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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山笔麈
万历丁丑,江陵奔丧辞朝,上御文华殿西室,江陵墨缞入见,泣涕陈辞,上亦为之抆泪,一时相传以为古今宠遇,而不知贾似道故事也。似道平时尊礼,至于入朝不拜;退朝而出,人主避席目送殿廷始坐。已而称疾乞归,人主涕泣拜留,至命大臣、侍从传旨固留,日四五至,中使加赐,日十数至。此何礼也?江陵晚节礼遇,亦略相仿,至称「太岳先生」,又过于往代矣。嗟夫!君上宠荣出于迫胁,大非人臣之福,有识之士以为惧,不以为荣也。
万历初政,一日,文华讲退,上顾辅臣问阁臣吕本在家安否,江陵大怒,退召其子中书兑至朝房,问曰:「主上问尊公起居,何缘受知?」兑大恐,即上疏自罢,旋被内察。盖见上问及,恐其复用,故排抑之如此。然吕公事世庙,上尚未生,不知何以知其姓名,此亦必有说矣。因考宋史有一事相类,学士皮龙荣尝为东宫旧僚,理宗一日问龙荣安在,似道恐其召用,谓所司诬劾谪窜,饮药以死。权奸之专主,先后一揆,可叹也。
江陵刚愎自用,颇类王安石,亦有「三不足」之说,为御史傅应祯所劾,然其心术之公,尚不如安石远矣。一日雷击奉天吻,台谏欲上公疏,往请,江陵止之曰:「何必纷纷如此,既是雷电,如何能不击物。」此其一证也。
方江陵盛时,士论汹汹,以为必有异图,予独策其不然。自古奸雄欲盗人国,未有不结人心者,江陵十年在位,所行无一事不失人心者,此无他志可知也。又诸子连举鼎甲,各列华要,方且慕圭组之华以为荣宠,使其果有大志,安用此为?以此二事,策其不然。
小人谄态,无所不至,古今一揆。蔡京在位,其党有薛昂者,以京援引,得至执政,举家为京避讳,或误及之,辄加笞责,己尝误及,即自批其口。谄至如此,良可哀也。江陵在位,有朱御史者,为入幕之客,江陵卧病,举朝士夫建醮祈祷,御史至于马上首顶香盒驰诣寺观,已而行部出都,畿辅长吏例致牢饩,即大惊,骂曰:「不闻吾为相公斋耶?奈何以肉食馈我!」此又甚于昂矣。嗟夫!佞人也,诚以趋事权要之心事其君上,必为忠臣,事其父母,必为孝子,而甘心于此,人奴厕养不足为污矣。
游七、宋九,即梁氏之秦宫、霍家之冯子都也。一时侍从、台谏多与结纳,密者称为兄弟;一二大臣亦或赐坐命茶,呼为贤弟;边帅武夫出其门下,不啻平交矣。九之声势稍不及七,而能作字,颇为主人代笔,其富又过于七,求其所以得宠,皆食桃之欢也。同时有王五者,文雅不及七而富次之,第其主人未甚当事,且以清谨为名,不大烜赫耳。一日,五谓人曰:「近日有给舍过我家宋九,适一边帅遣使伺候元老,先通阿九,给舍问:『此谁也?』九对:『此某边大将,在我相公门下。』给舍即云:『烦兄通息于渠,愿与交欢。』世有此等谏官,向吾辈求荐与边帅游,大可笑也。」以此言之,五之识过七、九远矣。恨嘉靖间鹤山先生不及见后辈人品。东海渔人作五七九传志之。
韩侂冑生日,群寮毕集,吏部尚书许及之后至,阍人掩关拒之,及之大窘,会门闸未及闭,遂伛偻而入。及久之不迁,见侂冑流涕乞怜,不觉屈膝,遂得参政。当时有「由窦尚书」「屈膝参政」之语,传以为笑。嘉靖中之严氏,万历初之张氏,公卿辐辏其集,蜂屯蚁慕,由窦、屈膝之事颇不乏人,不欲着其姓氏尔。权势之熏灼,士风之萎靡,不亦可慨哉!
近世一二名文章家,虎视一代。尝读其所为文,无论体格,即识见志趣,有大可姗笑者。第举一事:江陵相父七十,朝绅各以文贺,贡谀献佞,惟力是视。众方属目一二作者,及见其文,莫不绝倒。或称,嘉靖初年,上帝南顾荆土,将产异人,以相君寄之封君。或称,相君为众父,封君为众父父,众父父者,苍苍是也。中间不典之词,大都类此。非其才不足,利害之心胜也。韩子论张旭草书,以为「天下事无可动其中而后其书始精」,若诸公者,其有所动于中耶?
唐时,宰相领吏部尚书,选事悉委侍郎以下,尚书不亲也。隆庆中,新郑以首揆兼太宰,辰入内阁,巳入吏部,部疏、拟票俱出一手,是左右奕也。新郑之罢相,道出某郡,郡守某以其忤华亭也,故不为谒送,留其行二日,或问故,曰:「此公得罪朝廷,义不当奉。」其后,新郑再相,掌太宰,辛未大计,郡守已至宪使,新郑于众中数之,其人大惭,闻者皆笑。
万历甲戌,有诏发帑金若干,桥涿之胡良渡,大司空朱公衡力争,又建玉女祠于涿,以内帑二千召司空修之,司空又争,内中滋不悦。江陵故荐南司空武林张公翰为太宰,司空以望当得,不能无怏怏,武林心害之。司空以甲戌六年满九载考,其前十日,林谏议之疏上矣。江陵使谓冯珰:「太后比有兴造,司空从旁格阻,司空门下多客,能挠内权。」冯珰主于中,司空遂罢。太后又尝为武清治第,费以数万,司空稽故事,请多所裁抑,太后亦颇衔之。
河中太宰杨公博既去,当推太宰者,大司空、御史大夫。已而廷议会推,首御史大夫,次大司空,次南司空。明日,上御讲幄,呼相君问曰:「昨所推葛某,非年老者耶?」对曰:「是。」上曰:「置之。张某何如?」对曰:「疏远之臣,用之不敢负国。」上曰:「善。」命下,举朝大骇,不知所出,盖相公以御史大夫素戆,不能左右,大司空有才,交游多,恐其难制,不如疏远者易指使耳。其票云云者,众也。
贾似道加平章军国,五日一朝,赐第葛岭,吏抱文书就第呈署,大小朝政,一切决于馆客廖莹中、堂吏翁应龙,而宰执不与闻也。此与江陵盛时大相似。江陵闻丧在疚,三日不出阁,吏以函捧章奏就第票拟,次相在阁坐候,票进乃出,此与呈署文书又不侔矣。若徐爵以武校、游七以家奴与闻朝政,则又不啻莹中、应龙之比矣。然宋虽末叶,犹能斩莹中、应龙以正法典,而圣明之朝,乃不能明加典刑以法二竖,而使之老死狱中,姑息之政,何甚于宋乎?
谷山笔麈卷之五 臣品
古豪杰用事,求其才略,固亦可企而及,惟气魄与望不可强。何谓气魄?与人同恩,而能使天下感其恩,与人同威,而能使天下畏其威,此必有出于庆赏刑法之外者,所谓气魄也。何谓望?位有与之齐而其势独尊,功有与之并而其名独着,求其故,则不可得而指,此所谓望也。人臣之望有三:有德望,有才望,有清望。然近世,若御史大夫德平葛端肃公所谓德望,若太宰蒲坂杨襄毅公所谓才望,若大宗伯华亭陆文定公所谓清望。
穆考初政,新郑以藩邸之旧即欲自用,华亭积不能堪,因百计逐之。目太宰杨公、御史大夫王公及六官之长各率其属上疏,及台省属官交章论奏,凡二十八疏,大略保华亭之功,劾新郑之罪,以为不可一日使处朝廷。穆考甚眷新郑,及见论者日众,不得已策罢之。是时葛端肃公守礼为大司徒,而独不上疏。少司徒二人,其一桂林徐公养正,新郑之同馆也,其一扶沟刘公自强,新郑之里人也,皆请葛公上疏,葛终不肯,曰:「人之所见不同,有者自有,无者自无,何可强乎?」二公不得已,乃为白头疏上之。已而葛公自罢,徐遂迁南大司空去。其后二年,新郑再相,感葛公之谊,因召而用之。时刘方为大司寇,新郑从容语曰:「当时公等作白头疏时,一何忍也?」刘曰:「当时若无此疏,今日安得在此?」新郑曰:「葛先生尚在此耶?」刘为赧然。葛公,廉直人也,新郑第以旧恩用之,新郑当大权,多所快恣,而葛掌御史台,不肯附丽,新郑亦少疎之。其后王大臣事,葛公又为宛转,以不及祸。交道始终如此公者,世不几见。
御史大夫葛端肃公终身不置姬侍,年且五十,夫人以其老,求一姬奉之,公固不肯,夫人从臾百端,不得已一往,至则姬直侍卧内,略无羞耻,公即拂衣而出,竟不复往。夫人挈至山西,往返数年,乃召其家返之,则犹处子也。公 【天启本「公」下有「素性」二字。】 不好观戏,掌台时,尝上疏禁之,长安中有潜用者,惟对公不敢作。隆庆辛未,东省迎新郎君,故事皆当用戏,御史以例备之,不敢白公,时济南相君在座,御史对相君请问,葛公面斥御史,相君曰:「是某意也。」葛公曰:「公亦不宜有此。疏吾所题,内阁所票,奈何自相矛盾。」相君不能应,遂挥妓乐以出。
华亭陆文定公树声登第四十年,立朝不盈数载,每迁一官,辄以病罢,闭门宴坐,焚香啜茗,即亲戚故人,罕接其面。嘉靖数十年间,海内清望,必以平泉先生为第一。自其为吉士移疾归里,其后告满诣阙,分宜柄国,官无大小,皆有定价,而馆职尤重。世蕃知公无所絜,第使人索松江绫子二百疋,当以翰苑予之。陆公谢曰:「本不敢希翰苑,又实无一绫,惟公所置之。」遂不往谒。张龙湖公治,陆之座主也,为之解于分宜,分宜曰:「彼陆生者,何其径廷。」张曰:「蠢人,不足较。」乃令出试。以南宫举首,不得已授馆职,而意终不释然。龙湖忧之,乃私以锦币四双、白金四十使人持候分宜门下,使使召陆:「吾为汝谒,可往见相公一谢。」陆从命往,龙湖又使严太史介之同行,至门,张公所遣使持金币者以刺授陆,使自为献,陆公大愕,严告之故,陆公不言,怀其刺而入,一指即出,终不出刺,分宜出送二公,见门左持金币者,问曰:「此谁所具?」陆曰:「不知。」竟不献而出。分宜大恨。陆公授职未几,又以告去矣。数告数起,历南雍、南部时,华亭当国,公落落穆穆也。万历改元,以大宗伯召,在位踰年,与内阁论事不合,复称疾求去。
汶上太宰吴介肃公岳,清操绝代,嘉靖末年为真定巡抚,见分宜虐焰,即移疾自罢,屏居南旺湖上,茅屋数间,薄田一二顷,仅给衣食,日惟默坐一室,阅禅经数卷。客有过者,亦时或出见,或留设食,食不过数品,率脯菜三四品。然不出谒客,有时游行,惟跨一驴,或讽其矫,公曰:「吾罢吏居家,从来不用邑中夫役,欲觅舆夫,力又不能,老不能骑马,故跨一驴,取其简便,实不矫也。」及嘉靖乙丑,分宜罢相,华亭当国,收罗海内人望,乃起公为御史中丞,报者以檄至,仆入白状,公方趺坐行气未已,仆白一二语,摇首不答,仆不敢言,出俟门外,可炷香顷,乃下床索檄观之,掷不更视,已而亲友从臾,乃出就征。一时士论翕然,以为得人。
琼山御史大夫海忠介公瑞,尝为闽中邑博士,御史行县,诣学宫,令长以下皆伏谒堂下,惟公平立不跪,曰:「若至台院,当以属礼见,此堂乃师长教士之地,不当诎体。」两训导夹公而跪,公立其中,时谓之「笔床博士」。已而,浙江省试,延为主考,公欲以故事自出试目,御史不肯,公即呼其从者,出聘币返御史,曰:「试目,考官事也,以考官召而不得与事,于义谓何?」即拂衣出。二司宛转留之,竟出一目乃已。后迁一令,召入为户部主事,止携一奴入京,寄居一寺,出门,未尝有钥,僧入其室视之,惟故袍一领而已。乙丑,上封事,时自分必死,人亦无有以更生望之者,已而竟免,盖华亭相公有力云。传闻公疏即入,世庙震怒,握其疏,绕殿而行,曰:「莫教走了!」一宫女主文书者在旁窃语曰:「彼欲为忠臣,岂肯走乎?」已而,召黄太监问之,黄曰:「此人极戾,朝臣皆恶之,无与立谈。昨此疏既上,其仆已亡去矣。」上问:「何以处之?」黄曰:「彼欲以一死成名,皇上杀之,正彼所甘心,不如置狱中,使之自毙。」上是其言,既而有旨:「此畜物有比干之心,但朕非纣也。」公在狱中三年,遇穆考登极,赦以为大理丞,已而拜都御史。
海忠介公为御史中丞,出抚苏、松,行事过于核办,出入自乘一马,以二杖前呵;如在内,佥堂之仪,自令长佐吏下逮津令,皆令锦绣入见。此虽故事,一时创见,无不骇耳。至于裁革过客夫马及抑损士夫,则其致怨之由。以是,众人大讙,不能安席矣。传闻吴中大饥,海公欲劝借富室,先召溧阳史太仆,使出三万,太仆不得已,以三万应,海乃往请华亭相君,乞捐所有以振乡里,相君不得已,以数千畀之。又,华亭家人多至数千,有一籍记之,半系假借,海至相君第,请其籍削之,仅留数百以供役使,相君无以难也。然自是华亭宾客、苍头毋敢借声势横溢。世谓海受华亭恩厚,以是窘之为负义,其实有益华亭,然于报施之义则左矣。
万历十年,籍没冯珰,阅其簿籍,公卿大臣皆有问遗,惟无司寇严公清名,上甚重之,内中因呼为「严青天」。未几,拜太宰,盖特简也。
商丘太宰宋公纁,老成练达,有古大臣风,从司徒秉铨。东明石公星代为司徒,欲振剔奸蠹,以清储蓄,日夜焦思,不遑洗沐。一日,与宋公侍漏同坐,欣然语曰:「今日又一快事查出,某省羡金若干,可供国用,奈何无人及此?」宋公曰:「不然。朝廷钱谷,宁可蓄而不用,不可搜索无余,且使主上知各处羡赢之数,或生侈心,不如且莫刮洗,留在彼处,终是国家之用。」石公默然。一日,有人言及太仓陈腐若干,明年钱粮或可改折,宋公曰:「不然。太仓之谷,宁使红腐,不可不足,今见少许赢余,便欲改折,一旦脱有不给,从何处措处?」言者亦阻。皆予在座所闻。大臣长虑瞻顾尽如此公,天下事纵不能成,可保不坏,奈何其不尽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