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樱庑随笔


  冬儿、楚兰皆东平故姬,皆得事雅流,幸矣。所事皆吴姓,亦奇。楚兰濡润于东平,何其甚似近日名妓之所为也。而能预知东平必败,其识鉴非录录者比矣。

  汉毛亨作《诗训诂》,以授毛苌,作《小序》,故曰《毛诗》。世称亨为大毛公,苌为小毛公。清时亦有二毛,萧山毛大可(奇龄)与兄万并知名,人呼万为大毛子,大可为小毛子。《施愚山集》有《毛子传》。

  中国人爱花,泰西人爱叶,往往层楼杰阁,万绿环之,谓绿色于目为宜,资裨益也。近人某说部云:“钱塘蔡木布衣,居于武林门内之斜桥,性爱草,沿墙上阶,一碧无隙;湘帘几间,盆盎罗列,皆草也。凡草经其栽植灌溉,辄芊绵娟,迥殊凡品。有翠云草,尤所珍惜。”亦嗜好之特别者。朱柏庐《四时读书乐》句云:“绿满窗前草不除。”第不除云尔,非所好在是也。

  康熙间,山西布政使王显祚,风雅好客,尤爱重朱竹。一日宴竹,出玉碗为饮器。盖曾藏晋恭王邸者。碗高五寸,深四寸七分,径七寸许,莹洁逾羊脂,昔人所称一捧雪,弗逮也。缀黄点数十如金粟,相映益璀璨。竹沾醉,持碗几坠地,每缶一,碗辄触案有声。它座客相顾色动,或移置王前。王笑曰:“何见之小也?碗信珍秘,与其完于它人手,何如碎于竹乎?”先是,某巨公愿以千金易之,王弗许。至是,遂以赠竹,并谕庖丁,月致佳酿二瓮焉。此事若在竹未试鸿博已前,则尤可传,弗可考。

  明镇国中尉朱睦挈,字灌甫,镇平王诸孙(隆、万间人),世称西亭先生,有《万卷堂书目》(见贝简香《千墨庵精钞七家书目》),搜罗闳富。按:《明外史。诸王传》:“睦挈家故饶,逐十一利,资益大起,因访购图籍。当时藏书之富,推江都葛氏、章丘李氏、睦挈不惜高訾致之。”据此,则万卷堂博极群书,得力于货殖者深矣。

  藏书家族姓,多有败德亻危行,不恤摧残雅道者。钱遵王(曾),牧斋从孙之子也。编《也是园述古堂书目》,多藏宋元版书,鉴别不在牧翁下。牧翁逝世,族中亡赖,乌合百人,托言牧翁旧有所负,喧哄于堂。迫柳夫人毕命,遵王实为之魁率。《荆驼逸史》载此事綦详。叶林宗(奕),石君(树廉)从兄也。爱《日精庐藏书志》,孙觌大全集,叶石君跋。此书为从兄林宗借去,几十年矣。乙巳之春,林宗卒,为之整书,始得检归。《<百百>宋楼藏书志》,沈下贤集,叶石君跋。崇祯戊寅,得《沈亚之集》,为林宗干没。近来林宗物故,书籍星散,宋、元刻本,尽废于狂童败妇之手。予生平不欺其心,自信书籍必不若林宗死后之惨“云云。张子谦(承涣),月霄(金吾)之从子也。月霄《言旧录》:”道光六年七月二十九日,从子承涣取《爱日精庐藏书》十万四千卷去,偿债也。忆涣为予作《诒经堂铭》曰:“达士旷怀,岂计长久,空诸一切,诒于何有。‘不竟成此举之谶耶。”先是,承涣屡以资假月霄,盖预为要挟夺攘计。至是遂罄其所藏,捆载以去,月霄浩叹而已。之三人者,何尝不好古操雅,顾其所为,讵士君子所忍出耶。《汲古阁刻板存亡考》:“相传毛子晋有一孙,性嗜茗饮,购得洞庭山碧萝春茶,虞山玉蟹泉水,患无美薪,因顾《四唐人集》板而叹曰:”以此作薪,其味当倍佳也。’遂按日劈烧之。“此举诚奇特,然而视彼三人为犹愈矣。鄞县范氏天一阁藏书,自明迄今,垂三百年,未经散佚。今春被人盗出数千本,售于沪上坊肆六艺书局、来青阁两家,价仅数百金耳。其中宋、元本无多(余仅得见宋小字本《欧阳文忠集》、元本《朱淑真诗集》),明初精抄,居十之八九,如明太祖、成祖《实录》之类,皆有关系不经见之书。顷之,为舶贩金颂清者一人所得,价则腾至舒凫万翼,以不分售故,乃至一鳞片甲,靡有孑遗。俄范氏后裔某,来沪诉讼。签符甫下,雷厉风行。未几,不知若何媾解,其事遽寝,书则稳度重瀛,永无归国之期矣。惜哉!

  康熙间,太仓吴元朗(景,梅村子,有《西斋集》),海宁查声山(升,有《澹远堂集》),仁和汤西崖(右曾,有《怀清堂集》),为戊辰进士同年,并负诗名,同官京师,恒唱酬竟日夕。某夕,社集声山寓斋。时值初春,天寒雪甚,因下榻焉。漏已三商,声山、西崖同榻先寝,元朗推敲未已,声山戏于枕上属对云:“孤吟午夜,文章有性命之忧。”元朗应声云:“双宿春宵,朋友得夫妻之乐。”声山闻之,戏拍西崖肩云:“汤婆子,吾侪速睡休,勿令若人搅清梦也。”三人皆为之轩渠。

  东南为莺花薮泽,于明清之间,复社之流风未沫,士夫知重气节,即行院亦留意风雅。其出类拔萃者,恒欲附托名流以自增重。以视今之名妓,所为容悦,不出薰香傅粉轻身便体之浮薄少年,乃至辱身非类,而亦悍然勿恤。其智识相远,奚翅万万。柳如是尝之松江,以刺投陈卧子。陈性严厉,且视其名帖自称女弟子,意滋不悦,遂不之答。柳恚甚,洎遇钱牧翁,乃昌言曰:“天下唯虞山学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学士者不嫁。”牧翁闻之大喜曰:“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乎?我亦非如柳姬者不娶。”又夏丽贞,珠湖伎,有殊色,工翰札,与诸贵人唱酬,意无所属。崇祯癸酉,阎古古相遇于水阁,拈花分韵,遂定盟焉。别既久,夏以手书及诗寄古古促其来。时以身世飘零,中原多故,答书中止,丽贞怨不自胜。夫陈、阎当日,必非惨绿翩翩矣。即钱亦发如柳之肤,肤如柳之发。柳、夏皆明慧,万不至误用其情,其微尚所寄,讵寻常儿女子可与知耶。若夫李香君之委身侯公子,董小宛之倾心冒辟疆,则迥乎非其它少年之比矣。

  托活络忠敏生平不蓄姬侍。督两江日,夫人至自京师,携垂髫婢二,闻将出京时,物色得之者,意在属之抱衾之列,忠敏略不措意。未几,其一以赠观察任某,其一赠某京卿,辞焉,则以俪某材官。盖忠敏于金石书画而外,绝无它嗜好也。唯观察者殊龙钟,尤非能惜玉怜香者(按:钱牧翁有“惜玉怜香”小印,为河东君作)。小红之赠,未经侔色揣称,读玉茗堂“姹紫嫣红”一曲,不能无感。

  宛平查莲坡(为仁)夫人金氏,名至元,字载振,一字含英,山阴人,有《芸书阁剩稿》(附《蔗塘外集》后,锲板绝精),太半闺房唱酬之作。赵秋谷为之序,称其清丽孤秀,无绿窗绮靡之习。当其结缡伊始,莲坡赋《催妆诗》云:十年香霭搅情尘,留得霜华百炼身。

  此夕星光盈锦幄,向来春色阻花晨。

  谁言蔗境甘无比,久识莲心苦有因。

  差喜高堂称具庆,鹿门偕隐莫辞贫。

  红烛双行照玳筵,凤箫吹彻下瑶天。

  璧存敢诩连城贵,珠在还欣合浦圆。

  赋就桃夭期觉后,迎来鹊驾路争先。

  梦中欲乞生花笔,待写春山满镜妍。

  夫人和原韵云:句好如仙绝点尘,青莲原是谪来身。

  诗传采笔歌偕老,籍记丹台署侍晨(《松陵集》:“执盖侍晨,仙官贵侣”)。

  四照花开融瑞色,九微灯缔良因。

  牵萝补屋休嫌陋,得贮珠玑敢道贫。

  百和香浓结绮筵,云敖如奏大罗天。

  龙泉那肯丰城掩,冰彩依然桂殿圆。

  此日授绥休论晚,它的委畚计当先。

  试看欧碧呈红种,留取春光分外妍。

  锦字联吟,功力悉敌,诚玉台佳话也。

  《枣林杂俎》云:“山阴朱燮元总督云,贵,川、广,石主宣抚司女土官秦良玉,雅度侃议,亻兼从俱美少年,朱公子寿宜访之,酒间微讽。良玉笑引南宋山阴公主‘陛下后宫百数,妾唯驸马一人’云云以答。”蕙风按:此说诬也。竹《诗话野纪》亦谓良玉有男妾数十人,夔州李长祥力辩其诬,谓川抚尝遣陆锦州逊之,按行诸营,良玉冠带饰佩刀出见,设礼,酒数行,论兵事,逊之误曳其袖,良玉引佩刀亟断之,其严肃若是。程乌董祝有《咏良玉》诗曰:“追奔一点绣红旗,夜响刀环匹马驰。制得铙歌新乐府,姓中肯入玉台诗。”良玉手握兵符,俨然专阃,诚如《杂俎》、《野纪》所云,则令不肃而气且靡,何能捍贼立功乎!无论尊俎宴谈之间,对于向少晋接之人,而为猥亵不经之语,良玉亦奇女子,断乎不至如是。矧遐方闺秀,虽有出类拔萃之才,亦决不能谙悉史事,至于仓卒之间,辄能举似山阴公主之言也。竹时代,距良玉已远,《野纪》云云,殆沿明人记载之讹耳。

  相传康熙时一老侍卫,直乾清门三十年,俄外简荆州将军,举室庆忭。某独愀然,继之以泣。或怪而问之,则曰:“荆州形胜之地,为敌国所必争,智勇如关玛法(按:玛法者,清语贵神之称)尚不能守,我何人斯,而得免于东吴之手乎?”亲友为之解释劝慰,某固执成见,弗之悟也。乾隆末,福文襄征廓尔喀时,有刑部满郎中某,以阿文成荐擢召见。上问福康安、海兰察二人外间声名如何。某应声曰:“外间咸服二人将略,以比罗成、尉迟恭也。”上笑遣之出。文成悔之,告于人曰:“老夫以某相貌丰伟,故登荐牍,孰意为熟谙小说人也。”人传为笑柄云。此二事绝相类。咸丰季年,石达开窜四川,满御史某上言:“川南泸州一带,必须严重设防,恐贼众渡泸,勾结诸蛮洞,联络一气,称兵内向,则为患不堪设想。今日安得七擒七纵之才如诸葛亮者,而征服之。”云云。此奏亦流传为笑柄。曩阅某说部云:“满人初入关,得《三国志演义》,奉为韬钤秘笈,故有满汉合璧绝精刻本,当时凡识字之满人,殆无不熟读是书,乃至锢蔽如某侍卫,犹无足异。”不图二百数十年后,声明文物,同化已久,犹有中《演义》之毒如某御史其人者,则诚匪夷所思矣、咸丰已未朝考论题“二子之心,非夫子孰能知之”。见《论语》“不念旧恶章”程子注。当时以不知题解,失翰林者夥矣。有清二百数十年,士子以《四书》艺进身,然不读朱注者有之,读外注者,百无一二焉。即如“二国之俗,唯夫子为能变之”,见《论语》“齐一变章”程子注,倘以命题,大约知者亦廑。虽句中有“变”字,较易触悟,而殿廷考试,决无携带《四书》者。即亦何从翻阅,而证其必是耶。它如“天下无不是底父母”,见《孟子》“天下大悦章”李氏注。“膝下”,见“小弁章”赵氏注。“胶柱调瑟”,见“任人章”外注(按:胶柱调瑟常语“调”作“鼓”,亦犹《庄子》注,对牛鼓簧,常语“鼓簧”作“弹琴”。语之有本而小变者也)。“不相干”,见《论语》“如有博施于民章”程子注。皆习见常语,倘问出处安在,亦未必能举注以对也。

  《孟子》“仁也者人也章”外注:“或曰,外国本‘人也,之下,有’义也者宜也,礼也者履也,智也者知也,信也者实也‘,凡二十字。”按:所云外国,疑即日本。日本自唐时通中国,继此赍书之使,络绎于道途。彼国经籍刊本,容亦有流传中士者。而其初祖,或属秦燔已前古本,亦未可知,而宋人遂据以入注耳。它日当访求和文《孟子》印证之。

  妇人生须,前笔两见,兹又得三事:宏治六年某月,应山人张本华妇崔氏,生须长三寸许(见《明孝宗实录》)。又嘉靖癸丑,青浦<鬼重><鬼因>ㄠ镇(按:<鬼重><鬼因>二字,各字书所无,不可识,此镇名绝奇。编者按:<鬼重>,的别名。《本草纲目。禽部。》:“时珍曰:<鬼重>,字韵书无考,当作匈拥切。<鬼重>魂,流离,言其不详也。”<鬼因>音未详),有妇人忽生髭须,时县差以事摄其夫,从壁间窥之,以为男也。夫亦无获,携妇以归,邑市聚观甚众,明年遂有倭变(见《青浦县志》)。又万历二十一年,嘉兴包彦平馆华亭佘塘宋氏,其邻有妇人,须长五六寸,二十余茎,时年六十,自三十三岁始生须,拔去仍出,至五十岁而止(见《包彦平集》)。

  七律限溪、西、鸡、齐、啼五韵,中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丈、尺诸字,《眉庐丛话》所载夥矣。惜诸作或未尽妥帖稳成,兹又得一首,为春明诗社冠军之作,题为《闺怨》。诗云:六曲围屏九曲溪,尺书五夜寄辽西。

  银河七夕秋填鹊,玉枕三更冷听鸡。

  道路十千肠欲断,年华二八发初齐。

  情波万丈心如一,四月山深百舌啼。

  清词丽句,妙造自然,允推合作。

  近人某氏笔记有云:“阮文达撰《金石索》,嘱汪容甫辈助之搜罗。一日,汪以片石进,古色斑连,隐约似有款识,篆势奇古。文达问所自来,汪曰:”是即公所访求之某石器也。吾竭数月之力,仅乃得此,虽残破,价兼金矣。‘文达审谛久之,曰:“良是。’竟偿容甫巨赀,而据以入《金石索》。它日,容甫又问:”曩为公访获之某石器佳否?‘文达曰:“良佳。’容甫曰:”公曷更往求之?‘因相约同诣滨河某茶肆,指临流乱石问文达:“视曩石器奚若?’文达注视有顷,愕然曰:”奈何戏我?‘容甫笑曰:“庸何伤,留为金石一噱耳。’文达喻其旨,复厚馈容甫,嘱秘勿宣焉。”蕙风按:今通行之《金石索》,南通州冯云鹏撰。阮文达亦有《金石索》,未之前闻,某笔记云云,殆未必可信耶。容甫本寒素(《广陵诗事》:“江都汪明经中,幼年孤贫,家无书籍,于书肆中借阅,过目能记。既而贩卖书籍,且贩且诵,遂博览古今文史”),父舸,字可舟,亦工诗,生平坎坷特甚(《广陵诗事》:“可舟性不谐物,偃蹇贫病,杭堇浦与沈沃田书,盛称其《和丁隐君贝叶经歌》、《长春观老子像绝句》,有《历居山人集》八卷”)。容甫中年已还,处境颇丰,力能收藏金石,罗致宾客。马氏小玲珑山馆或曰后归汪雪礓本,或曰归容甫,且增饰崇丽焉。汉射阳画像石刻,亦以资致之。盖遭遇承平,风雅未坠,寒士谋生,未若今日之困难,而其接物涉世,殆亦圆通于名父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