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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听途说
及邑宰检骨鞫问凶手,均遂锐意自承。按以无故杀妻,又复毁尸货骨,惨毒已极,均遂论死,嗣是,世球兼收均产,而家益肥饶,不复货煤矣。
星霜凡七易,有霍辉卿者,徽郡富家子,以擅风鉴、觅牛眠,投趾世球家。旅居半月,与郭氏通。流连缱绻,久不言归。僧海格于耳目,足迹多疏。时或瞰霍他 出,一续鸳盟,不复公然敲月下门矣。论郭马齿加长,纵使修饰精工,趋承加意,要是残春花柳,何遽惑人之深?只以孽缘前定,冤债当尝。霍既情人眼底,真果西 施;郭亦觉天下自有男子,若球、海辈直狗彘耳。
两情愈久愈密,郭常唧唧语霍,有从而终焉之志。霍曰:“有世球在,去留岂汝自主?”郭曰:“球 或不从,将遂已耶?”时海阇黎购一雏僧,号智能,极颖慧,日盘桓于郭氏处。郭与霍皆钟爱之,以其善希人意且戒于口。故即闺房衾枕之私,亦无所避忌焉。球知 郭氏有琵琶别抱之志,而郭亦数以其意明告球以求去。球方以郭为奇贷之居,一诺更重于千金。所由好合之期,迟迟未决。
计均夫妇之死,至此已及八载,兴尝梦均谓己曰:“八年后,余夫妇之冤,当获报复。”因以告其叔。叔曰:“若妖梦可凭,则今兹其时矣。吾当往观其变。”乃假觅生计,投僧海庵中,贳为佣工焉,亦时往来于世球家。
世球以霍生之谋夺其妻也,怨之。尝谇语于僧海前,而泄郭氏请嫁之意。海忿霍甚,亦恨不得其皮而寝处之,遂教球曰:“子盍以不文辞,而使霍生创立婚稿?因挟其笔据,以为涎色夺妻之证,则霍之黄白,可要而取也。苟梗而不与,则以奸撤讼,其罪亦无可逭矣。”球韪其言。
一日,郭又请去。球即以所教应,果得霍生手稿,乃执而索其金。霍知为球所卖,姑佯诺之,而阴与郭谋。郭曰:“事急矣l不有胜算,二人之肉,尚足为世球食 乎?然世球非能为此谋,必僧海教之也。智能其知之矣。”抵夕,智能至,啖之饼而问之。智能曰:“所谋非所能知,但日来世球与吾师甚昵,喁喁耳语,必有所 作。”郭曰:“信非僧海,莫予毒也已!”是夜,郭与霍饮世球酒醉,而缢杀之。因匿其尸,谋欲移诸庵中,而嫁其祸于僧海。
明日,招庵之佣工施某 来。郭问之曰:“施妇之死,有怨我者乎?”某曰:“何于大姆事?虽然,董大伯安能辞咎哉?”郭曰:“世球之杀弟妇,抑僧海谮之耳。”某曰:“知之,而恨不 能报也!”郭曰:“世球已遭天谴,昨晚投缳矣。然而人言可畏,不敢泄也。今有可以报僧海者,而有求于子,子其许我乎?”某曰:“仇怨相寻,但有用某处,无 不效命也!”郭以移尸之谋告,约夜静时,山门外有咳者,则咳而应之,因启关焉以纳我。某曰:“诺!”是夜,两人将球尸至庵,某即开门接入,相与觅佛座下, 发砖坎地而瘗焉。
明日,传世球夜出,已再日不归,遍戚友而踪迹之,未有音耗。世球经营财货,多与僧海合手;郭遂架词控海,称世球挈金百镒,夜诣海庵,遂以不反。而阴教智能供,谓他日诣公庭,当言僧海杀世球,而埋尸于佛座下。
牒上,邑宰拘海,以智能稚齿有直言,乃并及智能。智能所供,一如郭氏教。宰掘佛座下,果得世球尸。及鞫佣工施某,某言:“杀人所不知,而海与世球金帛往 来,其事固常见之。”宰以尸与干证俱实,遂刑逼僧海成招。海不能恝然于霍,乃并扳霍以奸。卒科海以妒奸杀命,而郭氏以导奸为致杀亲夫之由,罪亦论死。唯霍 生上下夤缘,得薄惩以杖。
案结,霍德智能之袒己也,且系髫龄,尚未披剃,因纳以为己子,而择陈氏女为之配。考其生庚,则智能之生,即均死之日;陈女之生,即施死之日也。噫,轮回之说,其果有之欤?
箨园氏曰:天下非尽无气男子也,乃一顶绿头巾,反洋洋得意,以为此其中有富道焉。不知夫诲淫之祸,颠倒百出,身且不保,富于何有哉?或者曰:“郭氏以淫 见杀,施氏以不淫而亦见杀,安在妇道之贵不淫乎?”非也l淫之所以祸人,有邻于淫妇者而亦无不见杀焉,则莫非淫之为祸烈矣l
蓬头婢
鸠兹地有陈某者,家徒四壁,以采山度日。一日,薪已得售,从买薪者诣钱肆取值。适肆主方持铗剪截一银锭,用力猛激,半锭飞落肘后。遍地搜寻,不省弹落何处。陈归,于裋褐破裂处败絮中检得之。秤重二两有奇,因而买绵装祆,衣履顿新,无知其金之所由来者,佥以为获窖金矣。
其舅氏王某闻之,戒陈曰:“窑金,吉物也。迟动一月,多延一代。慎毋以薪米之故,便挥霍也。晨夕所需,吾当助汝。”遽出青蚨十贯,令且将去作用度:“后有缺乏,便即来告,无不汝济也。”又以甥年当婚,乃为倩媒议聘,将选婚于富翁刘某家。
刘家侍婢十数辈,有蓬头婢以貌寝,屡为择妇者所摒弃,而已年逾廿五,当嫁。婢因勤于厥职,为主母所信任,零星攒积,得白镪一囊,约可五六斤。闻有获窑金 者来相妇,自知难于入选,思欲行赇,乃谋代司阍者守关。伺陈至,举囊金以献曰:“子能婚我,则受此金焉。”陈曰:“诺!”因怀金以入。王先待于室,翁为尽 出诸婢,粉白黛绿,几使目迷五色。陈悉弃之不顾,至蓬头婢,则曰:“此固宜家之妇也,真吾妻矣!”遂定盟下聘,谐凤卜焉。
陈得婢金,事事无忧 拮据,则俨然富有窑金者。居数月,未见金藏何处,婢疑其秘也。叩之,陈笑而不言。婢思掘金处虽重加掩盖,其土不坚,沃水易入者必其地也,因伺陈出,遍索房 中,以水试之。惟卧榻下,水至趣涸。掘土未及数尺,灿灿然见朱提焉,复封志之。俟陈归,迎而笑曰:“藏金之密,子不泄于我,而我已掘得之矣。”陈曰:“汝 知其金,固安在耶?”婢曰:“卧榻下耳。夫妇之好,有事当相告,谁盗汝金者,而小心乃尔?”
于是出金营运,多设坊典,置膏沃。第宅宏启,婢仆满前,蓬头婢居然富家主母,心广体胖,翠绕珠围,气象为之一变。遂认刘翁为假父,庆吊往来,亲如骨肉。婢尝语人曰:“笞骂之时,吾岂望有今日哉!”或谓鸠江鸡窝里之名,即婢之所由来也。盖以婢之蓬头,状如鸡窝焉,故名。
箨园氏曰:蓬头婢之得夫,夤缘得之也;蓬头婢之得金,剽窃得之也。一旦得志,则昔之奴隶,今之宾客矣。人情如此,又何怪世之求富者不遑择术哉!苏季子 云: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有善谑者,反其词曰:富贵则父母不子,贫穷则亲戚畏惧。使蓬头婢而潦倒无发迹时,即发肤受之,刘翁且将不顾而唾矣, 况其为青衣之贱婢乎?吾为贫穷者痛声一哭,吾为恶贫穷者又鼓掌一笑。
吕四娘娘
长洲民妇姜婷婷,其夫张品新,为富家园丁。每一月再至其家,至则必三日留。婷婷私一玉器铺贾刘德遗,园丁至家,辄故意寻衅,絮聒百端。张不能堪,归迹渐疏。
姜住河楼上,隔岸为汤氏庐舍,望衡对宇,彼此床榻可以互睹。汤名四宝,常外贸。其妻吕氏,人呼为“四娘娘”,年近三十,绰约如处子。有凤岐飞者,无锡 人,汤仆也。虽处分卑,而二十以长,发斑斑半白,性朴讷,不能任繁重。汤以其拙且老,无所嫌忌,使从四娘娘周旋家政。无昼夜,皆得出入闺闼。
偶一日,吕与凤俱凭窗槛窥帘外,顾见对楼上,婷婷与德遗方效于飞。两人神注移时,相视俱笑。吕凝眸故作嗔态,手犯凤颊,唾曰:“污眼事,谁则堪此!吾享高 枕去矣,汝馋涎不耐,何不诣对楼乞残炙焉?”因就榻假寐。凤进步趋之,吕遂失贞焉。嗣是,欢情之适,笃于伉俪。意欲永偕鸳侣,只以迫于名分,迟迟未快。
明年,汤归。吕锐意绝汤,谇诟之声,晨夕不辍。汤或启口,则指爪交厉。问所欲为,答以“求去”耳。汤惧丑声外溢,且亲谊律重,事败关两人生死,强自隐忍,授吕休婚书,令远遁自全。吕得书,尽室囊括,服御钗钏,计值数百金。随凤俱窜。
皇皇无所栖止,凤言其先世遗有商业,亲属半在维扬,其地可投也。挂帆西驶,行抵镇江。凤告吕曰:“此去维扬,近在咫尺,而镇江多我戚友,且有借券可索。 待摒挡一切,方赴扬州也。”乃停桡赁屋以居。凤奔走市中,凡数日无锱铢入橐,窃喃喃嗟怨,谓:“遇事蹉跎,戚友皆远出,惟有徐俟其至。”异乡萍寄,度支拮 据,渐典簪环,以供故爨。吕屡催渡江,凤以债券无着,未肯遽行。
淹滞几半载,而所谓戚友者,愈无音耗。凤因言:“枯坐略无营干,谨藉资库谋 生,势将不济。昨邻家子条陈方略,称其亲串多豪富者。若得一二百金作赀本,约数人成樗蒲局,获利当不止倍蓰也。”吕信其说,出金珠质得百馀金。邻家子广为 援引,畅赌枭雉凡三昼夜,破格赢馀,子过其母。吕甚欣跃,以为斯计良得。又半月,累累者俱为星散,更欠博徒金百镒有加焉。凤谓胜败亦兵家之常,当更假奁赀 为孤注,以冀珠还焉。又半月博,则又尽之。凤犹执不肯罢,而博徒无至者,其事乃寝。
合计衣饰存者,不过数十金。吕聒凤行益急,乃买舟渡江,直抵维扬。问凤商业,盖子虚也。因费数金,税屋城西,草草停趾。迁延积岁,典质一空。居停主人索租金不得,迫使他徙。凤计穷,隐与媒媪谋,货吕另醮。谋泄,吕呼天抢地,几不与凤俱生。凤不得已,乃携吕觅旅店投趾。
店主妇操吴音,髻长曳脑后,不作燕尾妆。脂粉停匀,眉目楚楚可人,似曾相识者。察之,即前住对楼之姜婷婷也。婷婷因与刘贾密,亦叛夫俱遁。至维扬,苦无 长业,乃僦屋作逆旅主人。彼此相见,居然他乡故知,挑灯竟夜,同话衷曲。吕数泣下,婷婷劝慰之。自是羁留月馀,供给无缺。
姜每导吕以钱树之 术,言:“事已至此,畴能以拗性自误?惟当宛转从权,待腰缠既实,则行止由汝。余初至此,几与丐婆同状,窃思不自就浊流,别无生路。今衣食颇赡,家藏十数 笼,岂无因而至哉?”吕执不从。凤知不可为,乃弃吕窜去。吕望凤数日不至,往往饮泣不食。姜引豪家少年,相与谈笑,故示欢好,以卖弄轻薄,期以蛊吕。吕终 不为动。
姜立念欲陷之。一日,吕出祷庙,姜乘间取其键钥,使不戒于户。夜纵少年入其室,吕狂喊无应者。少年探其帐幕,则粘连一气,无隙可投。 盖吕于每寝时,必缝合之以自固也。少年因告吕曰:“我非盗,乃城南富者。婷婷,我之素识,日来与卿数觌面,应略识梗概。知卿身当苦难,故思一援手耳。凤老 狼子野心,无可眷恋。卿能自悔,则回头是岸矣。”吕曰:“子皙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少年曰:“汤氏子独无琴瑟之情乎?”吕曰:“众人、国士之说,不唯侠 士,闺阁中亦是也。无烦噪聒,妾怀刃在此,不速退,与君俱毙矣!”少年曰:“是真不可训也。”连呼“负负”而去。
姜知其计不行,乃谓吕曰: “卿真铁心石肠哉,今而后吾知所以敬子矣!”嗣是,姜室或有坐客,未尝一令吕见。唯帘栊寂静时,则招吕共话,善窥吕意,所论多中窾窍。姜嗜洋烟,时或一灯 相对,姜以烟进,吕辄拒之。姜言:“偶一吸食,岂便累人?但纾困倦、解烦闷耳。且吾抛家千里外,举目无亲,得一故乡人,无殊骨肉。子年长吾四周,当姊事 之,从此缔盟,可以同胞相视。脱兄弟行有目矐足蹩者,能任其飘零无地乎?况橐中储积,皆倘来之物,闭之不祥。吾非守钱虏,一烟之供,当无虞不给也。”
由是,一试再试,两月之间,渐为洋烟所陷。恋恋灯侧,习惯成癖。偶自思日费浩繁,婷婷虽口不言钱,然天下手足之亲,犹往往以阿堵物致生嫌隙,况在陌路,可终恃乎?向灯咒誓,谓从此严受戒香,断不为送命灯再作青眼。而时至辄惫,欠伸一呵,涕泪交作,有非刀锯所能禁者。
魔缠既已沉痼,动止自增娇懒。一日,婷婷他出,设灯不具烟。吕自卧灯之左侧,目沉沉半入黑甜。客有苏三少者,肌肤白皙,状貌丰腴,来卧灯之右侧。探襟 内,出五色彩络。络有银缕缠丝小笼,启笼出盒。盒三叠,工巧绝伦。吕再启睫,略一展盼,仍瞑睡若无所睹。苏视吕鬓发蓬松,而玉容娇媚,海棠春睡图无此动人 也。以受婷婷嘱,未敢唐突西施。
烟方三四喷,姜自外入,问曰:“王妪何往?”苏曰:“甫来未睹也。”姜乃倚吕左侧坐,苏炮芳膏以进。姜斜卧, 伏吕肩就吸之。吕欲起让姜,姜按其肩不使起。苏再进烟,姜顾吕曰:“汝吸此,想馋涎不耐矣。”吕亦吸之。由是识三少,日三御灯,皆三少供给。久受资佽助, 心窃感之。姜或苦客繁,则假吕室以款三少,吕不之却也。闲寂兰房,往往共灯终夜。
一夕,姜与苏、吕同卧灯侧。姜问吕:“三少何如凤某?”吕 曰:“狗彘之类,岂可以人比哉?”姜曰:“日闻三少言,与汝略无沾染,何清洁如此?”吕曰:“其事良然。然非妾务洁也,无盐之姿,不足以侍巾栉,是以弃之 耳。”姜曰:“唉,三少非双盲者,咎必在姊也。今夕愿以月老自任,为两人执柯。后有寸进,须无忘作合也。”乃牵吕臂,就枕灯左;更挈三少附吕背,加颌压靥 以卧,己则调烟灯右,以给奉两人,百计挑弄之,四漏始去。
是夜,两人方同衾枕。由是,凡设酒筵,有三少在,则吕必入座。渐与酣饮者斗口,辨识人益多,因而卧榻之侧,不禁他人鼾睡,遂居然操烟花业矣。岁馀,而旧日奁资全获兴复。厥后凤岐飞以目眇丐食扬城,往来吕院前。吕怜之,犹时时给以衣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