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暑录话

  士大夫作小说杂记,所闻见本以为游戏,而或者暴人之短,私为喜怒,此何理哉!世传《碧云》一卷为梅圣俞作,皆历诋庆历以来公卿隐过,虽范文正亦不免。议者遂谓圣俞游诸公间,官竟不达,怼而为此以报之。君子成人之美,正使万有一不至,犹当为贤者讳,况未必有实。圣俞贤者,岂至是哉?后闻之,乃襄阳魏泰所为,嫁之圣俞也,此岂特累诸公,又将以诬圣俞。欧文忠《归田录》自言以唐李肇为法,而少异者不记人之过恶。君子之用心当如此也。
  国初犹右武廷试进士,多不过二十人,少或六七人。自建隆至太平兴国二年更十五榜,所得宰相毕文简公一人而已。自后太宗始欲广致天下之士,以文治,是岁一百九人,遂得吕文穆公为举首,与张仆射齐贤,宰相二人。自是取人益广,得士益多,百馀年间得六人者一榜:杨真榜王岐公、韩康公、王荆公、苏子容、吕晦叔、韩师朴。得四人者二榜:苏参政易简榜李文正、向文简、寇莱公、王魏公,而岐公、康公、荆公皆连名。得三人者三榜:王沂公榜沂公、王文惠、章郇公,刘辉榜刘莘老、章子厚、蔡持正。改科后焦韬榜徐择之、白蒙亨、郑达夫,毕渐榜杜钦美、唐钦叟、吕元直。中间或一人两人而□辉、刘莘老、章子厚。二人榜亦连名,盖莫多于苏杨二榜,而王岐公等三人皆第一甲,而连名尤为盛也。
  国朝状元为宰相,自吕文穆公蒙正后五十年间,相继得者三人:王沂公、李文定、宋元宪,元宪后百馀年间未有继者。至靖康元年何丞相文缜始为之。梓州临潼当两蜀之冲,有庙极灵,凡蜀之举子入贡京师者,必祷于祠下以问得失,无一不验。文缜尝语余顷欲谒而忘之,翌日行十馀里始悟,亟下马还望默祷而拜,是夕梦入庙庭,神在帘中以诰投帘外授文缜,发视之,略如今之诰,亦有词文,缜犹能成诵,略□有云:朕临轩策士云云,得十人者今汝褒然为举首云云,具结衔具所授官。文缜觉而思曰:今廷试无虑五百人,而言十人殆以是戏我耶?既唱名,果为魁,而第一甲傅崧卿以南省魁升附前甲,末始悟十人谓第一甲也。其所授官与诰略同,文缜又言尝询他日历历具告,而不肯言,然为相不久,遂委身沙漠,亦尝预知之否耶?
  本朝官称初无所依据,□一时□□者自为,后遂因之不改。观文、资政殿皆有大学士,观文称大观文,而资政称大资,此何理耶?宣和间蔡居安除宣和殿大学士,从资政学士称大宣。是时方重道术,驺唱声于路,听者讹为大仙,人以为笑,遂改为大学士。学士有三,而此独以大名,又何以别耶?龙图阁学士旧谓之老龙,但称龙阁,宣和以前直学士、直阁同为称,未之有别也。末年陈亨伯为发运使,以捕方贼功进直学士,佞之者恶其下同直阁,遂称龙学,于是例以为称。而显谟阁直学士、徽猷阁直学士欲效之,而难于称谟学、猷学,乃易为阁学。阁学士有三,亦何以别耶?然阶官皆二字,而中大夫独一字,举世称中大不以为非,则大学、阁学亦何足怪也。
  古者举大事皆避月晦,说者以阴之穷为讳。《春秋》晋楚鄢陵之战特书“甲午晦”以见讥,鲁震夷伯之庙书“乙卯晦”以见异是也。南郊必用冬至之日,周礼也。圣四年当郊而日至适在晦,宋元宪公为相,预以为言,遂改为明堂,议者以为得礼。有国信不可无儒臣,艺祖四年郊,日至亦在晦,先无知之者,至期窦俨始上闻,不得已乃用十六日甲子,非日至而郊,惟此一举,讲之不素也。
  晏元宪公虽早富贵,而奉养极约,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燕饮,而盘馔皆不预办,客至旋营之。顷有苏丞相子容尝在公幕府见每有嘉客必留,但人设一空案、一杯,既命酒,果实蔬茹渐至,亦必以歌乐相佐,谈笑杂出,数行之后案上已灿然矣。稍阑即罢遣歌乐曰:汝曹呈艺已遍,吾当呈艺。乃具笔札相与赋诗,幸以为常,前辈风流未之有比。
  晏元宪平居书简及公家文牒未尝弃一纸,皆积以传书,虽封皮亦十百为沓,暇时手自持熨斗贮火于傍炙香匙亲熨之,以铁界尺镇按上,每读得一故事则书以一封皮,后批门类按书吏传录,盖今类要也。王莘乐道,尚有数十纸,余及见之。
  赵清献公自钱塘告老归钱塘州宅之东消暑堂之后旧据城横为屋五间,下间虚白堂,不甚高大而最超出州宅及园圃之中,故为州者多居之,谓之高斋。既治第衢州,临大溪,其傍不远数步亦有山麓屹然而起,即作别馆其上,亦名高斋。既归,唯居此馆,不复与家人相接,但子弟晨昏时至。以二净人、一老兵为役,早不茹荤,以一净人治膳于外功德院。号馀庆,时以佛慧师法泉主之,泉聪明高胜禅林,言泉万卷者是也。日轮一僧伴食,泉三五日一过之,晚略取肉及脯于家,盖不能终日食素。老兵供扫除之役,事已即去,唯一净人执事其傍,暮以一风炉置大铁汤瓶,可贮斗水,及列盥漱之具,亦去。公燕坐至初夜就寝,鸡鸣净人治佛室香火,三击磬公乃起,自以瓶水额面,趋佛室。暮冬尚能日礼百拜,诵经至辰时。余年二十一尝登高斋,尚仿佛其处,后见公客周竦道其详,欣然慕之。今吾居此,日用亦略能追公一二,但不能朝食素,精进佛事,愧之尔。
  赵清献公好焚香,尤喜薰衣,所居既去,辄数月香不灭。衣未尝置于箩□□□□方五六尺设薰炉,其下常不绝烟,每解衣投□□乌人节气,四体诚不可不使洁清。《孟子》言:西子蒙不洁,人皆掩鼻而违之。故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可以事上帝,此非独为喻者设也。佛氏言众香国,而养生炼形亦必以香为主,故焚柴以事天,燔萧以供祭祀,达神明而通幽隐,亦一道耳。章子厚自岭表远为余言神仙升举事云:形滞难脱,临行亦须假名香百馀斤焚之,佐以此行,幸能办。意自言必升举也,坐客或疑而未和,公举近岁庐山有崔道人者积香数斛,一日尽发,命弟子置五老峰下徐焚之,默坐其旁,烟盛不相辨,忽跃起已在峰顶上。语虽近奇,然理或有是。
  传禅者以云门、临济、沩仰、洞山、法眼为五家宗派,自沩仰、而下其取人甚严,得之者亦甚少,故沩仰、法眼先绝,洞山至大阳警延所存一人而已。延仅得法远一人,其徒号远录公者,将终以教付之,而远言吾自有师,盖叶县省也。延闻拊膺大恸,远止之曰:公无忧,凡公之道吾尽得之,顾吾初所从入者不在是,不敢自昧尔。将求一可传公道者与受之,使追以嗣公,可乎?许之,果得清华严,清传道楷,楷行解超绝。近岁四方谈禅唯云门、临济二氏,及楷出,为云门、临济而不至者,皆翻然舍而从之。故今为洞山者几十之三,斯道固无彼此,但末流不能无弊。要之与之严者,其得之必精,得之精者,其传之必远,此洞山所以虽微而终不可泯也。
  人之学问皆可勉强,惟记性各有分量,必禀之天,譬之著棋极力,不过能进其所能,至于不可进,虽一著终老不能加也。制科六论以记问为主,然前辈独张安道、吴参政长文题目终身不忘,其馀中选后往往即忘之,盖初但熟记耳。吴正肃公登科为苏州签判,至失心,几年医饵,以一醉膏乃差,暮年复作,遂不可治。晏元宪、杨文公皆神童,元宪十四岁、文公十一岁真宗皆亲试以九经,不遗一字,此岂人力可至哉!神童不试文字,二公既警绝,乃复命试以诗赋,元宪题出适其素尝习者,自陈请易,文公初试一赋,立成,继又请至五赋乃已,皆古所未闻也。
  饶州自元丰末朱天锡以神童得官,俚俗争慕之,小儿不问如何,粗能念书,自五六岁即以次教之五经,以竹篮坐之木杪,绝其视听。教者预为价,终一经偿钱若干,昼夜苦之。中间此科久废,政和后稍复,于是亦有偶中者,流俗因言饶州出神童,然儿非其质,苦之以至死者盖多于中也。
  镇江招隐寺戴宅、平江虎丘灵岩寺王宅、今何山宣化寺何楷宅既皆为寺,犹可仿佛其故处。何山无甚可爱,浅狭仅在路傍,无岩洞,有泉出寺西北隅,然亦不甚壮。招隐虽狭而山稍曲复幽邃,有虎跑、鹿跑二泉,略如何山,皆不能为流。唯虎丘最奇,盖何山不如招隐,招隐不如虎丘。平江比数经乱兵,残破,独虎丘幸在,严陵七里濑在洞下二十馀里,两山耸起壁立,连亘七里,士人谓之泷,讹为笼,言若笼中。因为初至为入泷,既尽为出泷。泷本音申江反,□□□以为若笼,谬也。七里之间皆滩濑,今因沈约诗□为一名□是严陵滩最大居其中。范文正公□□□中作祠堂山上,命僧守之,山峻无□□□□□□□□□□钓□乃□□□□与滩不相及,突□□□□仆略如□,上平可坐数十人,因以名尔。郭□居天柱峰在余杭县界,今为洞霄官,有大涤洞天,见《晋书?隐逸传》。此五者天下所共闻,仅在浙江数州之间,其四皆吾熟游,而洞霄宫距吾山无三百里,吾领官事二十年,独未暇一至,孰谓吾为爱山者耶?
  张景修字敏叔,常州人,笃厚君子,少以赋知名,而喜为诗,好用俗语,尝有《谢人惠油衣》云:何妨包裹如风橐,且免淋漓似水鸡。久在选调,家素贫,晚始改官,既叙年,得五品服,作诗寄所厚云:白快近来逢素发,赤穷今日得朱衣。人或以为笑,然此其性所好,他诗多佳语,不皆如是也。
  司马文正公在洛下与诸故老时游集,相约酒行、果实、食品皆不得过五,谓之真率。会尝见于诗。子瞻在黄州,与邻里往还,子瞻既绝俸,而往还者亦多贫,复杀而为三,自言有三养,曰:安分以养福,宽胃以养气,省费以养财。今予所居,常过我者许誉□餐□□之三□□□□□□客之道□□□肯远来者至□□□一二,然山居馔具不时得,吾又不能多饮,乃□□二者而参行之,戏以语客曰:古者待宾客之礼有燕有享,而享其杀也,施之各有宜;今邂逅而集者,用子瞻以当享非时而特会者,用温公以当燕遇所当用必先举以告客。虽无不笑,然亦莫吾夺也。
  石长卿眉州人,尝从黄鲁直黔中数年,数为予诵鲁直晚年诗句得意未及成者数联,犹记其一云:人得遨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以为尤所珍爱者,不肯轻足成之。
  士大夫家祭多不同,盖五方风俗沿习与其家法所从来各异,不能尽出于礼。古者修其教,不易其俗,故周官教民,礼与俗二者不偏废,要不远人情而已。韩魏公晚年裒取古今祭祀书,参合损益为《祭仪》一卷,最为得中,识者多用之。近见翟公巽作《祭仪》十卷,而未之见也。问其大约,谓如或祭于昏,或祭于旦,皆非是,当以鬼宿渡河为候,而鬼宿渡河常在中夜,必使人仰占以俟之。其他大抵类此,援证皆有据,公巽博学多闻,不肯碌碌同众,所见必每过人也。
  俞澹字清老,扬州人,少与鲁直同从孙莘老学于涟水军,鲁直时年十七八,自称清风客,清老云:奇逸通脱,真骥子堕地也。尝见其赠清老长歌一篇,与今诗格绝不类,似学李太白,而书乃学周越。元间清老携以见鲁直欲毁去,清老不肯,乃跋而归之。黄元明云:鲁直□□诗千馀篇,中岁焚三之二,存者无几,故自名□□集。其后稍自喜,以为可传,故复名《敝帚集》。晚岁□刊定,止三百八篇,而不克成,今传于世者尚几千篇也。
  诸葛孔明材似张子房学学不同,子房出于黄老,孔明出于申韩。方秦之末可与图天下者非汉高祖而谁,项羽决不足以有为也,故其初即归高祖,不复更问项羽,异□□之徒,异矣。然而黄老之术不以身易天下,是以主谋而不主夺,图终而不图始,阴行□□而不□□□□□□□帝得天下而己不与也。孔明有志于汉者,而度曹操、孙权不在于是,故退耕以观其人,唯施之刘备为可,其过荀文若远矣。以备不足与驱驰中原而吞操,宁远介于蜀,伺二氏之弊,乃矫汉末颓弱之失,一齐之以刑名,错综万务,参名实,用法甚工,而有罪不贷,则以申韩为之也。惟所见各得于心,非因人从俗以苟作此,所以为黄老而不流于荡,为申韩而不流于刻,故卒能辅其才而成其志者也。
  张子房不尽用其材,知高祖非三代之主也,彼假韩彭以为用,而终覆灭之。子房□□谋矣,其可复以身为之乎?至惠帝父子之间,则不肯深与,乃托之商山四老人。吾意卒能羽翼太子者,非四老人所办,其间曲折,子房实教之也。然而与人谋而得天下,又有以定其后,以开万世之业,皆谢而不有,非近道者孰能为之。若孔明则不然,刘备初未必有意复汉,盖自孔明发之,方委己以听,而内则费、蒋琬,外则张飞、关羽之徒,材皆出已下,可役使不争,则何惮而不□□□□在前是以姑□于□隅顾二人皆已老,苟□□经营,以及丕、登之世,犹反掌尔。不幸备先死,继之者禅则无可言矣。使初视二人如高帝之于项籍,则据中原而令四方,何刘璋之足窥乎?暮年数出关陕,岂其本意,知无可奈何,不得不为此以保朝夕。盖为黄老则近道,为申韩则近术,黄老有不必为,而申韩必求胜,此子房、孔明所以异欤?
  王荆公初未识欧文忠公,鲁子固力荐之,公愿得游其门,而荆公终不肯自通。至和初为群牧判官,文忠还朝始见知,遂有“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之句,然荆公犹以为非知己也,故酬之曰:“它日倘能窥孟子,此身安敢望韩公。”自期以孟子,处公以为韩愈,公亦不以为嫌。及在政府,荐可为宰相者三人同一札子:吕司空晦叔、司马温公与荆公也。吕申公本嫉公为范文正党,滁州之谪实有力,温公议濮庙不同,力排公而佐吕献可,荆公又以经术自任而不从公。然公于晦叔则忘其嫌隙,于温公则忘其议论,于荆公则忘其学术,不如□安能真见三公之为宰相耶?世不高公能荐人而服其能知人,苟一毫有蔽于中,虽欲荐之亦不能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