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听途说

  翌日托故,分遣婢媪远出。宅之西舍,与邻人之废院接壤,地极荒僻。乃诱管至其处,袖出利刃,背砍其颅。仆,更连数砍,而首以堕。犹恐尘埋不 深,踪迹易于败露,乃召范而示之尸,且戒之曰:“苟泄其事,则刃汝亦如管l余惫矣,尚希一臂之助。”授之锄,使就舍内坎地而瘗之。范惊怖胆裂,脚膝摇簸, 得锄辄堕。江知其不可用,仍自穴地成坎。深及数尺,而窄不足以容尸,遂支解以掩之。
  明日,婢媪归,不见管,只谓不容于主翁,已作秦庭逐客耳。管家属本来零丁,兼管平索不习上进,归家之日恒少。所由冤闭重泉,无人过问。江自杀管后,无复内顾之忧,遂恒藉双陆为消遣计。枭雉场中,擅技愈精者,得贫愈速。呼白行采,不再岁而家业荡然。
  一日,城中来有杭客,箱笼充滥,挥霍多豪,粉盝骰盆,俱其所恋。无赖子局邀数日博,而客所负无几。因思大设骗局,以罄客囊。索悉江妇美,遂相 与谋,欲假之以饵客。江以身当厄塞,曲意从之。乃捐金赁大家园林,先藏范于楼中,而设席对楼下,以饮客。楼上美人,艳妆窥帘角,客寓目及之,频频流眄。因 问园主何姓,众答以姓江,贸易远出,对楼住者,即其眷属也。去岁以此厅税居湖南客,岁获租金百两,藉资晨夕。近客以谒选赴都,房舍空弃,而江翁之音问久 梗,闺中弱质,亦渐形拮据矣。客曰:“园固可税乎?”答曰:“正在觅主。”客曰:“仆愿假馆焉。”于是,由众关说,即日僦行李,徙居园中。
  日暮扃园后,有老媪来言:“奉主母命,请客移玉对楼,一修宾主礼。”客欣然随媪以往。及觌面,则皆曾相识者。盖客非他人,即马刑名之子马经 邦也。知己相逢,悲喜交集,范因谓马曰:“君精明人,何便堕人罗网?是辈皆地棍,所以寓君园中者,欲以妾为饵,待四鼓时,便诈称妾夫远归,将执奸以诈君 财。当速备御侮之策焉。”马曰:“是无容虑也。我之此来,正为若辈!县尹今当罢篆,我即新尹之幕宾也。久闻此辈之枉,故先尹作前驱,以踪迹之耳。纵有奸 谋,不妨竟堕也。”
  范曰:“君既为新尹幕宾,今有数年之冤,君能伸之乎?”遂以江杀管之事告之。马曰:“此事婢媪辈有知者乎?”范曰:“是日先遣婢媪远出,故 无知者。”马曰:“婢媪两人,同日远出,而前之日见有管,后之日不见有管,是即漏洞矣。诸不法设此圈套,事发后讼庭中,不能无卿。管某之奸,卿当自陈;既 得管某奸,则杀管之事,问者自有机变。但妇不可以首夫,须惧以刑,乃吐也。”范曰:“语当切记。但棍等不久即至,君在妾室,是君之诣妾;妾在君室,是妾之 投君。请随君回寝,则骗局之设,易辨也。”遂下楼荐枕焉。婢媪皆厚赏,而教之供。
  将及四漏,两人结束以待。俄而人声腾沸,叩门甚紧。婢往振管,则哗传“江君归”,舆夫、仆从二十馀人,蜂拥而入,直冲客室。江见妻咆哮大 噪,曰:“何来野客,犯人闺阃?”叱从人捆执之。伪问居问赁园者,遂召诸棍至,而怒詈之。棍等假意引咎,自骂两眶空矐,不识客固非人,误代觅寓,致玷清 闺,姑请暂息雷霆,务须俾君平服。江曰:“更无他议,惟取两人性命,方消此恨也。”棍唯唯。
  乃群劝江于别室,而转怨马曰:“我等以君高雅士,故代为僦居,何乃丧检若此?”马曰:“主人秉烛相诣,未便深拒,故侍坐清谈耳。并无秽行, 有婢媪可问也。”婢媪皆极口为两人甘结。棍曰:“既无失德,此事尚可周旋。然非有阿堵物,不能息此风波也。未省行囊中所有几何?实告某等,当代为乞恩,为 赎罪计。”马曰:“籍笼具在,资斧无多,倘蒙宽限三日,当书券以待。有南昌友约会于此,至则有金可偿也。”棍曰:“不识江翁之意若何,姑代请之。”去逾 刻,反曰:“江翁恨汝甚,然于夫人,未尝无结发情。窥其意,倘得立券三千金,祸尚可解也。”马故意留难,至鸡声三唱,始佯若不得已而允之。遂解两人缚,书 券焉。
  明日,马修书,遣仆沿途觅迎南昌友,使速行,毋以淹留误我。仆去,二日而返,言友尚无音耗。马故作懊恼状,抱怨百端。及三日期满,而所谓南 昌友者,真乌有先生矣。诸棍皆咎马,谓客何不信如是。马曰:“友既不至,徒留空券无益也。不如并券完璧,犹有人情可想。”棍骇曰:“子之书券,殆骗局 耶?”马曰:“非骗局,何至书券?”棍詈曰:“既作骗局,尚反啮耶?”马曰:“惟能反啮,故敢作骗局。”棍怒曰:“是儿顽梗如此,不至公庭,安知王法?汝 亲笔书券,已落人掌握,尚白痴心作梦耶?”马曰:“汝见世人控债者乎?能断不能追也。”棍曰:“恐汝自好若是,未必能堪此辱也。”马恐其不控,更繁词以激 之。棍恃有约券铁据,竟以“掯欠”控马。
  时盖新尹受篆之第二日也,词甫入而签即下。马伪为惧控者,愿乞稍减券数,偿金以息讼。隶役托以调停,牵合诸棍,尽集园中。正待讲说,而县尹驾骤至。从役出拘票,以示诸棍,始知马生已以“局诈”诉县矣。遂并诸棍及江夫妇、婢媪辈,皆执以去。
  尹升堂,先问江妇曰:“汝园既赁为马生寓,乃夜奔客室,显系局骗矣l”妇曰:“客召使往也。”尹曰:“姑无论汝非马生所召,召而即至,必非良 妇。”范曰:“妇实不为娼,穷迫无奈,夫使暂屈耳。”有隶人跪曰:“此系土娼卖奸深室,图免差徭,不追奸夫,彼不认倡也。”尹问范曰:“汝无廉耻,若此卖 奸已久,不自诉奸夫,将械汝死矣!”范曰:“此实初犯,前此未有奸也。”尹曰:“不受刑责,焉肯实言?”呼皂隶掌颊。范曰:“请霁严威,妇当自陈。”遂招 有管某,抑本夫祸之耳。尹问管某以外,范言:“更无他人,倘不见信,有婢媪可问。”召问婢媪,皆言:“管某去后,并未见有奸夫,今并管某无之矣。”尹问管 某何往,答言:“为主翁所逐,逐管之日,婢等受主翁差遗,皆远出,所不能知也。”尹又细诘致奸之由,尽得其颠末。
  尹曰:“情甚可疑!”因更问范,范亦故言不知。尹曰:“婢媪不知,犹推远出;汝亦不知,无是理也。不实言,将拶汝!”范双泪俱垂,哽咽不吐 一语。尹曰:“情弊可知矣!”乃叱范使下,呼江上,诘曰:“汝妇言汝冤杀管某,已差人押同汝妇,往取尸矣。汝可实供,免遭刑辱。”江曰:“恨当日不井淫妇 同尽一刀之恨,反使七尺之躯,断送于淫妇之手。我则杀人,尚复何言哉!”尹曰:“诚豪杰也!汝既慷慨如是,当自往取尸,不须汝妇也。”江曰:“尸在宅之西 舍,我自往取之,何待淫妇制我?”及尸既取至,而管之亲属,亦具情投牒矣。
  江见妇大为切齿,尹曰:“汝自杀自供,与妇何仇?汝并无可悔,世所谓杀奸杀双者,以本妇奸情,本夫素未觉察,获奸杀奸,激于羞忿;而又获必 奸所,杀必登时,是以罪只杖责耳。今汝妇之有奸夫,由汝召之,单杀尚觉法轻,双杀则更加律重矣。罪由自取,尤怨何来?”于是尽论诸棍罪,而置江于死。范氏 零落天涯,名花无主,为马经邦所得。

喜儿
  道光丙午秋初,舟过湾沚镇,见喜儿事,而叹夜台之竟有此愚鬼也。
  沚镇有佟老者,年届六旬,妻万氏,齿亦相若。储积不甚丰腆,晨夕差堪自给。暮年有伯道之恨,蓄婢名喜儿,虽未加笄,已暗纳为簉室,年及二十以 上,征兰无信。一家三口,仅一斗室,相共促膝。有饭厨一舍,较居室稍敞,饭罗水瓮,罗列几遍。幸食指不繁,廉不作灶,叠砖数层,支瓦铛以资爨。东偏隙地, 置空棺两具,盖老夫妇自顾齿危发秃,景逼桑榆,恐一旦身先朝露,膝下凄凉,后事无人经纪。故预斫此,以为备者也。
  一夕,二人方共晚膳,喜儿挈碗入厨取饭。厨隔卧房仅一壁,喜儿去,逾刻不返。喧呼久之,未有应者。恐作渴睡汉,误入黑甜也。往觅于厨,则碗 在瓦铛侧,而人面不知何处。疑其出,至邻家闲话去矣。乃遍诘四邻,俱所不晓。更叩及远近亲串,悉无踪影。或谓嫌翁衰迈,不乐小星,将毋自弃天年?池塘溪 涧,以及沚水上下流,无不穷搜极索,然而去如黄鹤,杳绝声闻。渐至侦及尼庵,盘诘媒媪,莫有见其人者。不得已,广贴招纸,许以谢仪,四走呜钲,唱婢形状, 沿村访察,翻江搅海者,已连三日。翁为绝望,惋悼而已。
  乃忽闻呜咽声,逼近耳侧。随声听之,及厨下,知唔唔者盖自棺中出。然自双槥并顿,略计已近十年。虚器空设,谁相过问?尘迹蛛丝,日加封积。 于是扫除检掇,备极烦劳,纺车鸡罩,以及酱盎豉坛,层层投去,眉目始清。发覆探视,则喜儿哭于其中。问所自入,答以不知,惟忆入厨时,见两狰狞恶鬼,各持 一臂,以为所欲为,而心遂懵懵然,不复知其置身何处。惟每日两鬼,必相对侍侧,然亦无所苦。今日,闻一鬼复啷啷自悼,曰:“造化儿阳数未终,尚有生路。两 棺易盖,彼此误覆,罅隙斗难入彀,此儿不死矣。”乃垂首怏快以去。时觉如梦方醒,而饥不可耐,是以哭耳。
  噫,阳数未终,岂鬼所能祟而杀之哉?至三日而始悟其不死,何领会之迟钝若此?虽然,此鬼犹能终悟也。世有以人为可欺,而谲诈环生,沾沾不已,必欲逞其毒手者,庸讵知命之所在,鬼亦且穷于计人,又将奈之何哉!徒多此一番虐害焉耳,是又愚鬼之不若矣。

灵鹫孽僧
  湖北荆门州灵鹫山,有寺殿宇巍焕,禅房连亘,住持数十僧,香火殷盛,求子多有奇验。凡嗣续情切者,辄虔诚往祷。一人朝山,合舍俱为断荤。人无远近,络绎不绝于道。所祈或不验,则妇自熏沐以往,下榻佛殿中,以期必验。习俗之相沿,非伊朝夕矣。
  愿妇寄枕处,是为送子观音堂。堂三楹,四壁皆蛤粉墙匡;中阈外,别无门户可通旁舍。遇有妇宿堂中,必下键加锁,内外严隔,肃若深阃。晓起,履舄俱堕,始自振管以出。
  有捕役洪四妇,年可二十四五,体貌丰泽,一时有杨太真之称。自结缡以来,不唯弄璋信杳,欲图片瓦,以娱目前,尚难于铁树花也。香车踵庙,净手 荐香楮,前后殿各神座前,一一虔心膜拜。拜毕,退休于洁室。金乌未堕,早羞晚斋。随身带有百福奁,饭罢,仍对镜梳掠,匀以脂粉,漱以香汤,方秉烛就送于 堂。设衾枕已,尽遣婢媪,而后下钥。
  于是,再炷瓣香,跪神座前,喃喃叩祝,念佛号以百,而后就坐卧榻上。忽有异香扑鼻,直透脑际,手足沉沉,塌焉若丧。见一仙童,出神座下,貌 如冠玉,结束非人间服。皈依榻前,称妇曰“菩萨”,云奉佛旨来饷种子丹。手一红丸,大如梧子,代纳樱唇中,进香汤一瓯,使吞之。且嘱曰:“少顷佛且降,是 则宜男之兆也。”嘱毕而去。
  时妇瞠目瞪视,双瞳炯炯,相对口若喑哑,不能答一语。俄焉,一大腹僧亦出神座下,帚眉直竖若猪鬃,两目深壑,珠黑无白,突出眶外,短须倒 卷,狞恶怖人。告妇曰:“我,天竺大罗汉也。怜汝心虔,今当使汝有子。”举烛照妆,大为轻薄。乃褫上下衣,展衾同梦,终夜不堪其虐,及至日上三竿,僧始揽 衣以起,谓妇曰:“此天缘也,泄漏不祥。归当秘之,佛种必有验也。”遂仍入神座下以去。此时妇已清醒,草草结束,略理鬓发,即拔关唤婢,情殊不怿。立促舆 夫,仓卒来归。
  妇固素不贞,然结纳只一常客,图其挥霍,晨夕赡给。捕虽武健刚猛,而畏妇年少多金,常承眉睫,凡百俱听指挥。妇自寺归,恨僧恶状逼淫,尽吐 其实于洪捕。捕曰:“僧虽不轨,为之当奈何?”妇曰:“无他计,汝当假以髻鬟,饰以裙褶,身藏利刃,伪托闺人求子者,宿送子观音堂,诱孽僧而杀之。孽僧之 来,先以闷香闻。闷香得清水可解,唯善备之耳。孽僧每污一人,往往有子,想其灵在红丸。虽之在男子,吞之当无伤,然不吞为便。临时举动,相机可也。”
  捕乃易装以往。闷香果不验,仙童进丹丸,又伪吞而暗吐之。僧至,捕遂力握其臂,方出刃欲剌,而僧已觉,脱臂以遁,仅堕其食指而已。捕恐变 作,急启钥出呼,左右厢匿有捕党十馀人,皆伪托香客,受捕密约,伏兵刃以待变者。闻捕声喊,众悉执兵以应。捕曰:“秃奴未死,势难久处。须乘其未备,速劈 栅门,明炬以窜。稍缓须臾,祸至不可脱矣。此行必有追者,但去山五里,有伏足以相救。”于是,人执一炬,踉跄以行。
  及五里,与所伏众合,共三十人馀。各横缚火燧,平列长竿上,以两人首尾相持,一时光焰,如繁星煜耀,几及数里。僧遣数十人来追,凭高远瞩, 正不知伏兵几许,心怯其不敌而还。捕等比及城,日已东升,急登堂挝鼓,鸣其事于官。官移札营弁,率兵往剿,则元凶已遁矣。摄二十馀僧以归,系诸狱,踵捕孽 僧,数月无所得。洪四奉票,偕伙数人,四走密访,仆仆岁馀。
  至大名武阳驿,巡察弥日,殊无音耗。偶一日独饮茶肆中,并座有客,顽黑粗丑,猬毛绕喙,状甚类孽僧。以其不秃而冠,疑不能决。因故为不顾而 唾,伪若误坏客衣者,急入客座代拭,跪而请罪。客为改容起立,语亦温婉。洪操华音,人无知为南者;且孽僧于佛堂夜见洪,洪又托以女装,状貌无可猜度。而洪 终疑趋不决,乃更斟茗碗,肃而奉客。侦客手,缺食指,益信为逃僧之蓄发者。洪即自言:“荆襄人为君故,不远千里而来,有票在,乞君自视。”僧知祸发,不对 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