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乱录

先生笑曰:
「不然。贼势虽强、未逢大敌。惟以爵赏诱人而已。今进不得逞。退无所归。其气已消沮。若出奇兵击其惰归、一挫其锐、将不战自溃。所谓先人有夺人之心也。」

  适抚州知府陈槐、送贤知县刘源清、各引兵来助战。先生乃遣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各领兵五百、分作四路并送。又遣余恩以兵四百往来于潘阳湖上、诱致贼兵。又遣陈槐、胡尧元、童琦、谈储、王暐、徐文英、李美、李楫、王冕、王轼、刘守绪、刘源清等、各引兵百余、四面张疑设伏、候文定等交锋、然后合击。分布已定。乃开仓大赈城中军民人等。

又虑宗室郡王将军或为内应生变、亲自慰谕、以安其心。出告示云、
  督府示谕省城七门内外军民杂役人等。除眞正造逆不赦外。其原役宁府被胁伪授指挥千百戸较尉等官、及南昌前卫一应从乱杂色人役、家属在省城者、仰各安居乐业、母得迯窜、父兄子弟有能寄信本犯、迁善改过、擒获正恶、诣军门报捷者、一体论功给赏。迯回投首者、免其本罪。其有收藏军器、许尽数送官。各宜悔过母取减亡。特示。

写下二十余通、发去城内城外居民及教导人等、于七门内外各处粘贴传布、以解散其党。
  二十三日、濠先锋凌十一、闵廿四、已至樵舎、风帆蔽江、前后数十里。我兵奉军令、乘夜趋进。伍文定以正兵当其前、余恩继其后、邢珣引兵绕出贼背。徐琏、戴德孺、分左右翼、各自攻击、以分其势。

  二十四日早、北风大起、贼兵皷噪、乘风而前、直逼黄家渡。离南昌、仅三十里。伍文定之兵纔战、即佯为败走。余恩复战、亦佯退。贼得志各船争前趋利、前后不相连。邢珣兵从后而进、直贯其中。贼船大乱。伍文定、余恩督兵乘之。徐琏、戴德孺合势夹攻。四面伏兵纷纷扰扰、呼噪而至。满湖都是官军。正没摆布那一头处。凌十一、闵廿四、不过江湖行劫。几会见这等战阵、心胆倶落、急教回船。贼兵遂大溃、官军追赶十余里、擒斩二千余级、凌十一中箭落水、贼徒死于水者万数。闵廿四引着残卒数千、退保八字脑。手下兵士渐渐迯散。宸濠闻败大惧、尽发九江南康守城之兵以益师。

  先生探听的实曰:
「贼兵已撤、二郡空虚矣。不复九江、则南兵终不敢越九江以援我。不复南康、则我兵亦不能踰南康以蹑贼。」
乃遣抚州知府陈槐、领兵四百、合饶州知府林瑊兵、往攻九江。适建昌知府曾玙兵亦到。即遣玙卒兵四百、合广信知府周朝佐兵往取南康。
  二十五日、宸濠立赏格以激励将士。当先冲锋者、赏银千两、对阵受伤者、赏银百两。传令并力大战。其日北风更大、贼船乘风奋击。伍文定率兵打头阵、因风势不顺、被杀数十人。先生望见官军将有退却之意、急取令牌、将劔付中军官。令斩取领兵官伍文定头示众。且暗嘱云、

「若能力战姑缓之。」
  文定见牌、大惊、亲握军器立于船头、督率军士、施放铳炮。风逆火燎其须、不顾。军士皆拚命死战。邢珣等兵倶至、一齐放炮。炮声如雷震天。将宸濠副舟击破。闵廿四亦被炮打死。濠大骇、将船移动。贼遂溃败、擒斩复二千余、溺死无算。

  濠乃聚兵屯于樵舎、连舟结为方阵、四面应敌。尽出金银赏犒将士、约来日决一死敌。
  先生乃密为火攻之具、使邢珣击其左、徐琏、戴德孺击其右。余恩等各官分兵四面暗伏、只望见火发、一齐合战。
二十六日早、宸濠方朝羣臣、责备诸将不能力战以致连败。喝教先将三司各官杨璋、潘鹏等十余人挪起、责他坐观成败、全不用心、欲斩之以立法。璋等立辩求免、正在争论之际、忽闻四下喊声大举。伍文定引着官军、用小船戴荻乘风纵火。火烈风猛、延烧贼船。但见、

  浓烟蔼蔼、青波上罩万道乌云、紫焔烘烘、绿水中千层赤雾。三军慌乱、个个心惊胆裂。撇鼓丢锣、众将惊惶。各各魄散魂消、投戈弃甲。舴艋艨艟、一霎时变成煨烬。旗旛劔戟、须臾顷化作灰尘。分明赤壁遇周瑜、好似咸阳逢项羽。

  各路伏兵望见火光、并力杀来。贼舟四面皆火、栱栟二人被火焚烧、奔出船舱、为官军所杀。王春、呉十三亦被擒获。先生使人持大牌【火牌】晓谕各军。牌上写云、

「逆濠已擒。诸军勿得纵杀、愿降者听。」
各军闻之、信以为然、勇气百倍、濠军莫不丧气、争觅小舟迯命。
  
  宸濠知事不济、亦欲谋遁。与娄妃泣别曰:
「昔人亡国、因听妇人之言。我为不听贤妃之言:以至如此。」
娄妃哽咽不能出声。但云、
「殿下保重、勿以妾为念。」
言毕、与宫娥数人跳下湖中而死。宸濠心如刀剌。
  万锐觅得划船来到。濠变服同锐下了划船、冒着兵戈而走。还带有宫女四人。万安县知县王冕、受先生密计、假装渔船数双、散伏芦苇。望见划船有些跷蹊。慌忙摇拢来看。

  宁王认是渔船、唤曰:
「渔翁渡我、当有厚报。」
濠既下渔船。船上一声哨子、众船皆至。宸濠自知不免、亦投于水。逢浅处、立水中不死。军士用长篙、挽其衣而执之。
  是时、伍文定、邢珣等、乘胜杀入、先擒世子大哥、及宫眷等。其伪党李士实、刘养正、刘吉、屠钦、熊琼、卢衍、卢璜、丁馈、秦荣、葛江、刘勲、何镗、呉国七、火信、喩才、李自然、徐卿等数百人、前后倶被擒获、无一漏者。复执胁从王宏(原镇守太监)、王金(原巡按)、杨璋(原按察使)、金山(原主事)、程果(原参政)、潘鹏(原佥事)、梁宸(原布政使)、郏文、马骥、白昂(倶指挥)等。王纶、季斆赴水死。擒斩共三千余人、落水者二万有余、衣甲器械财物、与浮尸横十余里。复分兵捜剿零贼于昌邑呉城、各处擒斩殆尽。

  湖口县知县章玄梅迎先生坐于城中、察院王冕解宸濠入城献功。濠望见远近街衢行伍整肃、笑曰:
「此是我家事、何劳王都堂这等费心。」
既见先生。遂拱手曰:
「濠做差了事。死自甘心。但娄妃毎毎苦諌勿叛。乃贤妃也。已投水而死。望善葬之。」
先生即遣中军官同宫监一人前往识认。只见渔舟载有一尸。周身衣服、皆用线密密缝紧。渔人疑有宝货在身。正欲捜简、就被宫监认出。是娄妃。取来盛殓、埋葬于湖口县之城外、至今称为贤妃墓。

  是日众官倶来相见。先生下堂执伍文定之手曰:
「今番破贼、足下之功居多。本院即当首列。必有不次之擢。」
文定曰:
「仗圣天子洪福、老大人妙算。知府何功之有。」
先生曰:
「斩阵先登、人所共知、不必过谦。」
其余邢珣、余恩等、各以温言慰劳。众人各欢喜而退。
  次日先生正在军中整理军务。中军官报单报道、
「知府陈槐、曾玙等、分兵攻南康、九江、贼兵出战、倶为官军所败。陈槐阵上斩了徐九宁、知县何士凤开门以迎王师、将城中余贼尽行诛剿。南康百姓闻官军薄城、共杀陈贤二郡悉平。」

于是贼党倶尽。
  按宸濠自六月十四日举逆、至七月十六日被获、前后共四十二日、先生自七月十三日于吉安起马、至二十六日成功、纔十有四日耳。自古勘定祸乱、未有如此之神速者。但见成功之易、不知先生擘画之妙也。是日门生邹守益、入见贺曰:

「且喜老师成百世之功、名扬千载。」
先生曰:
「功何敢言。且喜昨晩沈睡。葢自闻报后、晓夜焦劳至是始得安枕矣。」
先生口占一律云、
  甲马秋惊鼓角风
  旌旗晓拂阵云红
  勤王敢在汾淮后
  恋阙眞随江汉东
  羣丑漫劳同吠犬
  九重端合是飞龙
  涓埃未尽酬沧海
  病懒先须伴赤松
  是日先生传令班师、暂回省城。城中听知王师凯旋。军民聚观者不下万数。宸濠坐在小轿之中、其余贼党倶各囚车锁押、前后军兵拥卫。一个个鎗刀出鞘、盔甲鲜明。纔至中街。两傍看者欢声如沸、莫不以手加额曰:

「我等今日方脱倒悬之苦。皆王都爷之赐也。」
  先生到察院下马、大会众官商议。
「除将宁王并世子、郡王、将军、仪宾、伪授大师、国师、元帅、都督指挥等官。各分别收监候解。其胁从等官、并各宗室、别行另奏。将擒斩俘获功次、发纪功。」

御史谢源伍、希儒、审验明白造册。先生于三十日上捷报。据册开、
  生擒首贼、一百零四名。
  生擒从贼、六千一百七十五名。(内审放胁从一千一百九十三名)
  斩获贼级、共四千四百五十九颗。
  俘获贼属男妇、二百三十八名口。宫人四十三名。
  夺回被胁被掳官民人等、三百八十四员名口。
  招抚畏服投首一百九十三位名。
  夺获符验一道。金玺二颗。金册二副。印信关防一百零六颗。
  金并首饰、六百二十三两一钱二分。银首饰器皿、八万三千八百九十七两一钱五分零。
  赃仗一千八百九十件。器械一千一百九十九件。
  牛三十头。马一百九匹。驴骡十三头。鹿三只。
烧毁贼船七百四十三只。
  后人有诗一絶、诵先生之功云、
  指挥谈笑却莱夷。千古何人似仲尼。旬日之间除叛贼。眞儒作用果然奇。
  
  话分两头、却说兵部尚书王琼、见先生所上宁王反叛两次表章、疏请五府六部大臣、会议于左顺门。诸臣中也有曾受宁王贿赂、与他暗通的。也有见宁王势大、怕他成事的、一个个徘徊观望、尚不敢斥言濠反。王琼正色言曰:

「竖子素行不义、今仓卒造乱。自取减亡耳。都御史王守仁、据上游、必能了贼。不日当有捷报至也。其请京军、特张威耳。」
乃顷刻覆了十三本。
  首请削宸濠属籍。正名为贼、布告天下。但有忠臣义士、能倡义旅。擒反贼宸濠者、封以侯爵。先将通贼逆党朱宁、臧贤拿送法司正罪。又传檄南京、两广、浙江、江西、各路军马、分据要害、一齐剿杀。朝廷差安邉伯许泰、摠督军务、充总兵官。平虏伯江彬、太监张忠、魏彬倶为提督官、左都督刘翚、为摠兵官、太监张永、赞画机密、并体勘濠反逆事情。

  兵部侍郎王宪、督理粮饷、前往江西征讨行至临清地方。闻江西有捷报、宁王已擒、许泰、江彬、张忠等、耻于无功。乃密疏请御驾亲征、顺便游覧南方景致。武宗皇帝大喜、遂自称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鎭国公、往江西亲征。廷臣力諌不听。有被杖而死者。车驾遂发。大学士梁储、蒋冕扈从。

  九月十一日先生南昌起马、将宸濠一班逆党囚禁。先期遣官上疏。略云、
  逆濠睥睨神器、阴谋乆蓄。招纳叛亡、探辇毂之动静、日无停迹、广置奸细。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发谋之始、逆料大驾必将亲征、先于沿途伏有奸党。为博浪荆轲之谋、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法宜解赴阙下、式昭天讨。欲令部下各官押解。恐旧所潜布、乘隙窃发、或致意外之虞、臣死有余憾。况平贼献俘国家常典、亦臣子常职。臣谨于九月十一日、亲自量带官军、将濠并官眷逆贼情重罪犯、潜解赴阙。

  先生行至常山草萍舗、闻有御驾亲征之事、大惊曰:
「东南民力已竭。岂堪骚扰。」
即索笔题诗于壁上、传谕次早兼程而进。诗曰:
  一战功成未足奇。亲征消息尚堪危。邉烽西北方传警。民力东南已尽疲。万里秋风嘶甲马。千山晓日渡旌旗。小臣何事驱驰急。欲请回銮罢六师。
  时圣驾已至淮徐。许泰、张忠、刘翚等、见先生疏到、密奏曰:
「陛下御驾亲征、无贼可擒。岂不令天下人笑话。且江南之游、以何为名。今逆贼党与惧尽、釜中之鱼。宜密谕王守仁释放宁王于鄱阳湖中、待御驾到、亲擒之、他日史书上传说陛下英武、也教扬名万代。」

武宗皇帝原是好顽要(耍)的、听他邪说、果然用威武大将军牌面、遣锦衣千戸追取宸濠。
  先生行至严州、接了牌面。或言:
「威武大将军、即一今上也。牌到与圣旨一般。礼合往迎。」
先生曰:
「大将军品级、不过一品。文武官僚不相统属。我何迎为。」
众皆曰:
「不迎必得罪。」
先生曰:
「人子于父母乱命、不可告语。当涕泣随之、忍从谀乎。」
  三司官若苦(苦苦)相劝。先生不得已令参随负勅印出、同迎以入。中军禀问、
「锦衣奉御差至此。当送何等样程仪。」
先生曰:
「不过五金。」
中军官曰:
「恐彼怒不纳奈何。」
先生曰:
「繇他便了。」
锦衣千戸果然大怒、麾去不受。次日即来辞别。先生握其手曰:
「下官在正德初年、下锦衣狱甚乆、贵衙门官相处极多。看来未见有轻财重义如公者。昨薄物出区区鄙意。只求礼备。闻公不纳令我惶愧。下官无他长。单只会做几篇文字。他日当为公表章其事、令后世锦衣知有公也。」

锦衣唯唯不能出一语。竟别去。先生竟不准其牌。不把宸濠与他。锦衣星夜回报。
  许泰、江彬等大怒、遂造榜言。说、
「先生先与宁王交通、曾遣门人冀元亨往见宁王、许他借兵三千、后见事势无成、然后袭取宁王以掩已罪。」
太监张永素知先生之忠、力为辩雪、且请先行査访。先生至杭州、张永先在。先生与永相见。永曰:
「泰彬等诽谤老先生、只因先生献捷太早、阻其南行。以此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