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听途说

  家人震恐,更番为之逻守。越数日,守者亦懈,遂自剸刃洞心而死。其乡人,有至淮上者,闻巴娘待孟,再岁不至,愤恨自刎。此报之所以惨也。
  箨园氏曰:天下有同此负恩之人,而或则非之,或不非之者,亦视其情何如耳。巴娘之助孟,与孟之资吉庆,固皆出于情愿。然庆负孟则可,孟负巴则 不可。何者?巴之于孟,情在亲而信之,实重孟之为人,而欲托之生也;孟之于庆,情在狎而玩之,明知庆之为鬼,而甘投于死也。人之有恩于我,果视我之为人, 固不可不以人报之;人之有于于我,本视我以为鬼,又何必不以鬼报之?故巴之死,得为孟祟;而孟之死,不得为庆祟也。然则报复之间,只有不情之人,未尝有不 情之鬼也。

唐待诏
  唐待诏,名臧,年少有胆略。设铺于唐族之东村,铺故唐四海之铺也。四海以与人忿争,缢死铺中,遂空其室,无敢栖止者。臧恃其胆,居之逾年,亦无大异。
  一夕,既就寝,沉沉欲睡。有吟哦声,咿唔侧耳。初不甚辨,及宛转重叠,渐谙其词,曰:
  碧海青天夜未央,泠泠玉露草成霜。孤灯寂寞兰房里,冷焰无光懒上床。
  有意盼郎,怕见天光。东寺钟撞,西邻鸡唱。伤心归去了,红袖泪沾裳。
  倾听一时许,愈辨愈晰,恍惚间竟为所魔。身累重赘,负若百钧。口欲喧呼,咂咂不能成声,尽力撑持,牢不可脱。久之,若有唤者曰:“文老翁来栉发矣。”始遽然以醒。
  起欲燃灯,苦无火种,念对舍有为叶子戏者,乃启扉造之,述所闻于众,且言其魔。众曰:“魔亦常事,何遽见怪?”臧曰:“魔固不足异,特其词甚 异耳。”众曰:“汝不过从鼓儿词中窃得数语,便欲持以诳人?去归休,毋徒乱人意也。”臧曰:“谓予不信,请看明日。若果文老翁来栉发,即予言非妄矣。”众 曰:“姑俟明日验之。”臧逡巡乞火以去。
  及门,见黑影如树,当门而立,两手招臧欲捕之,惧不敢入。复回,又以所见告。众曰:“大怪事,偏汝多见!鬼不过贪恋戏局,欲作壁上观耳。天已将曙,何难再停片刻?”臧乃留其舍,侵晓始归。
  归不多时,有杖而至者,则文老翁来栉发矣。

卷九
刘二
  粤省俞孝廉,以大挑授四川彭水令。县民刘二,妻年少多姿,为其叔所私。叔无家,与侄共爨,拥侄妇若己有。二性懦,妇与叔枕衾昵比,恒无顾忌, 亦不敢有龃龉。乃二不怒叔,叔反怒二。二或稍染其妇,叔即愤不能平,因遣出十里外,为富室佣工。偶一夕,叔以事披星早出,适二自佣所夜返,两相值于中途。 叔问:“深夜何归?”二嗫嚅,不能对。叔咆哮暴作,适持杖在手,怒击刘二毙命。
  明日,或以二死来告,叔伪构冤词,控于邑宰,即俞公也。得词后,差捕缉凶,数月不获,叔频控不已。俞访知叔与侄妇有奸,意二必为叔杀。反诘 之,叔坚执不服,言:“侄冤莫雪,所由剀切代伸,岂可以侄闭覆盆,并使叔沉阿鼻?”俞终于以情关杀命,叔系原控尸亲,难以刑勒,屡鞫不能决。
  因为刘二刻一木主,每讯此案,必三漏始升厅。凡唱名,先刘叔,次刘妻,再次唱刘二,则使隶人抱木主以应。或彻夜穷诘,或更馀而罢。问毕,即 安置木主于密室,系刘叔、刘妻于槛外。如是者,已数夕,刘叔、刘妻,渐亦神倦恍惚。木主后或呻吟声,或长叹声,或呜咽哭泣声。及梦醒时,阴风惨惨,咫尺鬼 影,乍有乍无。俞密令青衣伺黑暗中,以侦两人动止。两人者初甚惊悸,既而以嗔似祝,絮絮叨叨。语低不甚可辨。
  一夕,俞升厅点唱,刘叔、刘妻以次相应。及唱刘二,隶人已应矣,复有鬼声随应于后,而铁索郎当,响在耳侧。俞乃作色问曰:“刘二至乎?” 曰:“至矣。”曰:“适从何来?”曰:“自酆都狱。”曰:“汝来几日矣?”曰:“已积旬终矣。”俞震怒曰:“汝来许久,何每夕唱名公庭,汝敢抗不应点?” 曰:“二欲自呈一寸悃。惟于杀二者有不利,即于二有不利焉,故不敢暴泄耳。乞罢雷霆,详察鄙意,二不更说矣。”曰:“杀人者不可索,正需汝一决,何讳为? 且彼逞毒于汝,大仇也。汝欲以德报怨,何自惑如此?虽然,汝试言之,汝不自仇,谁好事者必为汝仇也?”曰:“杀二者,二叔是也。然以叔论抵,则二之室人, 将失所倚托,抱中呱呱者,岁甫一周。覆巢之下,必无完卵,是以惓惓焉。况叔之杀二,自是前生孽报,匪今之故,诚所甘心也。”
  俞曰:“孽自前生,岂可使冤冤相报,循环无已时?吾不汝叔罪矣。”乃令刘叔自陈。叔以活鬼不可欺匿,且宰公业有宥情,遂服。俞方论鬼使去,鬼临行,犹再四叮咛,乞使刑不及叔,宰亦诺诺无难词。然而供画狱成,仍以奸杀律,置刘叔于法。
  箨园氏曰:刘二之死,控冤者刘叔也。虽有奸杀情,别无首其事者。刘叔不自承,谁则能使之承者?恐有老吏,亦无如此狱何矣。惟鬼言孽由前生,抵 有遗累。鬼力乞之,宰首肯之,使刘叔畏法之心冰销雷释,夫而后甘心输服而狱无遁情耳。此一事,往于西江舟中,因客谈酆都轶事,有俞令之纪纲罗某,极言人死 归酆都传语不谬。而举俞之鞫此案者,以为征信。乃知能吏作为,虽即随人,犹为所惑,况乡愚哉?

纤纤
  泾人胡常者,开设红坊于汉口镇。资本巨万,佣工数十人,屋宇深邃连数进,货物充溢。最后一楼,堆积杂物,向无人居。一日,佣工者蹑楼取物,忽飞瓦破其颅,鼠窜以下。闻者往瞰,俱为飞瓦所伤。一时腾沸,相惊以怪。
  时常方以事回里,其少子章,在坊习业,虽曰学徒,固小主也。章年十六,姿容韶秀,饶有胆略。闻众言,嗤以为妄,盛气登楼,竟安然无恙,益笑众 人之诬。言怪者积不能平,章曰:“非口舌所可争,请今夕独宿楼上,以明其非怪。”佣工者,多少年选事,谓:“小主人能往宿一宵,愿共敛青蚨为胜负赌。”章 曰:“可!”则群饮酒肆中,要约以取信。坊之管钥长,欲阻其谋,而章不听。日中,先携袱被置楼上,昏而往。或请数人明炬以从,章拒却之,独白笼灯以去。
  既蹑梯,有两美人迎笑曰:“小主人,何脱略至此?抛掷锦窝于污秽中,不清尘,不扫榻,谁为汝婢媪者?”章视床帐衾褥,皆陈设停妥,亦不暇审 两美人之何自来也。笑应曰:“有卿等在,仆固无事汲汲也。”乃左携右挈,联臂坐榻上。两美人仙姿绰约,年皆十六七以来。问其名,长曰纤纤,次曰蛰蛰,同产 姊妹也。绸缪衾枕,一箭双雕,绝不似小家子动含醋意。
  自章住后楼,管钥长心甚悬悬。晨兴,见章下楼如旧,众始帖然,咸谓:“富贵家其福厚,妖所不敢扰。”章于楼中遇美事,秘不以告;其青蚨戏 赌,亦一笑置之。但言:“后楼僻静地,夜眠甚适。”遂尽检衣履箱笼,徙居焉。初犹傍晚始诣楼栖止,渐而白昼看妆,缠绵红粉。除两餐外,无复前厅踪迹。狂笑 颠戏,声彻楼下。坊中人侦悉其情,群相劝谏,章不能听。越数月,苟令腰肢,日加瘦损,弱态恹恹,玉山欲倒。
  常自里中来,见章柴瘠不堪,骇甚。穷诘颠末,管钥长知不可讳,遂以实告,但隐其赌胆之由,止言:“两怪作祟,诱勒郎君,使宿处楼中,禁不得 下。”常曰:“妖物为害,固难为君等尤。然竟听其沉溺妖窟,亦非计也。”是夕,饬章留卧己榻侧,虽两怪不能至,而异变纷纷,从此多故。始惟人至后楼,方遭 鬼蜮;至此,则腾空瓦石,饭甑泥沙,货捆衣箱,冒烟炽火,随扑随兴。窘扰万端,无可救止。
  常计穷无奈,只得送章后楼,揖而祝曰:“常家自先祖以来,世代忠厚,并非积不善之家,必降百殃以示罚。若仙姑与儿有缘,自必两情爱悦,方效 于飞,伦常大义,仙凡应有同情。岂有既托丝萝,而甘视所天之不寿者乎?儿妇之私,本非堂上人所当问。然数月以来,儿病软弱症,尪羸已极,虽数夕暂居膝下, 究竟无补于病。仙姑云游蓬岛,必有灵山妙药,可以立起沉疴。今挈儿来,窃顿首叩托,愿仙姑鉴常爱怜少子之情,饵以金丹,俾弱于亡而复存,诚肉骨之感也。生 死关头,幸勿轻为儿戏。常言尽此,惟仙姑念之。”祝毕,则委章以去。
  纤纤姊妹,深感常付托之意,虽数日离悰,觌面不无缱绻,而已多存祗肃。惟章以少年情种,作花里秦宫,本不能冥心学佛,连日格于严命,强割情 丝。幽思渴想,方当一日三秋,乃复喜从天降,鸳谱重新。谓欲作柳下惠坐怀不乱,则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两姊妹乃动色相戒,曰:“君不畏死乎?严君之嘱,名 言不可违也。妾等虽异类,其于天性则一。所由委身,愿奉巾栉者,诚嘉偶之为妃,非怨偶之为仇也。从此房中琴瑟,常视作禁体文章。毋使悠悠之口,谓中馈有不 贤妇,以爱君者祸君,则妾等之愿也。若君必欲自堕地狱,将送君归堂上,妾等亦敛迹空山。此后脱欲相见,只可索诸无何有之乡矣。”章不敢拂,则唯唯听命。
  两美人勤治汤药,晨夕无懈。视所服药,亦参苓常剂,而花露果馅,茶筅粥瓯,事事工调,深可病人胸臆。不旬日而肤肉丰腴,大有起色,常甚欣慰。讵章终不能守少年之戒,更一二月,而骨立嶙峋,仍前消瘦。
  常念二女妖,终非好相识,思遣章远徙以避之。有季弟设钱肆于湖南之常德府,乃密买小舟,遣一老成伙,从章颟顸以行。至常德,季初见甚惊,及阅常书,但云章以病来投调治,而不言避妖之故。伙亦无所表白,委章而去。季以病人喜静,亦扫后楼居之。假一佣工供餐飧,司药饵焉。
  乃章至之夕,二女亦至。相见之时,且喜且悲。章曰:“严命敦迫,竟不及与卿等一握手别。窃谓从此永诀,更无谋面之期。不图仍得相聚,卿卿恩 义,没齿难忘矣。”纤纤曰:“枉抛羞脸,使尽柔肠,徒取尊翁厌恶。本宜忍情割爱,各判一天,而犹相恋恋者,以之子之非甚无良也。”蛰蛰曰:“湖神威赫,要 绝律梁,履危涉险,几不免性命之忧。转而思之,何苦乃尔哉!”章曰:“自违卿等,泪眼盈盈,几欲觅死。卿等岂未之知耶?”纤纤曰:“深感君情,然苟肯俯听 忠谏,何至招忌若此?抑君自取厉耳!”蛰蛰曰:“世俗不察,总以君之病归咎我等。今虽相从远道,亦须君知自爱,方可长相聚首。否则独受骂名,惟有决然舍去 也。”
  嗣是,章持闺训,虽亦略戒色荒。然而花月场中,谁则果于惜命者?是以痿顿之形,卒颓而不振。久而暗室之私,渐传众口。季亦大为骇异,邮书问 常,始知章固避妖以迁者。然陷溺已深,势不可以复挠;又数月愈益不支。季思章虽情同己出,生死略无嫌忌。但兄之托章于我,所以求生也;今即无以副兄托,而 忍坐视其毙耶?此地不可复留,汉镇不可复反,转辗思维,无如送归梓里。使章去而妖不从,固可全章于生;即章去而妖从,亦可妥章于死。然知章情已不可夺,若 明告之,必有抵牾。乃托词以语之,曰:“去此三十里,良医某有回生之术。今已具舟河下,盍往就治,当庆有瘳焉。”
  章诺之,而入辞于楼。则凡章之一丝一缕,无不检而置诸笼,趣章尽携以行。章言:“数十里往返,但晨夕事耳。何必多所携取?”纤云:“既就良 医,必病愈方返。时日未可卜,什物当取便也。”章信之,不复置议,遂别而行。舟既发,则泛滥远驶,不知所届。章询从行者,始知叔之绐己也。方悟两姊妹罄括 束装之故,启笼阅视,皆己物,惟绣巾一幅,以彩线分缀洋蚨十枚于上,则两姊妹之所赠也。
  抵里后,延医诊治,服参苓数月,病亦痉可。此道光二十二年事,迨二十六年,章复至汉口,情系两姊妹,虔心默祷,欲求一见,不可复得矣。章言分袂时,蛰蛰妊身,已四月有馀。璋瓦不可知,若男也,时可总角就塾矣。
  箨园氏曰:是狐也,若求天下佳男子,何处不可得,而必双蛾一茧,沾沾于胡氏子哉?岂果因缘之说,虽异类亦有不可逃者乎?观其闻胡常之正论,而 戒章于色;秘胡季之阴谋,而趣章于行,固不愧为贤女子也。蛰蛰之产,为男为女,其后或归章,或不归章,俱未可知。第二女既能决舍于章归泾上之时,又何难割 爱于章徙湖南之日哉?意者,缘有未尽与?抑豆蔻之含胎,不再阅四五月,不足以验征兰之信与?

朱大善
  朱大善,泾之东乡人,客武穴镇,为朱大兴县烟栈掌计簿。忽一日,立而反蹶,眉竖目张,口泛涎洙,昏不知人。谵语喃喃多怨词,细察之,盖厉鬼之索债前生者。
  固诘其详,答云:“朱固我之契友也。然已托生四世矣。其最先一世,朱与余亦同为泾产,所业为行脚汉。余之姓洪,朱之姓胡也。同抱邮筒银橐,往 来泾汉间。胡有眷属,而余则年逾四十,尚游泳以鳏。虽有胞侄,浪荡不习生业,非克家之令子。辛苦行囊中,私蓄三百金,秘不泄于人。契如胡友,不之知也。一 日,挟汉江函信,与胡友同舟。返泾中途,疾作且殆,自知不治,因告胡友曰:「我两人义均兄弟,今且永诀,特有所托于君。余行囊中有金三百,瞑目后烦君视 殓。计持此金,经营旅榇、归正首邱外,尚有馀资。洪家小竖子,虽甚不材,然系吾兄一脉之延。宗祧所托,义犹吾儿也。下葬后,乞检馀金付之,期无馁若敖之鬼 焉。」胡友任殓任葬,俱如所嘱,惟馀金尽饱私橐,并无一铤俾洪氏子。余时心怀冤抑,欲待胡死一决,不谓余守湖北,胡死泾上,数千里稽察所及,胡已托生直 隶,由直隶而转生山西,由山西而复生泾邑,即今之朱大善者是也。余待彼已近百年,阴曹之需费,非寻常可比。今特索前生债,以弥阴曹之空。债不偿,讼不能罢 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