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吟杂录

  吴才老韵补余初时不伏以为秦汉古书多韵语不应多据唐人也后自为之三十年不成乃知才老此书最得其宜古人不可妄议如此
  安阳姚逸老不知是何人其书迹似元人写一韵书凡古字律诗不便用者尽去之前列韩文公一律赋杜少陵五七言各一首皆详注宫商轻重题云诗赋式此甚有意尝见此书于友人处其人已亡不知存否有暇当更为之初学者所宜用功也
  杜陵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近日钟谭之药石也元微之云怜伊直道当时语不着心源傍古人王李之药石也子美解闷戏为诸絶句不知当今学杜者何以都不读
  余不能教人作诗然喜劝人读书有一分学识便有一分文章但得古今十分贯穿自然才力百倍相识中多有天性自能诗者然学问不深往往使才不尽
  多读书则胸次自髙出语皆与古人相应一也博识多知文章有根据二也所见既多自知得失下笔知取舍三也
  今人读书自有通病好以近代议论裁量古人也以俗本恶书校勘古本也胡孝辕朱郁仪号为多学者也胡公论诗是非老杜详其学问所自不离李于鳞诗删朱君校水经精审之极然直以俗本为据意有不安惟小注云宋板作某字耳以二公且如此何尤乎不学小生耶小友钱颐仲喜作快语与客论书或称海岳名言诋顔鲁公颐仲勃然曰吾虽王献之亦不从何况海岳吾于时甚讶此语因征其说颐仲曰公不学右军耶大令自云胜父何可信也我时最赏其能言学问未到古人是非之论且可识之亦不当信甲而非乙若近日妄庸之人大言无愧读其书使人笑来浅学一为所误粃糠眯目天地易位虽破万卷恶识先据于胸中终不解一字矣
  钟伯敬创革正嘉隆之体自以为得真性情也人皆病其不学余以为此君天资太俗虽学亦无益所谓性情乃鄙夫鄙妇市井猥媟之谈耳君子之性情不如此也
  王李李何之论诗如贵胄子弟倚恃门阀傲忽自大时时不防人情钟谭如屠沽家儿时有慧黠异乎雅流















  钝吟杂録卷三
  钦定四库全书
  钝吟杂録卷四
  常熟冯班撰
  读古浅说
  六籍裁于圣手然秦火之余诸儒传録岂无譌窜然大体不失生于千载之下方欲追而定之非愚则妄矣意有不安存疑可也宋人纷纷之论多有不信六经处就其所得亦无大益一有僻失则得罪于名教欧公不信系词朱子深辩其谬以愚论之更不必多言只问欧公能作系词否不信系词又何功于天下万世欧公只是不曽细读
  儒者于六经如法吏之于三尺一字动揺不得法吏定罪必据三尺儒者论事必本六经自儒者之是非六经也所以邪说竞作更无以压之宋朝诸君子直是未睹其害耳读六籍心有不合如见父母之过口不得言也初读时多不合久后学问进便觉得自家粗浅
  讦也讪也称人之恶也宋人谓之英气君子之所恶也一部读史管见都是谤毁古人
  读孟子有与论语不同处当信孔子读程朱之书有与孔孟不合处当信孔孟
  程子论左传云信其可信者如愚则不然不如阙其所疑
  夫子曰信而好古宋人读书未闻好古只是一肚皮不信
  太史公之于道吾未之审也此公自是一代贤者只不消得开卷便苦口指摘须不比扬墨吾于此甚不平于扬子云只是妒他如诋词赋为童子之为亦是妒相如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儒者大学问若于这个下不得手只是正心诚意处不曽细细理防
  孟子不为管仲他的时节霸道救不得南宋人也学他说却是风痹不知痛痒说话
  作文不可不识字如贯穿【去声】字不应作串聴字不应作听体字不应作体皆别字也谇讯一字也王弇州误重用祝呪古今字也今人有误作二字皆文字大病读书不可先读宋人文字
  夺胎接骨宋人谬说只是向古人集中作贼耳冷斋称王荆公菊花诗千花万卉凋零后始见闲人把一枝以为胜郑都官十日菊谬也荆公诗多渗漏上句凋零二字不妥下句云一枝似梅花闲人二字牵凑何如微之云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语意俱足郑诗亦混成非荆公所及
  看齐梁诗看他学问源流气力精神有逺过唐人处或问如何是谢朓惊人句答之曰叔源失步明逺变色千古防看齐梁诗莫如杜老晓得他好处又晓得他短处他人都是望影架子话
  庾子山诗太白得其清新老杜却得他纵横处
  今人说李太白都不知他学问来歴
  或问老杜学何人答之曰风雅之道未坠于地贤者得其大者不贤者得其小者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千古惟老杜可配陈思王
  敖陶孙器之评诗如村农看市都不知物价贵贱论曹子建云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只此一语知其未尝读书也
  宋人诗逐字逐句讲不得须另具一副心眼方知他好处大约唐人诗工夫细宋人不如也看明人诗却须一字一句推敲方知他不好处
  东坡书有坏笔诗有坏句大家举止学他不得 嘻笑怒骂自是苏文病处君子之文必庄重苏公自有大文字今小人只读坡仙集
  有一钦聚三自许甚髙论诗云必得如杜子美余戏之曰当今人才冠絶千古或问其说余曰千古只一陈思王谢康乐云天下人才都得一石陈思王独得八斗又云我亦得一斗则康乐不敢当陈王也至唐有老杜始云诗看子建亲是千古只一子美也今聚三论诗但不及子美便云不足观小儿女子皆须若此天下诗人多矣不知今日如何生得许多子美呜呼此正是不知子美耳杜诗不可不学若要再出一个老杜恐不可得不读书人读文字一味都是虚气
  有一塾师浩叹曰郑子产亲遇圣人而不闻圣人之道应之曰子产有君子之道四吾丈有几变色曰朱夫子曾说来应之曰吾丈不是朱夫子
  文人有讥诃前人处须细细防勘不可便随他一样说扬子云曰淮南圣人无取焉斯言过矣刍荛之言圣人择焉君子不以人废言如云淡泊明志宁静致逺斯言也诸葛孔明尝取之矣
  陶彭泽之人品髙矣美矣其诗文亦称其为人欧文忠公云晋无文章惟有归去来词一篇岂得言晋人都无文字但爱之至不知其称之过也后人亦学他说话便是吠声之犬
  新唐书髙祖本纪书禁浮屠老子之学当时只沙汰僧道耳未尝禁其学也老子是唐人之祖如何禁得此言若在唐以前人不妨传笑一代矣宋人却多如此只是后代人不读书易欺不敢驳正耳
  学者意不诚心不正所以不能论古人只如夫子直道而行无毁无誉处都不曽理防
  功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严沧浪之格言也儒者议论好与圣人相反臧文仲孔子所恶却要寻他好处子产孔子所敬专要说他不是儒者信孔子不如信孟子今人信孟子又不如信程朱此事之不可解者柳子厚封建论本于吕氏春秋子厚多学子书作文字少正卯吾不知其何人也据后代之人言之甚似王安石行僻而坚尤相似
  奸雄最难处置无罪而除之则无名待其有罪则天下之事不知被他坏了多少孔子杀少正卯在后世便行不得朱子疑此事为虚只是不曾实实体究不知他害事处奸雄不早除久后便除不得
  汉人八分胜唐人不待智者而知也然汉碑年逺多损剥唐碑年近多完好今人喜学汉碑损剥处以为学汉可笑汉碑自有完好者
  杨铁崖诗不解用古事剪截无法比儗不伦句法多不完整工夫浅也
  李太白歌行句句有本
  图騕褭之形极其神骏若求伏辕不免驾欵段之驷写西施之貌极其美丽若须荐枕不如求里门之妪万厯时王李盛学汉魏盛唐之诗只求之声貌之间所谓图騕褭写西施者也虞山诗人好言后代诗所谓欵段之驷里门之妪也遂谓里门之妪胜于西施欵段之驷胜于騕褭岂其然乎况今日之虞山诗人挦撦剽剥其弊与王李正同而文不及王李是图欵段之马写里门之妪者也宜为世人所笑钱遵王以为诗妖此君亦具眼学书须学真迹不是不看石刻作文要作自家话不是不学古人
  余生仅六十年上自朝廷下至闾里其间风习是非少时所见与今日已迥然不同况古人之事逺者数千年近者犹百年一以今日所见定其是非非愚则诬也宋人作论多俗只坐此病
  宋儒议论是非不平便是他心不正处
  不近人情而云尽心知性吾不信也其罪在不仁不知时势而欲治国平天下吾不信也其罪在不智不仁不智便是德不明
  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宋儒云三代已后无完人于孔子所云择其善者而从之一句都不曽理防但事出三代已下虽极好处亦一概不肻学
  凡人作文字下笔须有轻重论贤人君子虽欲纠正其谬误词宜宛转若言小人奸贼不妨直骂今之作古文者多不理防先君子敎人作古文云但熟看春秋便知一字轻下不得后曾与徐良夫言此则云不必且引苏子瞻为证不知此正是苏文字不好处不惟子瞻唐人已有此病
  扬子云引天下之文字归之六经有功于圣人之门变于苏氏父子至近代王弇州李于鳞而扫地无余矣古人学问可敬可信学者不可不知然大谬处亦宜仔细如欧公以八分为字此不待赵明诚章惇而后知其误也今人从而不改不知何故近孙子长好以杨用修言语驳正文字许夫人作燕子诗用金镂楣者子长以为误云是金楼楣此事出吴越春秋初非僻书子长不知盖为用修所误用修好妄而健忘其著书几于一字不可信恃名欺人不顾万世之笑用修人品不妨可敬其文字欺妄非痛驳不可
  余于前人未尝敢轻诋老人年长数十嵗便须致敬况已往之古人乎然有五人不可容李秃之谈道此诛絶之罪也孔子而在必加两观之诛矣程大昌之演繁露妄议纷纷杨用修之谈古欺天下后世为无一人此公心术欠正于此可见谭元春钟惺之论诗俚而猥不通文理不识一字此乃狭邪小人之俗者名满天下真不可解
  南北朝人以有韵者为文无韵者为笔亦通谓之文唐自中叶已后多以诗与文对言 愚按有韵无韵皆可曰文縁情之作则曰诗诗者思也情动于中形乎言言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咏歌之有美焉有刺焉所谓诗也不如此则非诗其有韵之文耳礼有汤之盘铭孔子诔春秋左氏传有卜筮词皆有韵三百篇中无此等文字知古人自有阡陌不以为诗也
  汉人墓碑多云诔词末多有乱曰蔡卞刻曹娥碑改为铭曰此公不学可笑今世传升平帖可考然陜西所刻亦改之矣汉人碑铭亦云是诗其体相涉也然古人文字自有阡陌终是碑文非诗也唐人亦多言铭诗祖汉人也
  赋出于诗故曰古诗之流也汉书云屈原赋二十五篇史记云作怀沙之赋骚亦赋也宋玉荀卿皆有赋荀赋便是体物之祖 赋颂本诗也后人始分屈原有橘颂陆士衡云诗縁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诗赋不同也宋人作着题诗不如唐人咏物多寓意尚有比兴之体梁末始盛为七言诗赋今诸集不传类书所载可见王子安春思赋骆賔王荡子从军赋皆徐庾文体王司冦杨状元不知概以为歌行弇州云以为赋则丑此公误耳
  古人七言歌行止有东飞伯劳歌河中之水歌魏文帝有燕歌行至宋齐多有杂言诗梁元帝作燕歌行一时文士争和郑渔仲通志艺文志有燕歌行集今其书不存庾信集有一篇可见北人卢思道有从军行皆唐人歌行之权舆也七言歌行唐人相袭虽少变于开元天宝然其体至今见行杨状元王司冦辈不以为异至赋则不习遂以为丑语云少所见多所怪岂不然欤近有一人言沈休文八咏以为似赋不知诗赋体相涉也晋人又有五言之赋幸此辈不见见则不胜其讥笑矣
  古人坟籍散亡略尽仅有存者多被后人改坏不可据凡古人文字中所用事与今所传不同者古书有之今人不见耳如张博望乗槎事古人通用焦弱侯以为杜诗之误不知此出东方朔外传见太平御览自与博物志所记不同焦公未知也
  东坡云鲧盖刚而犯上者耳如左氏之言皆后世流传之过若如所论则尧典洪范皆不足信耶宋人好立异论不肯详考熟思大略如此至程子之说则尤甚矣太史公云诸家言黄帝多不雅驯缙绅先生难言之其不好竒明矣扬子云不知何见讥以好竒如子云作蜀本纪其书虽不传然所言上古蚕丛已来奇事颇有存于他书者皆非六艺所述恐太史公不必信也伯夷传云学者载籍极博必取信于六艺此一言也郑渔仲苏子由皆不知观子由古史直似未尝全读史记者可怪也
  或曰史记叙下宫之难不取左氏岂非好竒乎余曰不然也赵亡去汉兴未逺此国之大事赵氏所由存亡虽秦火之后其文献必犹有可徴者且云公孙杵臼程婴赵氏庙祀之此千古义人太史公时计其祀或应未絶史有传疑不可尽削如孟子叙子濯孺子事亦与左传不同岂得便驳孟子 汉时有公羊谷梁外传今皆不知所言何事太史公当时岂左传之外便无所据乎苏子由言太史公不学正以其专信六经不取异说耳至于此辈事又必以左传驳之甚矣太史公之不为后人所容也
  太史公书班固论之极当其所云抵牾疎漏注家已详后人不当洗垢索瘢更加锻链以求其过然孟坚云先黄老而后六经便是合父子之论而一之扬子云更不研审过矣太史谈在文景时故尚黄老太史迁在武帝时故重儒亦随时而已然子长不为无心于儒学左氏太文子长质而不俚然序论形势指说人情分明如画文亦有余也欧阳永叔文太略所以不及史记韩吏部之文古文也欧文忠公只是今文不如唐人四六尚有古意在
  欧阳公作冯道传平叙而人品自具不激不矫无溢美亦无溢恶古人不过也此文胜于唐六臣传
  平生不喜新唐书列传迩日读之其论讃大有不可及处宋公未可轻议也欧阳公文甚髙然用心不平作史论则不便
  苏子瞻表忠观碑真子长之文矣或云苏文妙在不学古人何耶坡公作补孟嘉登髙文便似晋文此公真才兼千古公四六最妙
  张文昌之诗皇甫持正之文坡公以为走僵而不能为韩公者也然坡公视此二人其工夫精细处坡公或不如他坡公才大自可上掩古人但前人有工夫坡公所不及也
  余尝读尔雅有儒者相规曰此等学问支离琐碎不足劳心呜呼此书乃诗书之义训不读此如何读诗书此小学也夫子曰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非此书则诗人之兴遂不可解矣其人徒众皆戅然如市中小人自以为髙而不可谏既不识字所行便多乖谬噫尽如此辈君子小人无别矣
  韩吏部言文从事顺浅者以为口实便云古文不尚艰深不知此语正谓樊宗师也樊宗师之文殆不可句矣樊公著述之富宋时已不全至今日则仅有如越王楼诗今唐诗纪事有此文以石本校之譌字且数十宜其难通也然讲而读之文未尝不从事未尝不顺所以为工今之自附于欧苏者浅薄通率号为古文讲之其文不从事不顺文既不文古亦不古更诋韩文以为尚有古语不如欧苏吾末如之何也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