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泽长语


  格调,虽不甚髙,而工于模冩人情物态,悲欢穷泰,吐出胷臆,如在目前,吾于乐天有取焉。微之,效嚬而终不似,才有余韵不足也。

  余读诗至“緑衣燕燕,硕人黍离”等篇,有言外无穷之感。后世,唯唐人诗尚或有此意。如“薛王沉醉寿王醒”不渉讥刺而讥刺之意溢于言外。“君向潇湘我向秦”不言怅别而怅别之意溢于言外。“凝碧池头奏管弦”不言亡国而亡国之痛溢于言外。“溪水悠悠春自来”不言怀友而怀友之意溢于言外。“潮打空城寂寞回”不言兴亡而兴亡之感溢于言外。得风人之旨矣。

  摩诘以淳古淡泊之音,冩山林闲适之趣。如辋川诸诗,真一片水墨,不着色画,及其铺张。国家之盛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云里帝城双鳯阙,雨中春树万人家。”又何其伟丽也。

  为文好用事,自邹阳始。诗好用事,自庾信始。其后流为西昆体。又为江西派,至宋末极矣。

  唐人,虽为律诗,犹以韵胜,不以饤饾为工。如崔灏《黄鹤楼诗》“鹦鹉洲”对“汉阳树”。李太白“白鹭洲”对“青天外”。杜子羙“江汉思归客”对“乾坤一腐儒”。气格超然,不为律所缚,固自有余味也。后世取“青嫓白区区”以对偶为工,“鹦鹉洲”必对“鸬鹚堰”、“白鹭洲”必对“黄牛峡”,字虽切而意味索然矣。

  温柔敦厚,诗之教也。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后世此意久泯。刘禹锡看花诸诗属意微矣。犹以是被黜,蔡确车,盖亭诗,亦未甚显,遂构大狱。东坡为诗,无非讥切时政,借曰“意在爱君”,亦从讽諌可也。乃直指其事而痛诋之,其间数诗或几乎骂矣。以诗得罪,非独李定诸人之罪也。

  ○音律

  音律,惟黄锺为难定。黄锺之度长九寸,空围九分,积八十一分。自子之一厯十一辰,每三之,至于亥,得一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为锺之实,固有定法矣。而古今之度易,差差之忽微,则其音,髙下顿殊,余十一律皆失其度。古之神瞽心谙,天地之中,声先立,黄锺之管以定十一律,自上生下,则三分损一,自下生上则三分益一,十二律旋相为宫,无弗协者。黄锺之管,长九寸,黍度之所由起也。容千二百黍量之所由起也。重十有二,权衡之所由起也。度量权衡皆起于黄锺,故曰“黄锺为万事之根本”。后世儒者,莫知声气之元,乃区区累黍为尺,以制律古法律管。当实黍千二百粒,而古今之黍,圆长大小不同,难以为凖,其容受,卒不能合。胡瑗乃取羊头山黍,筛取其中。范镇增损汉书,以求合其度而卒莫之合。晋,荀朂,取古铜管,据以造律。后周取古玉斗丁度用。汉泉货尺和岘用洛阳景表尺。梁武用汲家玉律。隋定尺十五种。它如以马尾、以蚕丝。纷纷卒莫能定,何哉?由不能识天地之中声、不以律制尺而以尺定律故也。后世既无神瞽之神解,则如之何?缇室葭管以候气,多为管以叅验,如蔡元定之法,其亦庶乎其可也。

  京房曰“六十律相生之法:以上生下皆三生二;以下生上皆三生四。”房又曰“竹声不可以度调。”故,作凖,以定数凖之状。如瑟,长丈而十三。弦隐间九尺,以应黄锺之律。九寸中央一弦,下有画分寸。六十律以为清浊之节,均其中弦,令与黄锺相得。案画以求诸律,无不如数而应者矣。

  或问“琴五弦,其二弦云『周文武』,所增信乎?”曰“唐杨收有言若是。少商武弦也。文世安得武声?”予谓“五者,宫商角征羽。其二变宫、变征也。变宫变征其始于武王乎?”周景王问伶州鸠曰“七律者,何州?”鸠对曰“昔武王伐殷,岁在鹑火,星在天鼋。自鹑及驷,七列也(鹑火之分张十二度,驷房五度,从张至房,合七宿:『张、翼、轸、角、亢、氐、房』也)。”南北之位七同也(鹑火午,天鼋子,自午至子其度七也)。凡神人以数合之,以声昭之,故以七同其数,而以律和其声,于是乎有七律,故曰“武王也” 。

  朱子语録问“《国语》六律者,立均出度。”韦昭注云“均谓均锺”。木长七尺,系之,以弦不知其制如何?曰“均只是七均,如以黄锺为宫,便以林锺为征,大簇为商,南吕为羽,姑洗为角,应锺为变宫,甤宾为变征。这七律自为一均,其声自相谐应。古人要合声,须先吹律,使众声皆合于律,方可用。后来人不解,逐律吹。京房始有律凖,乃先做下一个母子,调得正了,后来只依此为凖。《国语》谓之『均』。梁武帝谓之『通』。其制十三弦,一弦是全律,黄锺只是散声。又自黄锺起至应锺,有十二弦,要取甚声,用柱子来逐弦分寸,上柱定取声,『立均』之意,本是如此。

  周世宗时,王朴上疏曰“黄锺为乐之端,半之清声也,倍之缓声也。三分其一以损益之,相生之声也。十二变而复黄锺,声之总数也。”命之曰“十二律旋迭为均。均有七调,合八十四调,播之于八音。自秦而下,旋宫声废。厯代所存黄锺之宫一调而已。十二律中,唯用七声。其余五调,谓之哑锺,不用也。唐太宗用祖“孝孙张文收考正雅乐旋宫”八十四调,复见于时,在悬之器才无哑者,至五代复坏缺。臣依周法,以秬黍校定尺度,长九寸,虚径三分,为黄锺之管。以上下相生之法推之得十二律,管以众管,至吹用声不便,乃作律凖,十三弦宣声长九尺,各如五锺之声,以第八弦六尺设柱,如林锺。第三弦,八尺设柱为大簇。第十弦,五尺三寸四分设柱,为南吕。第五弦,七尺一寸三分设柱,为姑洗。第十二弦,四尺七寸五分,设柱,为应锺。第七弦六尺三寸三分设柱,为甤宾。第二弦八尺四寸四分设柱,为大吕。第九弦,五尺六寸三分,设柱为夷,则第四弦七尺五寸一分设柱,为夹锺。第十一弦五尺一分设柱,为无射。第六弦,六尺六寸八分,设柱,为中吕。十二弦四尺五寸设柱,为黄锺之清声。十二声中旋用七声为均,为均之主,惟宫征商羽角,变宫,变征,次焉。发其均,主之声,归乎本音之律。七声迭应而不乱,乃成其调。均有七调,声有十二均,合八十四调,旋宫之声如此。

  晋,荀朂,号知音律。初,朂常于路逢赵贾人牛铎。及掌乐事,律吕未谐,曰“得赵人牛铎则谐矣”。遂下郡国,悉送牛铎,果得谐者,然论者谓“朂为暗解,时阮咸逹八音”,时谓“神解咸常心讥朂。”新律,髙近哀思,不合中和。每公会作乐,朂自以不及咸。意咸异已,乃出。咸为始平相,后有田夫得周玉尺,以校前所理锺石丝竹,皆短校一米,益伏咸之妙。

  北齐神武时,信都芳世号知音,能以管候气,仰观云色,常与人对语,则指天曰“孟春之气至矣。”人验管而灰已飞,每月所候,言皆无爽。又为轮扇二十四,埋地中以测二十四气。一气感则一扇自动,它扇并住,与管灰相应若合符契。

  万寳常,常与人论及乐调,时无乐器,因取前食器及杂物,以箸叩之,宫商毕备,谐于丝竹。文帝召问“郑译所定音乐”,对曰“此亡国之音也。”遂极言乐声哀悲,非雅正之音,请以水尺为律,以调乐器,遂造诸乐。其声率下于译调二律,并论旋相为宫之法,改丝移柱之变,为八十四调,百四十四律,变化终于千百八声,见者嗟异。然其声雅澹,不为时所好。

  总章中,润州得磬,以献张文收。扣其一曰“是晋某岁闰月造,得月数当十三,今缺其一于黄锺,东九尺,掘必得焉。”下州求之如其言而得大乐,有古锺十二。近代,唯用其七,余号哑锺。文收吹律调之乐,皆响彻。时人咸服其妙。文收既定乐,复铸铜律三百六十,藏于大乐署。

  裴知古。武后朝以知音,直大常。路逄乘马者,闻其声切,云“此人当坠”。马行未至半里,马惊坠地死。又观人迎妇。闻妇佩玉声曰“此妇不利姑。”是夕姑有疾亡。

  洛阳有僧房,磬日夜自鸣。僧以为怪,惧而成疾。曹绍夔名知音,来问疾。僧以告。俄击斋锺,磬复作声。绍夔咲曰“明日可设盛馔,当与除之。”僧,虽不信,冀其或效,乃具馔以待。夔至,出怀中错,炉磬数处而去,声遂絶。僧苦问“其所以?”夔云“此磬与锺律合,故击彼此应。”僧大喜,疾亦愈。世常患黄锺难定,若得阮咸、张文收、万寳常、曹绍夔之属,亦何难定之有哉。 

  ○音韵

  邵康节之父古“字天叟”谓“天有阴阳,地有刚柔。律有翕辟,吕有倡和。一辟一翕,而平上去入备焉。一倡一和,而开发收闭备焉。律感吕而声生焉。吕应律而音生焉。开闭者,律天清浊者。吕地先闭后开者,春也。纯开者,夏也。先开后闭者,秋也。冬则闭而无声。冬为春声,阳为夏声,此见作韵者,亦有所至也。衔凡冬声也。”横渠张子曰“商角征羽,出于唇齿喉舌。独宫声全出于口,以兼五声也。”徐景安《乐书》“凡宫为上平,商为下平,角为入征为上,羽为去。”米元章云“五声之音出于五行。沈隐侯只知四声,求宫声不得,乃分平声为二。”郑樵曰“江左始为韵书,然识四声而不识七音,知纵有『平上、去入』四声,而不知衡有『宫商角征羽,半征半商为七音』,纵成经,横成纬,经纬不交,所以失立韵之原也。”七音之韵,起自西域,以三十六字为母。天地万物之音备于此,虽鹤唳风声、鸡鸣狗吠,皆可译也。况人言乎?

  今宣尼之书,东则朝鲜,西则凉夏,南则交址,北则朔易,皆吾故封也。瞿昙之书,能入诸夏,而宣尼之书不能至跋提河者,以声音之道障阂耳。所以日月照处,甘传梵书者,为有七音之图,以通百译之义也。

  梵人别音,在音不在字;华人别字,在字不在音。故梵有无穷之音,华有无穷之字。梵则音有妙义,而字无文采;华则字有变通,而音无锱铢。梵人长于音,所得从闻入;华人从见入,故以识字为贤。知释氏以叅禅为大悟,通音为小悟。

  《七音韵鉴》出自西域。应琴七弦,从衡正倒展,转成图。不比华音平上去入而已。华有二合之音,如汉书元元之类,无二合之字。梵有二合、三合、四合之音,亦有其字。华书,惟琴谱有之,盖琴尚音,一音难可一字,该必合数字之体,以取数字之文。华音论读,必以一音为一读,梵音论讽,虽一音而一音之中自有抑扬髙下。二合者,其音易,三合四合者其,音转难。大氐华人不善音。今梵僧,呪雨则雨应,呪龙则龙见。华僧,虽学其声,而无验者,实音声之道有未至也。

  ○字学

  六书之学,说文备矣。后世纷纷有作,若郑樵、周伯琦、赵撝谦,其义益密,而撝谦尤精别以形声事意,母生子,子生孙。后虽有作,无以加矣。顾其间,尚有一二疑义,试举以质深于字学者。

  仓颉制字,凡有形可象,必象其形。无形可象,有意可会,则会其意。无形可象,无意可会,则谐其声。无形可象,无意可会,无声可谐,于是乎有转注,有假借。二者皆不得已也。亦必其琐屑者乎?若夫干,天也。伏羲画卦已有其象(《说文》“干,上出也。从乙。乙,物之逹也”。此说佀为得之),故曰“干,徤也。”安得无其字,乃借“干燥”字为之。自夏商,则有易,故曰“易,变易也。日月为易,岂得借蜥易字为之?日出木上为东,则日入地下为西,岂借鸟栖之栖为之?人向南背北。北以背为意,则南宜以向为意,或从丙为意,岂以半为之?愚于是不能无惑也。

  日见地上为旦。日入地中为冥。则西宜亦为冥之义。《说文》“丙位南方,万物炳然,阴气初起,阳气将亏,从一入门。一者阳也。丙承乙,象人肩。”

  郑樵曰“十辰、十二日,皆为假借。甲本戈甲。乙本鱼膓。丙本鱼尾。丁本虿尾。戊本武。已本几。庚,鬲也。辛,被罪也。壬,怀妊也。癸,草本实也。子,人子之也。丑,手械也。寅,膑也。卯,门也。辰,未详。巳,蛇属也。午,未详。未,木之滋也。申,特简也。酉,卣也。戌与戉戚同意。亥,豕属也。惟亥已有义,余并假借。”

  予谓“《礼记》『鱼去乙』谓『鱼骨有似乙字』,非乙字之为鱼骨也。”鱼尾有似丙字,非丙字之为鱼尾也。虿尾有似丁字,非丁字之为虿尾也。戼从二户开辟之形,为日出物生之义,取象于门,非以为门也。丣从二戸相合之形为日入物收之义,取象于牖,非以为牖也。其余,“史记、说文”亦皆有说,何为不可从乎?《史记 厯律志》云“『甲』言『万物剖符甲而出』也。乙者,言万物生,轧轧然也。丙者,言阳道着明。丁者,言万物之丁壮也。庚者,言阳气庚万物。辛者,言万物之辛生。壬之为言『任』也,言阳气任养万物于下也。癸之为言『揆』也,言万物可揆度也。子者,滋也,言万物滋于下也。丑者,纽也,言阳气在上,未降万物,厄纽未敢出也。寅言万物始生,螾然引也。卯之为言茂也,言万物茂也。辰言万物之蜄振也。巳言阳气之巳尽也。午言阴阳之交愕布子午也。未言万物皆有滋味也。申者言阴用事申贼万物,又言物坚于申也。酉者言万物之老也。戌者言万物尽灭。亥者,该也,言阳气藏于下,故该也。”

  周伯琦云“木老于未象,木重枝叶之形。”又云“古人因事物制字,如『之』,本『芝草』乎?本『吁气』焉。本『鸢』也。后人借为助语。助语之用既多,反为所夺。又制字以别之,乃有『芝』字、『吁』字、『鸢』字。”此说佀为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