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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缦堂读书记
嵇绍与王裒不可同年语也,裒父仪虽为司马昭所杀,然哀本昭之司马,因军败不自请罪,而反归罪于昭,因以致死,非不顺昭者也。裒本可以仕而不肯仕,所以为孝也。绍父康则以不党司马氏而死,绍之所处,当与诸葛靓同,观靓之事,则绍必不可为晋臣矣。山涛劝绍以仕,此竹林之绩风,清谈之结习也,绍幸以一死盖之,既仕则宜死也。《晋书》以裒入《孝友》,以绍入《忠义》,而论中以两人并衡,谓趣异而理同,又引《左传》天可雠乎之言,非也。守父之志而不仕,安得谓之雠乎?
嵇含之《吊庄周文》,可为破一代之膏肓,缋末流之毛发,与王沈之《释时论》、鲁褒之《钱神论》,皆有晋之蓍龟也,季世不纲,险讠皮颠倒,千古一辙,读之可叹!
十二月初十日
夜校《晋书》王逊至朱序传一卷。逊以功名终,未尝败衄,不当入此卷中。羊鉴一无事迹,惟有讨徐龛一事,不足立传也。
十二月十一日
《晋书》、《刘毅传》,载毅罢江州军府之奏,下云于是解悦毅移镇豫章,悦者,庾悦也。按《宋书》、《庾悦传》作解悦都督将军官,移镇豫章,《宋书》是也,移镇豫章者乃悦而非毅。悦本以建威将军兼督豫州司州等六郡,为江州刺史,治寻阳。毅以其时所督军府鳞次,而江州地险民疲,置军多费,故奏罢之,而悦遂解将军及所督豫司两州之郡,但以江州刺史移镇豫章,豫章本江州所属郡也。晋代以来,刺史兼都督者得专生杀,其次为监,皆持节,而往往以此州刺史兼督彼州,其权重有至八州十州十六州者,而各州仍各有刺史。又一州所属之郡,亦彼此分割,有一州而数人分督之者,并有一郡而数人兼督之者。其别有使持节都督持节督假节监三等,悦虽解军府,而刺史如故,故《宋书》下云,悦不得志,疽发背,到豫章少日卒也。毅本以都督豫州扬州为豫州刺史,镇姑孰,(晋属于湖县,今安徽太平府当涂县。)地逼建康,虽名藩镇,实执朝权。故刘裕讨卢循,以毅知内外留事,又转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江州都督,乃加督江州而非莅江州也,故毅奏有所统江州之语。其后毅为都督荆甯秦雍司(晋书误作四,从钱氏大听说改正。)州荆州刺史,始去朝廷,故下云既出西藩,虽上流分陕,而顿失内权也。若豫章则在晋时为外郡,非形胜地,岂得以毅居之?而《晋书》又云夺悦豫章,何其谬也。唐人修《晋书》,不明当时官制,颠倒增改,于前后事语,亦不一相检窍,盖官书之疏,史馆之陋,向来如是。至毅此奏,虽衔庾悦夙恨,然其言实切事势,不愧经国,故晋宋《书》皆全载之。毅备经悦挫辱,而此奏尚称悦甚有恤民(晋书作恤隐,唐避太宗讳。)之诚,且仅解其军府,不失以直报怨。《晋书》谓其褊躁如此,则以毅与裕不平而悦为裕党,故宋人归罪于毅,而唐人沿之,此又读史者所当知也。
十二月十三日
夜校《晋书》周处周访两家共一卷,是正十余条。其《周访传》有云贼率(即帅字。)杜曾挚瞻胡混等迎第五猗奉之。考《世说》、《言语篇》挚瞻曾作四郡太守大将军户曹参军,复出为内史,别王敦云云,注引挚氏《世本》,称瞻为太常虞兄子,高亮有志节,以言辞忤王敦,左迁随郡内史。后知敦有异志,建兴四年与第五猗据荆州以拒敦,为敦所害。是瞻固晋之忠臣矣。第五猗受愍帝之命,由侍中出为荆训刺史,时元帝已有江表之地,而长安旋没于刘聪,愍帝被虏,猗特不顺于元帝,与华轶周馥同科;元帝之讨灭猗等,正与汉光武之杀谢躬无异。而《晋书》、《元帝纪》遽书猗与杜曾同反,已为乖误;至王敦此时方为元帝所倚信,未有反迹。要之挚瞻自以忤敦而死,而名为贼帅,何其谬耶?予校此书,不特正定疑误,多钱王二君所未及,其间发潜诛隐,别白是非,每足祛千载之蒙,惜当世能读之者少耳。
光绪乙亥(一八七五)九月二十四日
校《晋书》列传刘毅至何攀一卷,刘颂李重传一卷。毅传有云:汉魏相承,爵非列侯,则虽没而高行,不加之谥,至使三事之贤臣,不如野战之将。此汉晋礼志皆所未载。王厚斋辑《汉制考》及近人孙颐谷《读书脞录》中补辑数条,皆亦未采及也。
九月二十七日
校《晋书》傅元傅咸傅只传一卷,皇甫谧挚虞束皙王接传一卷。《挚虞传》云,时太庙初建,诏普增位一等,后以主者承诏失旨改除之。虞上表曰:臣闻昔之圣明,不爱千乘之国,而惜桐叶之信,所以重至尊之命也。前乙已赦书,远称先帝遗惠余泽,普增位一等,驿书班下,被于远近,莫不鸟腾鱼跃,喜蒙德泽。今一旦收既往之诏,夺已澍之施,臣之愚心,窃以为不可。案仲洽此奏,深明国体,此予于去年十一月穆宗以天花将愈加恩王公大小臣工,十二月穆宗晏驾,王等请追收前命,两宫从之,窃议以为虽见诸大臣之忠悃,而于国体非宜。倘以尔时或骤晋宫衔,或优迁爵秩,至赏双眼花翎者十余人施恩太过,则何不让之于先,而乃辞之于后。且其中有特予迁官者,使奉诏后已得升除,亦将更贬之乎?谓当臣下恳请撤销,而朝廷下诏,以大行有命,不复追夺,方为两得也。
九月二十八日
校《晋书》列传解系至贾疋一卷,愍怀太子传一卷,陆机陆云陆喜传一卷。解系解结缪播索靖皆晋之忠臣,而与孙旃孟观牵秀张方等逆乱之人同卷,善恶溷淆,莫此为甚。即皇甫重阎鼎贾疋,亦耻与为列焉。李含夙有清名,为郭弈傅咸等所称重,而反覆乐祸,首倡乱端,西晋之亡,实含成之,与汉末贾谢,情罪无异,迹其悖逆,较张方凶竖,尚加一等也。
《山涛传》云,涛志必欲退,因发从妇弟丧,辄还外舍。《傅咸传》云,时司隶荀恺从兄丧,自表赴哀,诏听之而未下,恺乃造杨骏。咸奏恺同堂亡陨,方在信宿,圣恩矜悯,听使临丧,诏未下而便以行造,急谄媚之敬,无友于之情,宜加显贬,以隆风教。张辅传,梁州刺史杨欣,有姊丧未经旬,车骑长史韩预强聘其女为妻,辅为中正,贬预以清风俗。夫从兄及姊之丧,以今日论,虽贤士大夫未闻变服,人亦无从知之。至古人嫂叔无服,况从弟妇丧,何关伦纪,而当时重之如是。盖晋虽承魏之敝,尚风流而忘名节,君臣大义,多不复知,而私家礼法犹严,清议犹峻,非后来之所及也。(傅咸张辅两条,日知录亦引之。)
九月二十九日
校《晋书》列传,却说阮种华谭袁甫传一卷,是正四条。却说传,说自言贤良对策第一,而阮种传先云种与却说及东平王康俱居上第,后更廷试,又擢为第一,则说非第一矣。然细窍之,盖初试说第一,更试种为第一也。说拜议郎,种初除尚书郎,汉晋凡举贤良方正直言对策第一者,多拜议郎,则说为第一信矣。种传又擢为第一,又字盖乃字之误。(汲本作及,官本作又。)说种康三人居上第,犹世所称三鼎甲也。其更试,犹今之覆试也。当日晋武慕法两汉,特举贤良,而种传言毁誉之徒或言对者因缘假托,帝乃更延群士,廷以问之,盖庸琐之徒,护持资格,恶闻异,乐守故常,固自古而然也。国朝康熙之初,圣祖仁皇帝特开博学宏词科,优礼备至,而吏议犹力抑之,其授官皆出特旨。然由布衣进者五人,西河子德,幸即告归;竹姹稼堂,终以获谴,一时哄然,有野翰林之目,古今一辙,可叹也夫!
九月三十日
阅《晋书》。劳季言谓《周处传》中弱冠为乡里所患及入吴寻二陆事,采自《世说》。以处传及《陆机传》孜之,处长于机二十五岁,知小说妄传,非事实也。此真善读书者,因此并可证世传陆机所《周处碑》亦伪作。
光绪辛巳(一八八一)十二月十九日
◎宋书(梁沈约)
《宋书》、《夷蛮传》中因西南夷诸国皆事佛,遂及晋以后佛教之盛衰,朝制之崇抑,并传宋世名僧道生慧琳慧严慧议摩诃衍等,此史家因事附见,其法最善。六朝以来,释教盛行,多有关于时事,没之不见,既为非实,而《魏书》特立《释老志》,亦为非体,惟类叙之法最宜。后人不用此法,于是唐修《晋书》,以鸠摩罗什单道开佛圆澄入《艺术传》;《旧唐书》以一行玄奘等入《方技传》,已为不妥,而东晋之道安支遁竺法深等,遂致无类可归,《新唐书》并不载玄奘,而梁之实志亦并无传。傥如《宋书》之法,即禅教之始,南北之宗,亦可因文叙述,史家所不宜略也。(旧唐书于神秀传,附叙达摩至惠能神秀南北宗之分未为不善。惟以神秀等入方技传。终未安。赵云松谓方者方外也。是忘汉志以方技指经方矣。)
光绪丁丑(一八七七)十一月初一日
《宋书》、《鲁爽传》,义宣初举兵召秀,(爽之弟。)加节进号征虏将军,当继谋之俱下。《官本考证》云谋南监本作湛,谓徐湛之也。慈铭案,徐湛之非义宣党,且早为元凶所杀,湛字亦不得误作谋,盖当作谌,谓义宣参军刘谌之也。《义宣传》言遣谌之等率军下就臧质。《臧质传》言义宣腹心刘谌之,南监本正作谌。此传未出刘谌之姓名,因《臧质传》屡见刘谌之,而此传系质传后,遂略其姓,亦是休文疏处,或传写所脱,北监本汲古本遂皆误谌作谋,官本悉据北监。作考证者,因见此传上文有元凶谓秀曰我为卿诛徐湛之之语,遂不辨其前后文理,而以徐湛之当之,可笑甚矣。又此传云益州刺史刘秀之遣军袭江陵,秀击破之,义宣还江陵,秀与共北走,众叛且尽,秀向城上射之,中箭赴水死。《官本》作秀之向城上射之,多一之字,盖以为刘秀之也。案刘秀之为益州刺史,此时何由入荆州,而鲁秀亦不能至益州。且北走者尚有义宣,则射死者果何人?自城上射下,亦不得云向,盖传文本当作秀向城,城上射之,脱一城字耳。义宣传言,义宣走未出郭,众散尽,夜还向城,则秀当亦走回荆州。时竺超民已志在归顺,为荆州城守,故从城上射之。观义宣之还,超民即送入狱,则秀可知矣。北监本多妄改,大略如此,而《官本》误因之。
十二月初一日
夜阅《宋书》谢灵运《山居赋》、《齐书》张融《海赋》,二赋实六朝奇作,而诸夺太多,张赋尤甚,不可句读,苦无善本校之。
十二月初二日
《南史》、《臧质传》,质走至寻阳,焚府舍,载妓妾入南湖,摘莲瞰之。案《宋书》质传,质自寻阳载妓妾西奔,使所宠何文敬领兵居前,至西阳,太守鲁方平诳文敬弃众而走。质往投妹夫武昌太守羊冲,既至,冲已为郡丞胡庇之所杀,无所归,乃入南湖,逃窜无食,摘莲瞰之。《南史》载妓妾下当有脱文,延寿不至疏略如此也。入南湖下逃窜无食四字,亦不可省。
《宋书》、《沈庆之传》,庆之既为前废帝所杀,赠侍中太尉如故,谥曰忠武公。太宗即位,追赠侍中司空,谥曰襄公。《南史》同。案明帝之赠反较废帝为下者,以泰始初于景和之政一切反之,故其时诸臣存者,官爵一例削退,见沈攸之等传。(攸之废帝时封东兴县侯,太宗即位,以例削封。)庆之先于孝武时授司空,固辞,至废帝时拜太尉,故明帝转以司空为赠而去其太尉也。惟庆之本封始兴郡公,尝以始兴优近,求改南海郡,孝武不许,而明帝泰始七年改封苍梧郡公,则似有意贬下之,犹襄之谥亦远逊忠武也。
沈攸之人不足数,然其起兵实忠于宋。《南齐书》、《张敬儿传》载攸之与齐高帝绝交书,其辞甚直。《宋书》、《攸之传》不载,然犹载其与武陵王赞一书,犹足见其本心。《南史》皆削之。惟《宋书》载齐高帝讨攸之时,尚书符征西府一檄,《南史》亦削之,是也。攸之起兵,与魏之母邱俭诸葛诞情事正同,而檄文起处,适引俭诞为比,可发一噱。《南齐书》、《柳世隆传》亦载此檄而去其首数行,岂萧子显悟而删之欤?然子显为齐高之孙,而敬儿传备载沈《书》及高帝答书,此直道之在人心也。高帝答书,周彦伦所为,见《南齐书》、《彦伦传》,《南史》亦略之。尝谓绝交书及答书宜全入攸之传中。
《宋书》、《谢灵运传》,灵运《山居赋》有两瞀通沼语,钱竹汀谓瞀字字书所无,访之通人,亦无知者。案此赋自注中屡言前瞀后瞀,则必非误字。又《南齐书》、《周彦伦传》,彦伦为山阴令,县旧订滂民以供杂使,彦伦力言滂民之困,又有上虞以百户一滂大为优足之语,滂民亦不知何解,盖皆当时吾越方言也。
《宋书》、《臧寿传》随府转镇南将军,《傅隆传》年四十始为孟昶建威将军。案两将军俱当作参军,各本皆误。
《宋书》、《谢瞻传》,弟嚼,幼有殊行,所生母郭氏久婴锢疾,恐仆役营疾懈倦,躬自执劳。为母病畏惊,微践过甚,一家尊卑,感嚼至性,咸纳屦而行。案微践过甚者,谓践屦甚微,恐以行步声惊其母也,六朝每有此等句法。故下云家人咸纳屦而行,其情事如见。汲本南北监本皆同,而《南史》误作母为病畏惊而微贱过甚,《官本》遂据以改《宋书》。试思上已云所生母,则自非正嫡,不必又言微贱,且妾婢皆为微贱,亦不必云遇甚,而于下家人咸纳屦行语意亦不贯矣。
《宋书》、《孔季恭传》,季恭子灵符,入为丹阳尹,山阴县土境褊陕,(俗作狭。)民多田少,灵符表徙无赀之家于余姚鄞贸阝三县界,垦起湖田,此可见吾邑人丁之盛,六朝已然也。其《传论》云,会土带海傍湖,良畴亦数十万顷,膏腴上地,晦直一金,杜之间,不能比也。此可见吾邑田价之高,古今如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