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东野语

  ○郑时中得官
  郑时中字复亨,三衢人。在上庠日,多游朝绅间。好大言,尝语同舍曰:“前举漕荐,乃术者曹谷先许,今复来矣。”有好事者闻之曰:“此必谷又许之。”乃与偕走其肆,则郑实未尝先往。曹沉吟久之,频自摇首,推演再三,乃曰:“吾十年前,曾许此命来春必高选,今所见乃不然。虽然,宋春定得官,但非登科耳。今秋得举,却不必问。”郑乃曰:“吾家无延赏,来年不郊,非科举何由得官?”谷曰:“某见得如此耳。”既而程泰之大昌与郑同荐,程第而郑不利。时余松茂老为秦会之客,第三人及第。秦与谋代,余因荐郑,秦亦悦其辩,设礼有加,郑无以颂之。
  尝闻其季父行可名仲熊者,言旧在太学,目击靖康金人欲立张邦昌,秦为中司,特议立赵氏。金酋召赴军前,秦遂遣妻王氏南归。已登舟,王闻变,亟步以往。秦时犹未入北军,因同入肆买齑面。人已盈坐,主人横一卓沟上使坐,王忧惧不能举箸,秦兼尽之,略无惧色。已,乃同至军前被执。郑因于坐间举此事,谓亲得之行可。秦意正欲暴白此事,而人无知者,闻其言大喜。时行可犹仕州县,即召用之,二年,同为执政。是岁复亨亦得官,其神验如此。
  ○诗词祖述
  隆兴间,魏胜战死淮阴,孝宗追惜之。一日,谕近臣曰:“人才须用而后见,使魏胜不因边衅,何以见其才?如李广在文帝时,是以不用,使生高帝时,必将大有功矣。”
  其后放翁赠刘改之曰:“李广不生楚汉间,封侯万户宜其难。”盖用阜陵语也。改之大喜,以为善名我。
  异时,刘潜夫作《沁园曲》云:“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又祖放翁语也。
  ○嘲觅荐举
  直斋陈先生云:向为绍兴教官日,有同官初至者,偶问其京削欠几何?答云:“欠一二纸。”数月,闻有举之者。会间,贺其成事,则又曰:“尚欠一、二纸。”又越月,复闻有举者,扣之,则所答如前。余颇怪之。他日,与王深甫言之,深甫笑曰:“是何足怪?子不见临安丐者之乞房钱乎?暮夜,号呼于衢路曰:‘吾今夕所欠十几文耳。’有怜之者,如数与之曰:‘汝可以归卧矣。’感谢而退。去之数十步,则其号呼如初焉。子不彼之怪,而此之怪,何哉?”因相与大笑而罢。

  ●卷九
  ○形影身心诗
  靖节作形影相赠、《神释》之诗。谓贵贱贤愚,莫不营营惜生。故极陈形影之苦,而以神辨自然,以释其惑。《形赠影》曰:“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影答形》曰:“立善有遗爱,胡可不自竭。”形累养而欲饮,影役名而求善,皆惜生之惑也。神乃释之曰:“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此神自谓也。又曰:“日醉或能忘,将非趣龄具。”所以辨养之累。又曰:“立善常所忻,谁当与汝誉?”所以解名之役,然亦仅在趣龄与无誉而已。设使为善见知,饮酒得寿,则亦将从之耶?于是又极其释曰:“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事勿多虑。”此乃不以死生祸福动其心,泰然委顺,乃得神之自然,释氏所谓断常见者也。
  坡翁从而反之曰:“予知神非形,何复异人天。岂惟三才中,所在靡不然。”又云:“委顺忧伤生,忧死生亦迁。纵浪大化中,正为化所缠。应尽便须尽,宁复俟此言。”
  白乐天因之作《心问身》诗云:“心问身云何泰然,严冬暖被日高眠。放君快活知恩否,不早朝来十一年。”身答心曰:“心是身王身是宫,君今居在我宫中,是君家舍君须爱,何事论恩自说功。”心复答身曰:“因我疏慵休罢早,遣君安乐岁时多。世间老苦人何限,不放君闲奈我何。”此则以心为吾身之君,而身乃心之役也。
  坡翁又从而赋六言曰:“渊明形神自我,乐天身心于物。而今月下三人,他日当成几佛?”
  然二公之说虽不同,而皆祖之列子力命之论。力谓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力曰:“寿夭穷达,贵贱富贫,我力之所能也。”命遂历陈彭祖之寿,颜渊之天,仲尼之困,殷纣之君,季札无爵于君,田恒专有齐国,夷、齐之饿,季氏之富:“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寿彼而天此,穷圣而达逆,贱贤而贵愚,贫善而富恶耶?”力曰:“若如是言,我固无功于物,而物若此耶?此则若之所制耶?”命曰:“既谓之命,奈何有制之者?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识之哉!”此盖言寿夭穷达,贵贱富贫,虽曰莫非天命,而亦非造物者所能制之,直付之自然耳。此则渊明神释,所谓“大钧无私力”之论也。
  其后杨龟山有《读东坡和陶影答形》诗云:“君如烟上火,火尽君乃别;我如镜中像,镜坏我不灭。”盖言影因形而有无,是生灭相。故佛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正言其非实有也,何谓不灭?此则又堕虚无之论矣。
  ○父执之礼
  前辈事父执之礼甚严。汉马伏波有疾,梁松来候之,独拜床下,援不答。松去,诸子问曰:“梁伯孙,帝婿贵重,公卿莫不惮之,大人独不为礼?”援曰:“我乃松之父友也,虽贵,何得失其序乎!”
  王丹召为太子少傅,大司徒侯霸欲与交友,遣子昱候于道,迎拜车下,丹下答之。昱曰:“家君欲与君结友,何为见拜?”丹曰:“君房有是言,丹未之许也。”然则答拜乃疏之耳。
  至国朝东都时,此礼犹在。韩魏公留钥北京日,李稷以国子博士为漕,颇慢公,公不与较,待之甚礼。俄,潞公代魏公为留守,未至,扬言云:“李稷之父绚,我门下士也。闻稷敢慢魏公,必以父死失教至此。吾视稷,犹子也,果不悛,将庭训之。”公至北京,李稷谒见,坐客次。久之,着道服出,语之曰:“而父,吾客也,只八拜。”稷不获已,如数拜之。此事或传李稷为许将。
  熙宁初,吕晦叔诸子谒欧阳公于颍上,疑当拜与否。既见叙,拜,文忠不复辞,受之如受子侄之礼。二子既出,深叹前辈不可及。
  崇宁间,陆佃农师在政府日,有大卿岑象先岩起于农师为父执。一日来访,延之堂奥,具冠裳拜之。既而岑作手简来谢云:“前日登门展庆,蒙公敦笃事契,俾纳贵礼。于公有谦之光,使老者增僭易之过。然大将军有揖客,古人以为美谈,今文昌纲辖有受拜客,顾不美于前人乎。”
  前辈遇通家子弟,初见请纳拜者,既受之,则设席望其家,遥拜其父祖,乃始就坐。盖当时风俗尚厚,虽执政之于庶官亦讲此礼,不以为异也。自南渡以后,则世道日薄矣。然余幼时,犹见亲旧通家初见日,必先拜其家影堂,然后请谒,此礼今亦不复见也。
  ○李全
  李全,淄州人,第三,以贩牛马来青州。有北永州牛客张介引至涟水。时金国多盗,道梗难行,财本浸耗,遂投充涟水尉司弓卒。因结群不逞为义兄弟,任侠狂暴,剽掠民财,党与日盛,莫敢谁何,号为李三统辖。后复还淄业屠,尝就河洗刷牛马,于游土中蹴得铁枪杆,长七八尺。于是就上打成枪头,重可四十五斤。日习击刺,技日以精,为众推服,因呼为李铁枪。遂挟其徒横行淄、青间,出没抄掠。
  淄、青界内有杨家堡,居民皆杨氏,以穿甲制靴为业。堡主曰杨安儿,有力强勇,一堡所服。亦尝为盗于山东,聚众至数万。有妹曰小姐姐(或云其女,其后称曰姑姑),年可二十,膂力过人,能马上运双刀,所向披靡。全军所过,诸堡皆载牛酒以迎,独杨堡不以为意。全知其事,故攻劫之。安儿亦出民兵对垒,谓全曰:“你是好汉,可与我妹挑打一番。若赢时,我妹与你为妻。”全遂与酣战,终日无胜负,全忿且惭。适其处有丛筱,全令二壮士执钩刀,夜伏筱中。翌日再战,全佯北,杨逐之,伏者出,以刀钩止,大呼,全回马挟之以去。安儿乃领众备牛酒,迎归成姻,遂还青州,自是名闻南北。
  时金人方困于敌,张介又从而招之,授以兵马,衣以红袍,号红袄军。嘉定十一年间,金人愈穷蹙。全因南附。乃与石、沈铎辈结党以来,知楚州应之纯遂纳之,累战功至副总管。明年,金主下诏招之,全复书有云:“宁作江淮之鬼,不为金国之臣。”遂以轻兵往潍州,迁其父母兄嫂之骨葬于淮南,以誓不复北向。时山东已为鞑所破,金不能有,全遂下益都,张林出降,遂并献济、莒、沧、滨、淄、密等凡二府九州四十县,降头目千人,战马千五百匹,中勇军十五万人。闻于朝,遂以全为左武卫大将军、广州观察使、京东忠义军都统制、马步军副总管,特赐银、绢、缗钱等。
  先是,贾涉知盐城县,以事忤淮漕,方信孺劾之,未报。涉廉知信孺阴遣梁昭祖航海致馈,以结李全,遂遣人捕得之,亟申于朝,方由是罢,涉召入为大理司直,未几,知楚州。时忠义军头目李先拳勇有胆气,且并领石、沈铎之军,李全深忌之。至是,极力挤先,涉遂以李先反侧闻于朝。于是召先赴密院审查,甫至都门,殿帅冯树宴之三茅观后小寨,命勇士扑杀之,于是全愈无忌惮矣。先既诛,涟水人情不安,头目裴渊等遂请石为帅于盱眙。制司大恐,遂令李全率万人以往,全惮,不敢动。制司无策,遂分其军为五。乃呼裴渊赴山阳禀议,责以专擅招,令密图之,以功赎罪。会鞑兵至涟水,硅亦自疑,遂杀渊以归鞑。
  先是,权尚书胡榘,尝言全狼子野心,不可倚仗。及全获捷于曹家庄,擒金人伪驸马,乃作《濠梁歌》以谀之云:春残天气何佳哉,捷书夜自濠梁来,将军生擒伪驸马,敌兵十万冰山摧。何物轻犭挑胡羯,万里烟尘暗边徼,边臣玩寇不却攘,三月淮Й惊蹀血。庙谟密遣山东兵,李将军者推忠精,铁枪匹马首破阵,喑呜叱咤风云生。摧杀群妖天与力,虏丑成擒不容逸,失声走透虏鼓捶,犹截腾骧三百匹。防围健使催赐金,曹家庄畔杀胡林,游魂欲反定悬胆,将军岂知关塞深。君不见,往日蕲王邀兀术,围合狐跳追不得,夫人明日拜函封,乞罪将军纵狂逸。岂知李侯心胆粗,捕缚犭制子才须臾。金牛走敌猛将有,沔州斩贼儒生无。宗社威灵人制胜,养锐图全无轻进,会须入汴缚酆王,笳鼓归来取金印。既而涉以病归,遂以郑损继之。损与涉素不相成,幕中诸客惧损修怨,乃嗾李全申请,乞差真德秀、陈靴、梁丙知楚州。于是朝廷遂改损为四川制置,乃以知阁门事许国用徐本中例换授朝议大夫,再转为太府少卿知楚州。
  国自是歉然,惧侪辈轻己。开阃之初,命管军以下皆执朝参之礼。时全已为保宁军节度使,前阃皆与抗礼。至是,幕府宋恭、荀梦玉等惧变,遂调停,约全拜于庭下,国答拜于堂上。议已定,及庭参,国乃傲然坐而受之,全大惭愤,竟还青州。至冬,国大阅两淮军马,全妻李姑姑者,欲下教场犒军,实求衅耳,幕府复调停力止。及淮西军回,人仅得交子五贯,乃尽以弓刀售之李军,而淮西军亦怨矣。未几,全将刘庆福自青来,谋以丁祭之夕作乱,以谋泄而止。既而制府出榜,以高显为词,指摘北军。庆福亦大书一榜,揭于其右,语殊不逊。次日,庆福开宴于万柳亭,游幕诸客及青州ヘ姚在焉。酒行方酣,忽报全至海州,促庆福北还。时国方纳谒,北军径自南门入,直制府。强勇军方解甲,望见北军,皆弃去,遂排大门而入。帐前亲兵欲御之,国乃大呼曰:“此辈不过欲多得钱绢耳。”方行喝犒,闻北军大喊登城,张旗帜,火已四起,飞矢如雨。国额中一箭,径趋避于楚台。北军劫掠府库,焚毁殆尽。国在楚台久之,使令姚求和。遂缒城而出,以直系书“青州姚通判”,以长竿揭之马前,往见李姑姑。李逊谢不能统辖诸军以致生变。姚遂请收军,李云:“只请制置到此商量,便可定也。”姚亟回报,则国已遁矣。次日,北军得国于三茅道堂,以小竹舆舆至李军。国不能发一语,复送还楚台,以兵环守,国遂死焉。文武官遇害者凡数十人。未几,全乃入吊,行慰奠礼,且上章自劾,朝廷不敢问也。遂进全为少保,而以大理卿徐希稷知楚州。
  军变之先一日,荀梦玉已知其谋,亟告于国,国不以为然。至是,全得其告变之书,欲杀之,而梦玉已归滁。乃命数十骑邀于路而杀之。制府捐三千缗捕贼,而全亦捐五千缗,无状大率如此。希稷至楚,一意逢迎,全益以骄。
  既而还青州,或传为金人所擒,或以为已死。刘卓乘时自夸以驱除余党。及丞相入其言,遂召希稷,而以卓为代,璋即以盱眙军马自随。中途所乘马无故而踣,卓怒,遂斩二濠寨官,人疑其非吉征也。卓初至,军声颇振,不数日,措置乖方。南、北军已相疑,适忠义军总管夏全自盱眙领五千人来。先是,全欲杀夏,卓为解免之,至是,卓留以自卫,且资其军以制全。然夏军素骄,时作过劫掠居民,卓乃捕为首数人斩之,犹未戢。乃札忠义都统权司张忠政权副都统,忠政辞不就。杨姑姑知之,遂呼忠政谋所以拒制司之策。忠政曰:“朝廷无负北军,夫人若欲忠政反,惟有死耳。”遂归家,令妻子自经,次焚告敕宝货于庭,然后自尽。
  制司闻变,遂戒严。命夏全封闭李全、刘全、张林等府库,且出榜令北军限三日出城。是日,诸营搬移自东北门出。夏军坐门首搜检,凡金银妇女多攘取之。余皆疑惧不敢出,制司又从而驱逐之。有黑旗一对仅百人,乃北军之精锐者,坚不肯出。潜易衣装,与夏军混杂。南军欲注矢挥刃,则呼曰:“我夏太尉军也。”南军遂不疑之。至晡,大西门上火忽起,至夜,遂四面纵火,杀害军民。卓遂命守子城,护府库。凡两日夜,军皆无火饭,饥困不复用命。夏全知事急,遂挺身入北军。李姑姑遂与夏剧饮,酒酣,泣曰:“少保今不知存亡,妾愿以身事太尉,府库人马,皆太尉物也。本一家人,何为自相戕?若今日剿除李氏,太尉能自保富贵乎?”夏全惑其说,乃阴与李军合,反戈以攻南军。卓屡遣人招夏议事,竟不至,乃以十万贯犒军求和。夏全乃令开一路,以马军二百卫送卓出大西门。星夜南奔,至宝应,已四鼓矣。从行官属惟余元е、沈宣子,余悉死焉。夏军回至淮阴,乃为时青、令晖夹击,尽得所掳财物七巨艘。既至盱眙,范成、张惠闭门拒之,且就军中杀其母妻,于是夏全乃轻身北窜。刘卓遂移司于扬之堡寨,朝廷遂改楚为淮安州,命将作少监姚知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