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林玉露

  诗家用“遮莫”字,盖今俗语所谓“尽教”者是也。故杜陵诗云,“已扌弃野鹤如双鬓,遮莫邻鸡下五更”,言鬓如野鹤,已扌弃老矣。尽教邻鸡下五更,日月逾迈,不复惜也。而乃有用为禁止之辞者,误矣。
  洛阳人谓牡丹为花,成都人谓海棠为花,尊贵之也。亦如称欧阳公、司马公之类,不复指其名字称号。然必其品格超绝,始可当此。不然,则进而君公,退而尔汝者多矣。
  卫灵公与夫人夜坐,闻车声辚辚,至阙而止,过阙复有声。公问夫人曰:“知此为谁?”夫人曰:“此蘧伯玉也。”公曰:“何以知之?”夫人曰:“妾闻礼,下公门,式路马,所以广敬也。夫忠臣与孝子,不为昭昭信节,不为冥冥惰行。蘧伯玉,卫之贤大夫也,仁而有智,敬于事上,此其人必不以暗昧废礼,是以知之。”公使人视之,果伯玉也。《中庸》曰:“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伯玉可谓真君子矣。细考《论语》,夫子所与友者,仅见伯玉一人。伯玉使人于夫子,而夫子问其起居。则金石交情,可以略见。伯玉之躬行纯一如此,宜夫子乐与之交也。夫人即南子也。南子有淫行,然观其所言,醇粹正大,有后世老师宿儒之所不能道者。且知伯玉之贤,而又知伯玉之所以贤,何其明也。乃知以卫灵之无道、南子之淫,奚而不丧者,非止仲叔圉、祝它、王孙贾辈之功而已。又知夫子之所以见南子者,盖以见识议论如此,倘能改行,或者尚可辅卫灵公以有为。子路不说,是未知夫子之心也。然南子知贤者不为冥冥惰行,而卒不能回光内照,改其淫。灵公因南子之言,固宜识伯玉之为忠臣矣,然卒不授之以政。信乎,知善非难,行善为难;知贤非难,用贤为难也。
  有良家女流落可叹者,余同年李南金赠以词曰:“流落今如许。我亦三生杜牧,为秋娘著句。先自多愁多感慨,更值江南春暮。君看取,落花飞絮。也有吹来穿绣幌,有因风飘堕随尘土。人世事,总无据。佳人命薄君休诉。若说与,英雄心事,一生更苦。且尽尊前今日意,休记绿窗眉妩。但春到,儿家庭户。幽恨一帘烟月晓,恐明年,雁亦无寻处。浑欲倩,莺留住。”此词凄婉顿挫,不减古作者。《南史》:齐范缜谓竟棱王子良曰:“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散,或拂帘幌坠茵席之上,或关篱墙落粪溷之中。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此词前阕,盖祖此说。南金自号三溪冰雪翁,尤工于诗。有《江头吟》云:“儿时盛气高于山,不信壮士有饥寒。如今一杯零落酒,风雨蚀尽征袍单。侧立昆奴面铁色,楚客不言未吹笛。关山有月无人声,自是江头渚花发。渚花春少未得妍,凝立青山围水天。杜鹃故态不识事,尽情叫入青风烟。壮士未握边头槊,旄头如月几时落。如今世界不爱贤,看取青峰白云角。呜呼一歌兮歌已怨,壶中无酒可续咽。”盖模拟少陵之作,词旨清婉可爱。
  岭南人以槟榔代茶,且谓可以御瘴。余始至不能食,久之,亦能稍稍。居岁余,则不可一日无此君矣。故尝谓槟榔之功有四:一曰醒能使之醉。盖每食之,则醺然颊赤,若饮酒然。东坡所谓“红潮登颊醉槟榔”者是也。二曰醉能使之醒。盖酒后嚼之,则宽气下痰,余酲顿解。三曰饥能使之饱。盖饥而食之,则充然气盛,若有饱意。四曰饱能使之饥。盖食后食之,则饮食消化,不至停积。尝举似于西堂先生范叟。曰:“子可谓‘槟榔举主’矣。然子知其功,未知其德,槟榔赋性疏通而不泄气。禀味严正而有余甘。有是德,故有是功也。”
  曲端在陕西,甚有威望。张魏公宣抚,首擢用之。金人万户娄室与撤离曷等寇州,端击败之。至白店原,又大败之。撤离曷乘高望师,惧而号哭,金人因目之为“啼哭郎君”。后以端恃功骄恣,废不用。又惧其得士心,竟杀之。自端之死,众心稍离。金再入,战于富于。我师诈张端以惧敌。娄室知端已死,拊掌笑曰:“何绐我也。”于是尽锐力攻,我师败绩,自是陕西非我有矣。淳熙间,议高庙配享,洪景卢举此为魏公罪,迄不得侑食。昔孔明斩马谡,已为失计。魏公袭其事,几于自坏万里长城。至于诈张端,尤为拙谋,徒足以召敌人之笑,沮我师之气耳。端亦知书,尝作诗云:“破碎山河不足论,几时重到渭南村。”昔人诗:“欲挂衣冠神武门,先寻水竹渭南村”,此事也。
  市璞宝燕石,煮箦食蟛蜞。识者少也。
  孟子言求放心,而康节邵子曰:“心要能放。”二者天渊悬绝。盖放心者,心自放也。心放者,吾能放也。放心者,如鸡豚出于埘栅,不求则不得。心放者,如鹰隼翔于云霄,而绦镟固在吾手也。众人之心易放,圣贤之心能放。易放者流荡,能放者开阔。流荡者,失其本心。开阔者,全其本心。
  余家藏山谷八大字云:“作德日休,为善最乐。”摘经史语,混然天成。可置座右。
  《周礼注》:六谷:余、黍、稷、粱、麦、。六清:水、浆、醴、京、曾、酏。七菹:韭、菁、茆、葵、芹、、笋。六兽:麋、鹿、熊、、野豕、兔。六禽:雁、鹑、、雉、鸠、鸽。五药:草、木、虫、石、谷。
  陆象山少年时,常坐临安市肆观棋,如是者累日。棋工曰:“官人日日来看,必是高手,愿求教一局。”象山曰:“未也。”三日后却来,乃买棋局一副,归而悬之室中。卧而仰视之者两日,忽悟曰:“此《河图》数也。”遂往与棋工对,棋工连负二局。乃起谢曰:“某是临安第一手棋,凡来着者,皆浇一先。今官人之棋,反饶得某一先,天下无敌手矣。”象山笑而去。其聪明过人如此。其子弟每喜令其着棋,尝与包敏道书云:“制子初时与春弟颇不能及,今年反出春弟之下,近旬日棋又甚进,春弟又少不逮矣。凡此,皆在其精神之盛衰耳。”
  汉文帝以七月己亥崩,乙巳葬,才七日耳。与窭人之家,敛手足形还葬者何以异?景帝必不忍以天下俭其亲,此殆文帝之顾命也。虽未合中道,见亦卓矣。文帝此等见解,皆白黄老中来。
  欧阳公问一僧曰:“古之高僧,有去来然者,何今世之鲜也?”僧曰:“古人念念在定慧,临终安得而乱?今人念念在散乱,临终安得而定?”公深然之。此说却是正理,如吾儒易箦结缨之类,皆是平日讲贯得明,操守得定,涵养得熟,视生死如昼夜,故能如此不乱。静春先生刘子澄,朱文公高弟也。病革,周益公往拊之曰:“子澄澄其虑。”静春开日微视曰:“无虑何澄?”言讫而逝。
  或问杜陵诗云“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何也?余曰,此自叹之词耳。盖拘束以度日月,若鸟在笼中,漂泛于乾坤间,若萍浮水上。本是形容凄凉之意,乃翻作壮丽之语。东坡《雪》诗“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亦此类。
  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此论后世之文也。文者,贯道之器,此论古人之文也。天以云汉星斗为文,地以山川草木为文,要皆一元之气所发露,古人之文似之。巧女之刺绣,虽精妙绚烂,才可人目,初无补于实用,后世之文似之。
  尹穑,字少稷,博学工文,杜门读书,不汲汲于仕进。诸公荐之,与陆务观同赐出身。少稷言行有法,又通世务,时论翕然归重。尝论减年赏典,当与实历对使。孝宗用其说,至今行之。后乃附丽汤思退,力排张魏公,以是除谏议,公论始薄之。厥后贬岭南累年,蒙恩北归。周益公素与之善,便道来访。谓益公曰:“某三十年闭户读书,养得少名望,思之不审,所得于彼者几何?而破坏扫地,虽悔何及!”怅然者久之。益公每举以为士大夫之戒。张文潜作《陈汤沦》,末云:“昔有韩患秦之无厌也,下令曰:‘有能得秦王者,寡人与之国。’大夫皆谏曰:‘赏不可以若是其重也。’。韩王笑曰:‘得秦王而寡人与之国,是赏有再乎?且得秦王矣,寡人其忧无国哉?”一本云:“昔者魏国患河,其边之臣起徙而决之赵。魏王大喜,赏其臣以十县。其相谏曰:‘守边而徙河,犯官也。从而赏之,王之臣无守职者矣。’魏王笑曰:‘子忧过矣,有功于魏者,有比于徙河者乎?魏无二河,则徙河之赏无再也。’”二事皆切,而徙河之事尤胜。盖徙河犯官,有矫制之意。
  世传吕洞宾,唐进士也。诣京师应举,遇钟离翁于岳阳,授以仙诀,遂不复之京师。今岳阳飞吟亭,是其处也。近时有题绝句于亭上云:“觅官千里赴神京,钟老相传盖便倾。未必无心唐事业,金丹一粒误先生。”余酷爱其旨趣,盖夫子告沮溺之意也。
  四方以西为尊。王者之庙,太祖坐西,所谓正太祖东向之位是也。三昭则坐北面南,故谓之昭。昭,明也,向南面之明也。三穆则坐南面北,故谓之穆。穆,幽也。向北面之幽也。今朝廷之上,群臣皆自东阶而升,不敢升自西阶,非特嫌。若宾主敌体,亦以西为尊也。班孟坚《西都赋》曰“左戚右平”。左,东也,东则为戚。若世所谓涩道,乃群臣所由登降之阶也。右,西也,西则为平,而不为城也。凡宾主之席,主东而宾西,亦所以尊宾也。非谓东尊于西,而使宾次主也。故礼客降一等,则就主人之阶。盖客不敢自西阶为宾主礼,欲自东阶随主人而升也。主人辞,客乃复位。盖主人不许,客然后自西阶升也。
  唐狄归昌诗云:“马嵬烟柳正依依,重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罪杨妃。”杜陵诗云:“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盖幽王以褒姒而致犬戎之祸,明皇以妃子而致禄山之变,正相似也。今无妃子之孽矣,而銮舆乃再蒙尘,何哉?此其胎变稔祸,必有出于女宠之外者矣,是不可不哀痛而悔艾矣。诗意与狄归昌同。而其侧怛规戒,涵蓄不露,则大有迳庭矣。
  自大舜称禹,不过勤俭两字,况下于禹者,可以不勤不俭乎?余于《乙编》尝论俭有四益。勤亦有三益。盖民生在勤,勤则不匮。一夫不耕,必受其饥;一妇不蚕,必受其寒。是勤可以免饥寒也。农民昼则力作,夜则颓然甘寝,故非心淫念,无从而生。晋公父文伯之母曰:“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渊明诗曰:“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而无异患干。”是勤可以远淫辟也。户枢不蠹,流水不腐,周公论三宗文王之寿,必归之《无逸》。吕成公释之曰:“主静则悠远博厚,自强则坚实精明,操存则血气循轨而不乱,收敛则精神内守而不浮。”是勤可以致寿考也。
  何斯举云:壬寅正月,雨雪连旬,忽尔开霁,闾里翁媪相呼贺曰:“黄绵袄子出矣!”因作歌以纪之。此名甚新,但所以作歌未甚惬人意。乃更为补作一绝句云:“范叔绵袍暖一身,大裘只盖洛阳人。九州四海黄绵袄,谁似天公赐予均。”白乐天诗云:“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人。”
  渡江初,吕元直为相,堂厨每厅日食四千,至秦会之当国,每食折四十余千。执政有差,于是始不会食。胡明仲侍郎曰:“虽欲伴食,不可得矣。”



  ●丙编 卷二
  叶水心曰:“国初宰相权重,台谏侍从,莫敢议己。至韩琦、范仲淹,始空贤者而争之,天下议论相因而起,朝廷不能主令而势始轻。虽贤否邪正不同,要为以下攻上,为名节地可也,而未知为国家计也。然韩、范既以此取胜,及其自得用,台谏侍从方袭其迹,朝廷每立一事,则是非蜂起,哗然不安。昔郑子孔为载书,诸司门子弗顺,将杀之,子产止之。人请为之焚书,子孔不可。子产以为众怒难犯,专欲难成,迄焚而后定。然及子产自为相,却不知此,直云礼义不愆,何恤人言。盖韩、范之所以攻人者,卒其所以受攻而无以处此,是以虽有志而无成也。至如欧阳修,先为谏官,后为侍从,尤好立沦。士之有言者,皆依以为重,遂以成俗。及濮园议起,未知是非所在,而倾国之人,回戈向之。平日盛美,一朝隳损,善人君子,化为仇敌。然则欧阳氏之所以攻之者,亦其所以受攻而不自知也。”水心之论如此。余谓国初相权之重,自艺祖鼎铛有耳之说始。赵韩王定混一之谋于风雪凌厉之中,销跋扈之谋于杯觞流行之际,真社稷臣矣。雷德骧何人,乃敢议之,宜艺祖之震怒也。乃若持盈守成之时,则权不可以不重,亦不可以过重。东坡所谓奸臣之始,以台谏折之而有余,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则台谏侍从之敢言,乃国势之所恃以重也,岂反因此而势轻哉?水心之说,乃张方平之遗论也。方平之论,前辈固已深辟之矣。范公当国不久,韩公当国时,最被司马温公激恼,然韩公包容听受,无几微见于颜面。常朝一不押班,王陶至便指为跋扈,而公亦无愠色。盖己为侍从台谏,则能攻宰相之失;己为宰相,则能受侍从台谏之攻。此正无意无我、人己一视之道,实贤人君子之盛德,亦国家之美事也。岂有己则能攻人,而人则不欲其攻己哉!谚云:“吃拳何似打拳时。”此言虽鄙,实为至论。惟欧阳公为谏官侍从时,最号敢言。及为执政,主濮园称亲之议,诸君子哗然起而攻之,而欧阳公乃不能受人之攻,执之愈坚,辩之愈激,此则欧公之过也。公自著《濮议》两篇,其间有曰:“一时台谏谓因言得罪,犹足取美名,是时圣德恭俭,举动无差。两府大臣,亦各无大过,未有事可以去者,惟濮议未定,乃曰,此好题目,所谓奇货不可失也,于是相与力言。”欧公此论,却欠反思。若如此,则前此己为谏官侍从时,每事争辩,岂亦是贪美名、求奇货、寻好题目耶!余尝作《濮议》诗云:“濮园议起沸乌台,传语欧公莫怨猜。须记上坡持橐日,也曾寻探好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