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林玉露

  《礼记 檀弓》:子贡曰:“泰山其颓,则吾将安仰?梁木其坏,哲人其萎,则吾将安仿?”吾郡刘尚书美中家有古本《礼记》,“梁木其坏”之下,有“则吾将安仗”五字。
  朱文公尝病《女戒》鄙浅,欲别集古语成一书。立篇目曰《正静》,曰《卑弱》,曰《孝爱》,曰《和睦》,曰《俭质》,曰《宽惠》,曰《讲学》。且言如杜诗云,“嗟汝未嫁女,秉心郁忡忡,防身动如律,竭力机杼中”。凡此等句,便可入《正静》,他皆仿此。尝以书属静春先生刘子澄纂辑,迄不能成。公盖欲以配小学书也。
  庆元间,周益公以宰相退休,杨诚斋以秘书监退休,实为吾邦二大老。益公尝访诚斋于南溪之上,留诗云:“杨监全胜贺监家,赐湖岂比赐书华?回环自辟三三径,顷刻能开七七花。门外有田供伏腊,望中无处不烟霞。却惭下客非摩诘,无画无诗只谩夸。”诚斋和云:“相国来临处士家,山间草木也光华。高轩行李能过李,小队寻花到浣花。留赠新诗光夺月,端令老子气成霞。未论藏去传贻厥,拈向田夫野老夸。”好事者绘以为图,诚斋题云:“平叔曾过魏秀才,何如老子致元台。苍松白石青苔径,也不传呼宰相来。”用魏野诗翻案也。厥后诚斋冢嗣东山先生伯子,端平初累辞召命,以集英殿修撰致仕家居,年八十。云巢曾无疑,益公门人也,年尤高,尝携茶袖诗访伯子。其诗云:“褰衣不待履霜回,到得如今亦乐哉!泓颍有时供戏剧,轩裳无用任尘埃。眉头犹自怀千恨,兴到何如酒一杯?知道华山方睡觉,打门聊伴茗奴来。”伯子和云:“雪舟不肯半途回,直到荒林意盛哉!篱菊苞时披宿雾,木犀香里绝纤埃。锦心绣口垂金薤,月露天浆贮玉杯。八十仙翁能许健,片云得得出巢来。”其风味庶几可亚前二老云。无疑博学工文,尤精考订,有《本朝新旧官制考》行于世。以隐逸召为秘阁校勘,吾党之士多劝其毋出,而无疑竟出。先君竹谷老人送以诗云:“泰华山人上赤墀,上嗟安在见何迟。老于尚父投竿日,少似辕生对策时。怨鹤惊猿辞旧隐,鞭鸾笞凤总新知。早陈经国平边策,归领云巢旧住持。”无疑立朝逾年,除大社令,未及有所开陈,奉祠而归,年九十乃终。
  周益公云:汉二献皆好书,而其传国皆最远。士大夫家,其可使读书种子衰息乎?
  杜陵诗云,“色难臭腐食风香”。色难臭腐,用仙家王方子事。独“食风香”三字,解者不注所出。余观佛书云,凡诸所嗅风与香等。意杜陵用此。
  宋高祖留葛灯笼、麻蝇拂于阴室,唐太宗留柞木梳、黑角篦于寝宫,以此示后,后世犹奢。
  西汉诸儒,扬子云独称识字。韩文公云:“凡为文者,宜略识字。”则识字岂易乎哉?晁景廷晚年日课识十五字。杨诚斋云:“无事好看韵书。”
  唐李渤问归宗禅师曰:“须弥纳芥子,仆即不疑。芥子藏须弥,恐无是理。”归宗曰:“人言学士读万卷书,是否?”渤曰:“然。”归宗曰:“是心如椰子大,万卷书从何处着?”荆公诗云:“巫医之所知,瞽史之所业,载车必百两,独以方寸摄。”即归宗之意。余谓一心具一太极,前辈谓鹏抟运,不足计其高深,日升月沉,不足计其广狭。万卷百车,又何足道!
  汤、武应天顺人之举,实出于伊尹、太公。汤五遣伊尹适夏,意亦可见。伊尹既丑有夏,遂相汤伐桀,《诗》曰:“实维阿衡,实左右商王。”不言汤用伊尹也。《书》之誓有以地言者,《甘誓》是也。有以人言者,《汤誓》是也,有以国言者,《秦誓》是也。《傣誓》,《左传》、《孟子》皆谓之《太誓》,古字“泰”“太”通。前辈谓伐商之谋,实本于太公,故以名誓。《诗》曰:“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不言武王用太公也。汤、武非富天下之志,于此可见。虽然,夫子则不以是而恕汤、武也。序《书》之词曰汤胜夏,曰武王胜殷杀受,未尝分其罪于伊尹、太公。此与《春秋》书许世子止赵盾同一笔也。东坡《海外论》可谓深识周孔之心矣。余尝疑商之取夏,周之取商,一也。汤崩而太甲不明,甚于成王之幼冲矣。然夏人帖然,未尝萌蠢动之心。及武王既丧,商人不靖,观《鸱》、《小毖》之诗,悲哀急迫,岌岌然若不可以一朝居,何也?汤放桀于南巢,盖亦听其自屏于远方而终耳,未至如以黄钺斩纣之甚也。故夏人之痛,不如商人。夫以怀王之死,楚人尚且悲愤不已,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语,况六百年仁恩之所渗漉者哉!当是时,若非以周公之圣,消息弥缝于其间,则周之复为商也决矣。且汤既胜夏,犹有惭德,栗栗危惧,若将陨于深渊。至于武王,则全无此等意思矣。由是论之,汤、武亦岂可并言哉!朱文公云:“成汤圣敬日跻,与盘铭数语,犹有细密工夫,至武王,往往并不见其切己事。”
  《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景,明也。谓所行之光明也。世俗有“景仰”、“景慕”之语,遂失其义。妄以“景”训“仰”,多取前贤名姓,加“景”字于上以为字。如景周、景颜之类,失之矣。前史王景略,近世范景仁,何尝以景为仰哉?真西山旧字景元,后悟其非,乃改为希元云。
  始皇为楚所败,尚能谢王翦;袁绍为魏所败,乃至杀田丰。欲不亡,得乎?
  杜陵诗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盖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齿暮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八意,而对偶又精确。



  ●乙编 卷六
  法昭禅师偈云:“同气连枝各自荣,些些言语莫伤情。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词意蔼然,足以启人友于之爱。然余尝谓人伦有五,而兄弟相处之日最长。君臣之遇合,朋友之会聚,久速固难必也。父之生子,妻之配夫,其早者皆以二十岁为率。惟兄弟或一二年,或三四年,相继而生,自竹马游嬉,以至鲐背鹤发,其相与周旋,多者至七八十年之久。若恩意浃洽,猜间不生,其乐岂有涯哉!近时有周益公以太傅退休,其兄乘成先生以将作监丞退休,年皆八十,诗酒相娱者终其身。章泉赵昌甫兄弟,亦俱隐玉山之下,苍颜华发,相从于泉石之间,皆年近九十,真人间至乐之事,亦人间希有之事也。
  严州乌石寺在高山之上,有岳武穆飞、张循王俊、刘太尉光世题名。刘不能书,令侍儿意真代书。姜尧章题诗云:“诸老凋零极可哀,尚留名姓压崔嵬。刘郎可是疏文墨,几点胭脂ネ绿苔。”
  大凡临事无大小,皆贵乎智。智者何?随机应变,足以弭患济事者是也。张乖崖守蜀,兵火之余,人怀反侧。一日,大阅方出,军众忽嵩呼。乖崖亦下马,随众东北望三呼,揽辔复行,众不敢欢。真宗不豫,李文定公以宰相宿内祈禳。时太子尚幼,八大王元俨者,颇有威名,问疾留禁中,累日不出,执政患之。偶翰林司以金盂贮熟水过。问之,曰:“王所需也。”文定取案上墨笔搅水中,尽黑。王见之大骇,意其为毒也,即上马去。文潞公知成都,大雪,会客帐下。卒有谇语,共拆井亭,烧以御寒,军将以闻。公徐曰:“今夜诚寒,亭弊矣,正欲改造,更有一亭,可尽拆为薪。”乐饮如常,明日乃究问先拆亭者,杖而流之。前辈如此类甚多,皆所谓智也。小而文潞公幼年之浮球,司马公幼年之击瓮,亦皆于仓卒之中,有变通之术。世传赵从善尹临安,宦寺欲窘之。一日,内索朱红桌子三百只,限一日办。从善命于市中取茶桌一样三百只,糊以清江纸,用朱漆涂之,咄嗟而成。两宫幸聚景园回,索火炬三千枝,限以时刻。从善命于娼家取竹帘束之,顷刻而办。辛幼安在长沙,欲于后圃建楼赏中秋,时已八月初旬矣。吏白:“他皆可办,唯瓦难办。”幼安命于市上每家以钱一百赁檐前瓦二十片,限两日以瓦收钱,于是瓦不可胜用。嘉熙间,江西峒丁反,吉州万安宰黄炳,鸠兵守备。一日五更,探报寇且至,炳亟遣巡尉领兵迎敌,众皆曰:“枵腹柰何?”炳曰:“第速行,饭即至矣。”炳乃率吏辈,携竹箩木桶沿市民之门曰:“知县买饭!”时人家晨炊方熟,皆有热饭熟水,厚酬其直,负之以行。于是士卒皆饱餐,一战破寇,由此论功,擢守临川,兼庾节。
  杜陵诗云:“雨晴山不改,晴罢峡如新。”言或雨或晴,山之体本无改变,然既雨初晴,则山之精神焕然乃如新焉。朱文公《寄籍溪胡原仲》诗云:“瓮牖前头翠作屏,晚来相对静仪刑。浮云一任闲舒卷,万古青山只麽青。”胡五峰见之,以为有体而无用,乃赓之曰:“幽人偏爱青山好,为是青山青不老,山中云出雨乾坤,洗出一番青更好。”文公用杜上句意,五峰用杜下句意,然杜只是写物,二公则以喻道。
  善师者不陈,善陈者不战。琴以不鼓为妙,棋以不着为高。
  子家羁不欲昭公与季氏立异,子家羁岂党季氏者乎?陈平、周勃不与吕氏立异,平、勃岂党吕氏者乎?狄仁杰不与武氏立异,仁杰岂党武氏者乎?处事变者,须识此意。虽然,夫子三都之堕,王陵庭争之语,骆宾王举兵之檄,亦不可少也。声大义者,张胆而明日;定大策者,潜虑而密谋。
  绍兴间,黄公度榜第三人陈修,福州人,解试“四海想中兴之美赋”,第五韵隔对云:“葱岭金堤,不日复广轮之土;泰山玉牒,何时清封禅之尘。”时诸郡试卷多经御览,高宗亲书此联于幅纸,粘之殿壁。及唱名,玉音云:“卿便是陈修?”吟诵此联,凄然出涕,问卿年几何,对曰:“臣年七十三。”问卿有几子,对曰:“臣尚未娶。”乃诏出内人施氏嫁之,年三十,赀奁甚厚。时人戏为之语曰:“新人若问郎年几,五十年前二十三。”其年第五人方翥,兴化人,解试“中兴日月可冀赋”。一联云:“伫观僚属,复光司隶之仪;忍死须臾,咸泣山东之泪。”亦经御览,亲笔录记。唱名日,特命加一资。上恢复初志,随寓发见,感愤如此,而卒于不遂。秦桧之罪,可胜诛乎!
  淳熙间,庐陵有恶少子曰晏先,以杀人减等流岭南。行有日,逢其党二人于市,晏目之曰:“盍免我乎?”二人不应而去。行数日,送徒者节其饮食,有害之之意。一夕,止旅舍,二人者忽来,为酒馔飨晏及送徒者,尽夕歌呼,至晓偕行。过荒林间,二人以白金一笏掷于地,抽刃言曰:“晏,吾兄弟也,汝能释使逃,请以此金为谢,不然,不能俱生矣!”送徒者欣然破械纵去,为疑冢道傍而反。越三十年,晏自淮驾巨舰来归,赀货钜万。访二人,皆死矣,妻子方贫,不能自活。晏哭祭其墓,尽哀,厚遗其妻子乃去。郑毅夫《过朱亥墓》诗云:“高论唐虞儒者事,卖君负国岂胜言。凭君莫笑金椎陋,却是屠沽解报恩。”谅哉!
  《韩子》:“管仲、隰朋从桓公伐孤竹,春往而冬反,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马而随之,遂得道焉。”杜陵诗云:“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用此事也。东坡代滕达道疏云:“自念旧臣,譬之老马,虽筋力已衰,不堪致远,而经涉险阻,粗识道路。”又用杜诗意。
  唐太宗末年,谶家明言女主昌,又明言为武氏,又明言其人已在宫中,乃以疑似杀李君羡,过矣。则天当时特一宫嫔,诚无可疑之迹,然史载太宗有骏马曰“师子骢”,极猛悍,太宗亲控驭之,不能驯。则天时侍侧曰:“惟妾能制之。”太宗问其术,对曰:“妾有三物,始则捶以铁鞭,不服,则击以铁挝;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尔。”由此观之,其英烈猛厉之气,亦自发露,特太宗不之觉耳。则天后来驾驭群臣,专用此术。
  袁和叔云:“非木非石,无思无为。”杨敬仲深爱其语,故铭其墓曰:“和叔之觉,人所未知。非木非石,无思无为。”盖以为造极之语也。然余观苏颍滨《论语解》云:“火必有光,心必有思。圣人无思,非无思也。外无物,内无我,物我既尽,心全而不乱。物至而知可否,可者作,不可者止。因其自然,而吾未尝思,未尝为,此所谓无思无为也。如使顽然不动,与木石为偶,而谓之无思无为,则亦何以通天下之故哉!”此说即和叔之说也,岂敬仲未之见耶?禅家去昏散病,绝断常坑,盖昏与断,则如木如石矣;散与常,则妄思妄为矣。又云:“贵真空,不贵顽空,盖顽空,则顽然无知之空,木石是也。若真空,则犹之天焉,湛然寂然,元无一物,然四时自尔行,百物自尔生,粲为日星,氵翁为云雾,沛为雨露,轰为雷霆,皆自虚空生,而所谓湛然寂然者,自若也。”颍滨深味禅说,故其论亦此意。
  内缮己性,当如纪氵省之养鸡;外顺物性,当如颜阖之养虎。
  渊明诗云:“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此修身俟死之意也,可谓了死生矣。谢溪堂诗云:“渊明从远公,了此一大事。”余谓渊明性资高迈,岂待从远公而后了?况其言曰:“得知千载外,上赖古人书”;又曰:“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则其于六经孔孟之书,固已探其微矣,于了死生乎何有?
  晚唐诗绮靡乏风骨,或者薄之,且因王维、储光义辈,而并薄其人。然气节之士,亦往往出于其间。昭宗末年,朱温篡形已成。韩在翰林,苏检数为经营入相,怒曰:“公不能有所为,今朝夕不济,乃欲以此相污耶!”昭宗欲相,辞,而荐赵崇。崔胤怒,使温谮而逐之。昭宗与之泣别,泣曰:“臣得远贬,及死乃幸,不忍见篡弑之辱也。”司空图初为礼部员外郎,弃官隐居王官谷,累征不起,柳璨以诏书征之,图惧,诣洛阳入见,佯为衰野,坠笏失仪。乃下诏以为傲代钓名,放还山。罗隐乾府中举进士十上不第,黄巢乱,归依钱谬。及朱温篡,诏至,痛哭劝谬举义,谬不能从。温闻其名,以谏议大夫招之,不就,事Α终于著作佐郎。若三子者,又可以晚唐诗人薄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