿入厕中。崔浩焚经投厕中。钱义厕神。李赤厕鬼。文类甚多,皆为溷厕之厕无疑。
而《汲黯传》:“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见之。”音训则谓床边为厕。《张敞传》:“孝文皇帝居霸陵,比临厕。”服虔注曰:“厕、侧临水。”韦昭则曰:“高岸狭水为厕。”《张释之传》:“从行至霸陵,上居外临厕。”师古注亦曰:“岸之边侧也。”因并考著于此云。
○敬岩注《唐书》
王元敬大卿亻必,强直自遂,不轻许可,尝注《唐书》,自以为人莫能及。括苍老士某者,深于史学,亦尝增注《唐书》,因携以求正焉。王读至建成、元吉之事,遽笑云:“建成,储君也,当以弑书,岂得谓杀?此书殊未然。”遂掷还之。某士者大不平,徐起答之曰:“杀兄之字,盖本《孟子》‘象日以杀舜为事’,今卿弑兄之字,出于何书?”王仓卒无以为对。是知文字未可以轻訾议也。
○黄子由夫人
黄子由尚书夫人胡氏,与可元功尚书之女也。俊敏强记,经史诸书略能成诵。善笔札,时作诗文亦可观。于琴奕写竹等艺尤精,自号惠斋居士,时人比之李易安云。
时赵师Э从善知临安府,立放生池碑于湖上,高文虎炳如内翰为之作记,误书“鸟兽鱼鳖,咸若商历以兴”。既以锓石分送朝行,夫人一诵,即知其误。会炳如以藏头策题得罪多士,而从善又以学舍张盖殴人等,尝断其仆。诸士既闻其事,遂作小词讥诋之:“作为夏王道不是商王,这鸟兽鱼鳖是你者?”乃胡氏首指其误也。他日,胡氏殂,其婢窃物以逃,捕得之,送临安府。从善衔之,遂鞫其婢,指言主母平日与奕者郑日新通(郑、越人,世号越童),所失物乃主母与之耳,因逮郑系狱黥之。未几,子由以帷薄不修去国。事之有无固不可知,而从善之用心亦薄矣。
后十余年,从善死,其子希苍亦死。其妇钱氏茕处,独任一仆干主家事。有老仆知其私,颇持之。钱氏与干者欲灭其口,遂以他事系官,竟毙于狱,且擅焚之。未几,仆家声其冤于宪台。时林介持宪节方振风采,遂逮钱氏于庭,经营巨援,仅尔获免,而干者遂从黥籍。信人之存心,不可以不近厚,而报复之理,昭昭不容掩也如此。
○洪景卢自矜
洪景卢居翰苑日,尝入直,值制诏沓至,自早至脯,凡视二十余草。事竟,小步庭间,见老叟负暄花阴。谁何之?云:“京师人也,累世为院吏,今八十余,幼时及识元间诸学士,今子孙复为吏,故养老于此。”因言:“闻今日文书甚多,学士必大劳神也。”洪喜其言,曰:“今日草二十余制,皆已毕事矣。”老者复颂云:“学士才思敏捷,真不多见。”洪矜之云:“苏学士想亦不过如此速耳。”老者复首肯咨嗟曰:“苏学士敏捷亦不过如此,但不曾检阅书册耳。”洪为赧然,自恨失言。尝对客自言如此,且云:“人不可自矜,是时使有地缝,亦当入矣。”
○吴郡王冷泉画赞
庄简吴秦王益,以元舅之尊,德寿特亲爱之,入宫,每用家人礼。宪圣常持盈满之戒,每告之曰:“凡有宴召,非得吾旨,不可擅入。”一日,王竹冠练衣,芒鞋筇杖,独携一童,纵行三竺、灵隐山中,濯足冷泉磐石之上,游人望之,俨如神仙,遂为逻者闻奏。次日,德寿以小诗召之曰:“趁此一轩风月好,橘香酒熟待君来。”令小当持赐,王遂亟往。光尧迎见,笑谓曰:“夜来冷泉之游,乐乎?”王恍然顿首谢。光尧曰:“朕宫中亦有此景,卿欲见之否?”盖垒石疏泉,像飞来香林之胜。架堂其上曰冷泉。中揭一画,乃图庄简野服濯足于石上,且御制一赞云:“富贵不骄,戚畹称贤。扫除膏粱,放旷林泉。沧浪濯足,风度萧然。国之元舅,人中神仙。”于是尽醉而罢,因以赐之,亦可谓戚畹之至荣矣。画今藏其曾孙洁家,余尝见之。
○绢纸
坡翁尝醉中为河阳郑ヘ书,明日视之,纸乃绢也,遂自题于后云:“古者本谓绢纸,近世失之云。”盖古人多以绢为纸,乌丝栏乃织成为卷而书之。所谓{尔虫}纸者,亦以{尔虫}为纸也。按《蔡伦传》云:“用缣帛者,谓之纸。缣贵简重,不便于人,乃用木肤麻皮等。”
隋《修文殿御览》,载晋人藏书数,有白绢草书、白绢行书、白锻绢楷书之目。又魏太和间,博士张楫上《古今字帖》,其《巾部》辨纸字云:“今世其字从巾。盖古之素帛,依旧长短,随事截绢,枚数重垒,即名蟠纸,故字从糸,此形声也。蔡伦以布捣М作纸,故字从巾,是其声虽同,而糸、巾则殊也。”卢仝《茶歌》有“白绢斜封三道印”之句,岂以绢书之邪?
○谈重薄命
吴兴人谈重元鼎少领乡荐不第,晚就南廊,更数试,复不入等。章文庄兄弟皆与之同舍。嘉定戊辰,文庄兄弟在朝,谈入京将更试,请曰:“二兄何以授我?”乃相与作备对数十付。已而文庄入为考官,得谈卷甚喜。所批稍高,编排当在上二等。已而曰:“名器不可以故人私之,但使脱助教足矣。”于是稍移向下。既而算计四等,合放若干,而谈之名适在末等之首,竟垂翅而归。一文学之微,造物亦靳之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