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林玉露

  南轩质责虞丞相并甫不当用张说,至以京、黼面斥并甫,并甫曰:“先丞相亦有隐忍就功名处,何相非之深也。”南轩曰:“先公固有隐忍处,何尝用此等狎邪小人?”并甫拱手曰:“某服矣,某服矣。”《语录》中载谏并甫事,无此数语。南轩亲与诚斋言之。
  胡澹庵上章,荐诗人十人,朱文公与焉。文公不乐,誓不复作诗,迄不能不作也。尝同张宣公游南岳,唱酬至百余篇。忽瞿然曰:“吾二人得无荒于诗乎?”杨宋卿以诗集求品题,公答之曰:“诗者,志之所之,岂有工拙哉!亦观其志之高下如何耳。是以古之君子,德足以求其志,必出于高明纯一之地,其于诗固不学而能之。至于格律之精粗,用韵属对比事遣词之善否,今以魏晋以来诸贤之作考之,盖未有用意于其间者,而况于古诗之流乎!近世作者,乃始留情于此,故诗有工拙之论,葩藻之词胜,言志之功隐矣。”又曰:“古今之诗凡三变。盖自《书传》所载,虞夏以来,及汉魏,自为一等。自晋宋间颜谢以后,下及唐初,自为一等。自沈宋以后,定著律诗,下及今日,又为一等。然自唐初以前,其为诗者,固有高下,而法犹未变。至律诗出,而后诗之与法始皆大变,以至今日,益巧益密,而无复古人之风矣。故尝妄欲抄取经史诸书所载韵语,下及《文选》汉魏古词,以尽乎郭景纯、陶渊明之所作,自为一编,而附于《三百篇》、《楚辞》之后,以为诗之根本准则。又于其下二等之中,择其近于古者,各为一编,以为之羽翼舆卫。其不合者,则悉去之,不使其接于吾之耳目,而入于吾之胸次。要使方寸之中,无一字世俗言语意态,则其诗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矣。”又曰:“来喻欲漱六艺之芳润,以求真澹,此诚极至之论。然亦须先识得古今体制,雅俗向背,仍更洗涤得尽肠胃间夙生荤血脂膏,然后此语方有所措。如其未然,窃恐秽浊为主,芳润入不得也。近世诗人,只缘不曾透得此关,而规规于近局,故其所就,皆不满人意,无足深论。”又曰:“作诗须从陶、柳门庭中来乃佳,不如是,无以发萧散冲澹之趣,无由到古人佳处。”又曰:“作诗不学六朝,又不学李杜,只学那奚底,便学得十分好后,把作什么用!”公之论诗,可谓本末兼该矣。公尝题广成子像云:“陈光泽见示此像,偶记李太白诗云:‘世道日交丧,浇风变淳源,不求桂树枝,反栖恶木根,所以桃李树,吐花竟不言。大运有兴没,群动若飞奔,归来广成子,去入无穷门。’因写以示之。今人舍命作诗,开口便说李、杜,以此观之,何曾梦见他脚板耶?”又言:“余平生爱王摩诘诗云:‘漆园非傲吏,自缺经世具,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以为不可及,而举以语人,领解者少。”观此,则公之所取,概可见矣。公尝举似所作绝句示学者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盖借物以明道也。又尝诵其诗示学者云:“孤灯耿寒焰,照此一窗幽。卧听檐前雨,浪浪殊未休。”曰:“此虽眼前语,然非心源澄静者不能道。”观此,则公之所作,又可概见矣。
  孝宗时,近习梁俊彦请税两淮沙田,以助军饷。上大喜,付外施行。叶子昂为相,奏曰:“沙田者,乃江滨出没之地,水激于东,则沙涨于西;水激于西,则沙复涨于东。百姓随沙涨之东西而田焉,是未可以为常也。且辛巳兵兴,两淮之田租并复。至今未征,况沙田乎?”上大悟,即诏罢之。子昂退至中书,令人逮俊彦至。叱责之曰:“汝言利求进,万一淮民怨咨,为国生事,虽斩汝万段,岂足塞责!”俊彦皇汗免冠谢,久乃释之。子昂此举,颇有申屠嘉困辱邓通,韩魏公以头子勾任守忠之遗意。大率近习畏宰相,则为盛世,宰相畏近习,则为衰世。



  ◎乙编
  或曰:“子记事述言,断以己意,惧贾僭妄之讥奈何?”余曰:“樵夫谈王,童子知国,余乌乎僭?若以为妄,则疑以传疑,《春秋》许之。”时宋淳辛亥四月,庐陵罗大经景纶。



  ●乙编 卷一
  高庙配享,洪容斋在翰苑,以吕颐浩、赵鼎、韩世忠、张俊四人为请。盖文武各用两人,出于孝宗圣意也,遂令侍从议。时宇文子英等十二人以为宜如明诏,而识者多谓吕元直不厌人望,张魏公不应独遗。杨诚斋时为秘书少监,上书争之,以欺、专、私三罪斥容斋,且言魏公有社稷大功五:建复辟之勋,一也。发储嗣之议,二也。诛范琼以正朝纲,三也。用吴以保全蜀,四也。却刘麟以定江左,五也。于是有旨再令详议。越数日,上忽谕大臣曰:“吕颐浩等配享,正合公论,更不须议。洪迈固是轻率,杨万里亦未免浮薄。”于是二人皆求去,容斋守南徐,诚斋守高安,而魏公迄不得配食。诚斋诗云:“出却金宫入梵宫,翠微绿雾染衣浓。三年不识西湖月,一夜初闻南涧钟。藏室蓬山真昨戏,园翁溪友得今从。若非朝士追相送,何处冥鸿更有踪。”又云:“新晴在在野花香,过雨迢迢沙路长。两度立朝今结局,一生行客老还乡。犹嫌数骑传书札,剩喜千峰入肺肠。到得前头上船处,莫将白发照沧浪。”此去国时诗也,可谓无几微见于颜面矣。其冢嗣东山先生伯子跋其《论配享书稿》云:“覆羹真得皂囊书,锦水元来胜石渠。但宝银钩并铁画,何须玉带与金鱼。”盖苗刘作乱时,矫隆诏贬窜魏公,高宗在升宫方啜羹,左右来告,惊惧,羹覆于手,手为之伤。既复辟,见魏公,泣数行下,举手示公,痕迹犹存。左次魏和伯子诗云:“銮坡蓬监两封书,道院东西各付渠。乾道圣人无固必,是非付与直哉鱼。”词意亦佳,但当途乃江东道院,容斋守南徐,非当途也。
  渡江以来,士大夫始衣紫窄衫,上下如一。绍兴九年,诏公卿长吏毋得以戎服临民,复用冠带。论者以为扰,于是士大夫皆服凉衫。乾道中,李献之上言:“会聚之际,颜色可憎,今陛下上承两宫,宜服紫衫为便。”上从之。盖人情乐简便久矣。昔节孝先生徐仲车事母至孝,一日,竦然自省曰:“吾以衤阑幞谒贵人,而不以见母,是敬母不如敬贵人也,不可。”乃日具衤阑幞揖母,人皆笑之。节孝行之终身。近时静春先生刘子澄,朱文公高弟也,守衡阳,日以冠裳莅事。宪使赵民则尝紫衫来见,子澄不脱冠裳见之。民则请免冠裳,子澄端笏肃容曰:“戒石在前,小臣岂敢!”民则皇恐,退具冠裳以见,然由是不相乐。夫衤阑幞揖母,冠裳临民,常事也,而世俗且笑之,且难之。至于紫窄袖衫,乃戎服也,出于兵兴一时权宜,而相承至今不能改,然则古道何时而可复乎?
  李泰伯著《常语》非孟子,后举茂材,论题出“经正则庶民兴”,不知出处,曰:“吾无书不读,此必《孟子》中语也。”掷笔而出。晁说之亦著论非孟子,建炎中,宰相进拟除官,高宗曰:“《孟子》发挥王道,说之何人,乃敢非之!”勒令致仕。郑叔友著《崇正论》,亦非孟子曰:“轲,忍人也,辨士也,仪、秦之流也。战国纵横捭阉之士,皆发冢之人,而轲能以诗礼者也。”余谓孟子以仪、秦之齿舌,明周、孔之肺肠,的切痛快,苏醒万世,此何可非!泰伯所以非之者,谓其不当劝齐、梁之君以王耳。昔武王伐纣,举世不以为非,而伯夷、叔齐独非之。东莱吕先生曰:“武王忧当世之无君者也,伯夷忧万世之无君者也。”余亦谓孟子忧当世之无君者也,泰伯忧万世之无君者也。此其特见卓论,真可与夷、齐同科,至于说之、叔友拾其遗说而附和之,则过矣。
  平原、盂尝君养天下客,而未尝得一客。张汤、公孙弘接天下士,而未尝得一士。鲁仲连固不肯与鸡鸣狗盗者伍也,汲长孺固不肯与奴颜婢息者齿也。若得一鲁仲连,则一客可以敌千客。若得一汲长孺,则一士可以埒千士。故山谷诗曰:“匹士能光国,三孱不满隅。”
  不主痈疽、瘠环,所以为孔子。不礼臧仓、王欢,所以为孟子。宋不与内侍交语,明皇深加奖叹。杜不从监军请选娼女入宫,武宗知其有宰相才。范纯夫为谏官,东邻宦官陈衍园亭在焉,衍每至园中,不敢高声,谓其徒曰:“范谏议一言到上前,吾辈不知死所矣。”此其所以为范纯夫也,此其所以为元也。王黼为宰相,与宦者梁师成邻居,密开后户往来。徽宗幸黼第,徘徊观览,偶见之,大不乐。此其所以为王黼也,此其所以为崇、观、政、宣也。
  东坡于世家中得王定国,于宗室中得赵德麟,奖许不容口。定国坐坡累,谪宾州。瘴烟窟里五年,面如红玉,尤为坡所敬服。然其后乃阶梁师成以进,而德麟亦谄事谭稹。绍兴初,德麟主管大宗正司,有旨令易环卫官,宰相吕颐浩奏曰:“令峙读书能文,苏轼尝荐之,似不须易。”高宗曰:“令峙昔事谭稹,为清议所薄。”竟易之。士大夫晚节持身之难如此。余观屈平之《骚经》曰:“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朱文公释之曰:“世乱俗薄,士无常守,乃小人害之。而以为莫如好修之害者,何哉?盖由君子好修,而小人嫉之,使不容于当世,故中材以下,莫不变化而从俗,则是其所以致此者,反无有如好修之为害也。”呜呼!其崇、观、政、宣之时乎,宜二子之改节易行也。
  张无垢在越上作幕官,不请供给钱;在馆中进书,不肯转官,人皆以为好名之过。无垢曰:“既请月俸,又受供给,偶然进书,又便受赏,于我心实有不安,此亦本分事,何名之好!贪者往往不曾寻思,此心病也。心有病,人安得知?我知之,当自医。别人既不自知病,反恶人医病,犹妇人妒者,非特妒其夫,又且妒人之夫,其惑甚矣。”无垢此喻甚切。世降俗薄,贪浊成风,反相与嗤笑廉者。谀佞成风,反相与嗤笑直者。软熟成风,反相与嗤笑刚者。竞进成风,反相与嗤笑恬退者。侈靡成风,反相与嗤笑俭约者。傲诞成风,反相与嗤笑谦默者。贾子云:“莫邪为钝兮,铅刀为。”东坡云:“变丹青于五莹兮,乃反谓子为非智。”风俗至于如此,岂不可哀!
  安子文与杨巨源、李好义合谋诛逆曦,矫诏之词曰:“惟干戈省厥躬,朕既昧圣贤之戒;虽犬马识其主,尔乃甘夷虏之臣!邦有常刑,罪在不赦。”词旨明白,乃好义姊夫杨君玉之词也。曦年十许岁时,其父挺尝问其志,曦有不臣之语,其父怒,蹴之炉火中,灼其面,号“吴巴子”云。
  魏鹤山云:“古人称字,最不轻。《仪礼》:子孙于祖祢皆称字。孔门诸子,多称夫子为仲尼。子思,孙也,孟子,又子思弟子也,亦皆称仲尼。虽今人亦称之,而人不为怪。游、夏之门人,皆字其师。汉初唯子房一人得称字,中世有字其诸父,字其诸祖者,近世犹有后学呼退之,儿童诵君实之类。”观鹤山此说,古人盖以称字为至重。今世唯平交乃称字,稍尊稍贵者,便不敢以字称之,与古异矣。鲁哀公诔孔子亦曰尼父,则君亦可以字臣。周益公谓先君曰:“寿皇每称东坡,唯日子瞻而不名,其钦重如此。”
  大凡应大变处大事,须是静定凝重,如周公之“赤舄几几”是也。汉武帝因不移步识霍光,因不转ツ识金日,亦是窥见他静定凝重处,故逆知其可以托孤寄命。韩魏公之凝立,亦此类也。欧阳公所谓“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形容得最好。然魏公亦只是天资。至如司马公则加以学力,尤不可及。如更新法,傅钦之、苏子瞻劝其防后患,公起立拱手,仰视厉声曰:“天若祚宋,必无此事。”此惟有大力量,方能为此言。张宣公云:“使某当时应答,不过曰:‘苟利社稷,遑恤其他!’只如此说已自好,安能如公之言,更不论一己利害。想其平日所养,故临事发言,能如是中理,虽圣人不过如此说,近于终条理者矣。”
  绍熙甲寅,光宗以疾不能过宫,吾郡尹德邻初参太学,帘引诗题出“问寝龙楼晓”,德邻诗云:“父母人皆有,仪刑自冕旒。问安趋燕寝,拂晓过龙楼。鹤驾严晨卫,鸡人彻夜筹。慈闱天语接,飞栋月华收。万姓齐呼舞,三宫款献酬。小儒忧国切,几白九分头。”学官击节,一时传诵。
  象山与罗春伯书云:“宇宙无际,天地开辟,本只一家。来书乃谓自家屋里人,不亦陋乎!谓之自家,不知孰为他家?古人但问是非邪正,不问自家他家。君子之心,未尝不欲其去非而就是,舍邪而适正,其怙终不悛,则当为之上六矣。舜于四凶,孔子于少正卯,亦治其家人耳。”象山此论,可谓浑厚高明。且以我朝言之,自庆历以前,无君子小人之名,所谓本只一家者也,故君子不受祸。自庆历以后,君子小人之名始立,则有自家他家之分矣。故君子之受祸,一节深于一节。
  丁常任,毗陵人,淳熙间为郎。冬至日,上殿奏对。玉音曰:“晓来云物甚奇,卿曾见否?”常任实不曾见,即对曰:“岂惟臣见之,四海万姓皆见之。”孝宗大喜曰:“卿对甚伟。”命除淮漕。
  诗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忧端如山来,Е洞不可掇”,赵嘏云“夕阳楼上山重叠,未抵春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颀云“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后主云“问君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少游云“落红万点愁如海”是也。贺方回云:“试问闲愁知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盖以三者比之愁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