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馗书
订文第二十五
泰逖之人,款其皋门而观政令,于文字之盈歉,则卜其世之盛衰矣。
昔之以书契代结绳者,非好其繁也,万事之{笞心}萌,皆伏于蛊。名实惑眩,将为之别异,而假蹄迒以为文字。然则自大上以至今日,解垢益甚,则文以益繁,亦势自然也。
先师荀子曰:后王起,“必将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是故国有政者,其伦脊必析,纲纪必秩,官事民志日以孟晋,虽欲文之不孟晋,不可得也。国无政者,其出话不然,其为犹不远,官事民志日以呰偷,虽欲文之不呰偷,不可得也。
吾闻斯宾塞尔之言曰:有语言然后有文字。文字与绘画,故非有二也,皆昉乎营造宫室而有斯制。营造之始,则昉乎神治。有神治,然后有王治。故曰:“五世之庙,可以观怪。”禹之铸鼎而为离鬽,屈原之观楚寝庙而作《天问》,古之中国尝有是矣。奥大利亚与南亚非利加之野人,尝垩涅其地,彤漆其壁,以为画图。其图则生人战斗与上古之异事,以敬鬼神。埃及小亚细亚之法,自祠庙宫寝而外,不得画壁,其名器愈陖。当是时,布政之堂,与祠庙为一,故以画图为夬之政,以扬于王庭。其朝觐仪式绘诸此,其战胜奏凯绘诸此,其民志驯服、壶箪以迎绘诸此,其顽梗方命终为俘馘绘诸此。其于图也,史视之,且六典视之。而民之震动恪恭,乃不专于神而流貤于图,见图则奭然师保莅其前矣。君人者,借此以相临制,使民驯扰,于事益便。顷之,以画图过繁,稍稍刻省,则马牛凫鹜,多以尾足相别而已,于是有墨西哥之象形字。其后愈省,凡数十画者,杀而成一画;于是有埃及之象形字。凡象形字,其沟陌又为二:一以写体貌,一以借形为象,所谓“人希见生象,而按其图以得仿佛”者也。乃若夫人之姓氏,洲国山川之主名,主形者困穷,乃假同音之字以依托之,于是有谐声字,则西域字母根株于是矣。人之有语言也,固不能遍包众有,其形色志念之相近者,则引伸缘傅以为称。俄而聆其言者,眩惑如占覆矣,乃不得不为之分其涂畛,而文字以之孳乳。故数字之义,祖祢一名,久而莫踪迹之也。今英语最数,无虑六万言,(斯氏道当时语)言各成义,不相陵越。东西之有书契,莫繁是者,故足以表西海。
章炳麟曰:乌乎!此夫中国之所以日削也。自史籀之作书,凡九千名,非苟为之也,有其文者必有其谚言。秦篆杀之,《凡将》诸篇继作,及鄦氏时,亦九千名。衍乎鄦氏者,自《玉篇》以逮《集韵》,不损三万字,非苟为之也,有其文者必有其谚言。北宋之亡,而民日呰偷,其隶书无所增;增者起于俗儒鄙夫,犹无增也。是故唇吻所偫,千名而足;檄移所偫,二千名而足;细旃之所承,金匮之所藏,箸于文史者,三千名而足;清庙之所奏,同律之所被,箸于赋颂者,四千名而足。其他则视以为腐木败革也已矣!若其所以治百官、察万民者,则蔇乎檄移之二千而止。以神州之广,庶事之博,而以佐治者廑是,其庸得不澶漫掍殽,使政令逡巡以日废也?
且夫文因于言,其末则言揫迫而因于文。何者?文之琐细,所以为简也;词之苛碎,所以为朴也。刻玉曰瑑,刻竹以为书曰篆。黑马之黑,与黑丝之黑,名实眩也,则别以骊、缁。青石之青,孚筍之青,名实眩也,则别以苍筤、琅玕。耦怨,匹也;合耦,匹也;其匹同,其匹之情异,则别以逑、仇。马之重迟,物之重厚,其重同,其重之情异,则别以笃、竺。本木曰柢,本厓氏曰氐。仰视苍也谓之天,发际曰颠。此犹单辞也。
辞或冗矣,而进言动辞者勿便。使造字无神、祗,则终古曰天之引出万物、地之提出万物者尔。斯则剧口,且烦简书也。故号以神、祗,而一言赡矣。此犹物名也。
历物之意,志念祈向之曲折,其变若云气,而言或以十数。莫曰辍,则终古曰“车小缺复合”也。莫曰毋,则终古曰“女欲奸,诃止之勿令奸”也。其冗曼勿便也尤甚,故号以辍、毋,而一言赡矣。然则名之箸者,文从其言也不可知。苟纡于祈向,而馔具一名以引导之,其必自史官之达书名,使民率从以为言,无疑也。
今自与异域互市,械器日更,志念之新者日蘖,犹暖暖以二千名与夫六万言者相角,其疐便既相万,及缘傅以译,而其道大穷。今夫含生之属,必从其便者也。然则必有弟靡以从彼者。虽吾文字,亦将弃不用矣。
孟晋之后壬,必修述文字。其形色志念,故有其名。今不能举者,循而摭之。故无其名,今匮于用者,则自我作之。其所称谓,足以厌塞人之所欲,欲废坠得乎?若是,则布政之言,明清长弟,较然如引绳以切墨,品庶昭苏,而呰偷者竞矣。吾闻古之道君人者,曰:审谛如帝。
附:正名杂义
《管子》曰:“义也,名也。时也,似也,类也,比也,状也,谓之象。”(《七法》)其在七法,以为一官。覃及异域,言正名者众矣。夫三段之条,五旌之教,是有专家,不得采摭。今取文字声音,明其略例,与夫修辞之术宜审正者,集为《杂义》。非诚正名而附其班,盖《匡谬正俗》之次也。
西方以数声成言乃为一字,震旦则否。释故、释言而外,复有释训。非联绵两字,即以双声叠韵成语。此异于单举者。又若事物名号,合用数言。岁阳、岁阴,义则难解。放勋、重华,古圣之建名;阿衡、祈父,官僚之定命;是皆两义和合,并为一称。苟自西方言之,亦何异一字邪?今通俗所用,虽廑跂二千,其不至甚忧困匮者,固赖以转移尔。由是言之,抪于文俗者,亦逾万字。然于理财正辞,其忧不逮甚矣。若有创作,用缵旧文,故(一字)训(数字)两端,皆名一字。是则书童竹笘,数必盈亿也。
“六书”之从形声,十固七八。自叔然、弘嗣,则有切音。其后或以婆罗门法贯之,宜若调瑟有准,观其纽切而知其音读者。然抽讽《广韵》,则二百六者勿能辨也。其能辨者,而九服又各异其敛侈也。音不吊当,彼是不明.人各相非,孰为雅言?察此其所由生,则尝正字母之读,以贯双声,未曾正二百六部建首之读,以贯叠韵。故呿、唫同概.而韵不可知。袭孙、韦切音之术,而弗整理,其切则杂举散字以为用,未尝一用字母部首,故枢轴繁乱而读不可知。世言汉文杂识,不若欧洲之易简。若专以字母韵首为纲,上、去傅于平声,加之点识,以示区别,所识不过百名。而切字既有定矣,虽咳笑鷇音之子,使无歧声,布于一国,若乡邑相通,可也。
上世语言简寡,故文字少而足以达旨。及其分析,非孳乳则辞不计。若彼上世者,与未开之国相类,本无其事,固不必有其言矣。
案:柏修门人种,以同部女子为男子所公有,故无夫妇妃耦之言;妇人、处子,语亦弗别。征之《说文》:“妇.服也,从女持帚洒扫。”《曲礼》:“士曰妇人,庶人曰妻。”斯适人之定名可知也。然《士丧礼》:“妇人侠床”,注谓“妻妾子姓”。语无区别,与柏修门种勿殊。盖虙牺俪皮以前之遗语尔。
又父子、君臣、夫妇、朋友各有正文,而昆弟独假于韦束之次弟,其后乃因缘以制“{罣-土+弟}”字。《说文》兄虽训长,毛公故训义实为兹。盖繇兹长而为长者,亦犹令长之引伸矣。斯则兄弟、昆弟,古无其文,盖亦无其语也。大宗嗣始祖,小宗嗣四亲,族人为宗服齐衰三月。宗之重于家族政体,久矣。其始鉴于立少,惧其动摇,而尊之使峭不可登;族人不得以其戚戚君,亦不得以其戚戚宗子。故余子于适长,无敢有兄与昆之称。虽适长亦以臣庶视余子,未尝言弟也。其诸庶相谓,则孟、仲及季而已。本无兄弟、昆弟之名,故亦不制其字。及其立名借字,则社会已开,必在三王之际也。
又加路脱称:达马拉人,以淡巴苽二本,易羊一匹;淡巴苽十本,易犊一头。然其算术,知五而止。自五以上,无其语言,亦无会计。故见淡巴苽十本者,扩张两手,以指切近,略知其合于二五之数.而不知其十也。又其嚚顽者,识数至三而止。及奥大利亚人,则三数犹不能憭。夫世无衡量筹算,人之纪数,固以指尔。以五指为极数,而不能使左右相代以定位,则五以上,宜不能知也。汪容甫作《释三九》篇,遍征古籍,凡欲甚言多数者,或则举三,或则举九。余以为举九者,在社会开明而后;若举三,则上古之遗言也。当是时,以为数至于三,无可增矣。且虙牺已有十言之教,而《易》言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律历志》言五六“天地之中合”。其他五行、五色、五声、五味之属,大氐以五为度。盖当时亦特虙牺知十耳。元元之民,则以为数至于五,无可增矣。后世虽渐文明,而数极三五之说,传之故老,习于胲颊,故亦相引而弗替乎?
又古之言人、仁、夷同旨。案,《说文》古文仁字作{尸二}。而古夷字亦为{尸二}。(《汉书·樊哙传》“与司马{尸二}战砀东”,注:“{尸二},与夷同。”《孝经·仲尼居》释文:“{尸二},古夷字。”)此假仁为夷也。《海内西经》:“百神之所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仁羿者,夷羿,《传》云“夷羿收之”是也。《说文》言夷俗仁,仁者寿。故夷与仁,声训本通,脂真之转,字得互借。《表记》《中庸》皆云:仁者,人也。《表记》曰:“以德报怨,则宽身之仁也。”《韩敕碑》:“有四方士仁。”皆借仁为人矣。乃知人与仁、夷古只一字。盖种类之辨,夷字从大,而为人。自禹别九士,始以夏为中国之称,制字从页,臼、攵以肖其形。自禹而上,夷、夏并号曰人耳。夷俗仁,故就称其种为人,以就人声,而命德曰仁。仁即人字。自名家言之,人为察名,仁为玄名,而简朴之世未能理也。古彝器人有作“仌”者。重人则为仌,以小画二代重文,则为仁,明其非两字矣。自夷夏既分,不容通言为人.始就人之转音而制夷字。然《说文》儿字下云:“仁人也,古文奇字人也。”夫古文与小篆一字耳,何故别训为仁人?则知左史官之制儿字.盖专以称东夷,以别夏人。夷俗仁,故训曰仁人。(此义治小学者多不瞭,非深察古今变故不知)《白虎通义》谓夷者蹲夷无礼义,故儿字下体诘屈,(《说文》儿字下引孔子曰:“在人下.故诘屈。”)以象蹲夷。且《海内西经》:“仁羿”,《说文系传》儿字下注引作“人羿”。是儿、夷一字异读之明征。通其源流正变言之,则人、儿、夷、仌、仁、{尸二}六字,于古特一字一言,及社会日进,而音义分为四五。夫语言文字之繁简,从于社会质文,顾不信哉!
六书初造,形、事、意、声,皆以组成本义,惟言语笔札之用,则假借为多。小徐系《说文》,始有引伸一例。然鄦君以令长为假借,令者发号,长者久远,而以为司命令位夐高者之称。是则假借即引伸,与夫意义绝异,而徒以同声通用者,其趣殊矣。
夫号物之数曰万,动植、金石、械器之属,已不能尽为其名。至于人事之端,心理之微,本无体象,则不得不假用他名以表之。若动静形容之字,诸有形者已不能物为其号,而多以一言概括;诸无形者则益不得不假借以为表象,是亦势也。
姊崎正治曰:表象主义,亦一病质也。凡有生者,其所以生之机能,即病态所从起。故人世之有精神见象、社会见象也,必与病质偕存。马科斯牟拉以神话为言语之瘿疣,是则然矣。抑言语者本不能与外物泯合,则表象固不得已。若言雨降,(案:降,下也。本谓人自陵阜而下)风吹,(案:吹,嘘也。本谓人口出气息)皆略以人事表象。繇是进而为抽象思想之言,则其特征愈箸。若言思想之深远,度量之宽宏,深者所以度水,远者所以记里,宽宏者所以形状空中之器,莫非有形者也,而精神见象以此为表矣。若言宇宙为理性,此以人之材性表象宇宙也。若言真理,则主观客观初无二致,此以主观之承仞,客观之存在,而表象真理也。要之,生人思想,必不能腾跃于表象主义之外。有表象主义.即有病质冯之。
其推假借引伸之原,精矣。然最为多病者,莫若神话,以“瑞麦来牟”为“天所来”;而训“行来”,以“{丿乙}至得子”为“嘉美之”,而造“孔”字。斯则真不失为瘿疣哉!
惟夫庶事繁兴,文字亦日孽乳,则渐离表象之义而为正文。如能,如豪,如群,如朋,其始表以猛兽羊雀。此犹埃及古文,以雌蜂表至尊,以牡牛表有力,以马爵之羽表性行恺直者。(嗀利亚《英文学史》)久之能则有志,豪则有势,群则有宭,朋则有倗,皆特制正文矣。而施于文辞者,犹习用旧文而怠更新体;由是表象主义日益浸淫。然赋颂之文,声对之体,或反以代表为工,质言为拙,是则以病质为美疢也。杨泉《物理论》有云:“在金石曰坚,在草木曰紧,在人曰贤。”(《艺文类聚》人部引)此谓本繇一语,甲乇而为数文者。然特就简毕常言,以为条别,已不尽得其本义。(紧,本义训缠丝急,引伸施于草木)斯义益衰,则治小学与为文辞者,所繇忿争互诟,而文学之事,弥以纷纭矣。
如右所述,言语不能无病。然则文辞愈工者,病亦愈剧。是其分际,则在文言质言而已。文辞虽以存质为本干,然业曰“文”矣,其不能一从质言,可知也。文益离质,则表象益多,而病亦益笃。斯非直魏、晋以后然也,虽上自周、孔,下逮嬴、刘,其病已淹久矣。汤武革命而及“黄牛之革”,皿虫为蛊而云“干父之蛊”。易者,象也,表象尤箸。故治故训者,亦始自《易》,而病质亦于今为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