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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山笔麈
古时,将相大臣禄赐甚厚,与今相去辽绝,如汉时,将相封侯皆有国土,而人主赐予动至千万,即如赐黄金百斤,将相之常也,以百斤计之,为黄金千六百两,直白金数千矣。如唐时,宰相食料,一月三千缗,一缗为千钱,当直三千金矣。古之上将、三公,其富与今亲王等,视一品秩禄何啻十百?亦其时物力充溢,公私给足,与今不同也。
汉臣赏赐,如官仪所载:腊赐,大将军、三公钱各二十万;特进侯十五万;卿十万;校尉五万;尚书三万;侍中大夫各一万;千石、六百石各一千;虎贲、羽林郎二人共三千。此旧制也。章帝宽仁,赏赐群臣过于制度,则又不止于此矣。本朝三大节止于赐钞,钞法不行,止为故事而已。世庙在西内,赏赉入直大臣,每每隆渥,而方士、法官之流,皆得横赐,为烦费耳。今上即位,岁时大节,阁臣、讲官多有金帛之赐,而六卿以下皆不得与。然每节费数十万,则宫眷内臣皆仰给岁时赏赉以自润,其势不可已也。较之前代,费亦啬矣。
唐制,文武朝臣五时赐衣,皆以制成之衣赐之也。杜诗云:「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又云:「赐分双管笔,恩降五铢衣」是矣。又其时,百官迁转赐绯,皆出内府。不知宋制何如。本朝绝无此典。惟百官月俸有折绢之名,而辅臣侍从间有匪颁之赐,亦内帑文绮,非有成衣也。新中进士,国子监给罗襕,犹有古意。
唐初,三品以上赐金装刀、砺石,一品以下则有手巾、筭袋。开元以后,百官朔望朝参则佩筭袋,各随其所服之色,余日则否。此则宋时鱼袋之制也。本朝文武大臣扈从车驾,则赐绣春刀、椰瓢、茄带,亦是此意。但唐、宋通服以为章彩,今止以充赐近臣,而不以为法服尔。
唐赐彩十段,为绢三疋、布三端、绵四屯。若杂彩十段,为丝布二疋、紬二疋、绫二疋、缦四疋,亦曰赐物十段。今制赐衣一袭,为三匹。
三代以下待臣之礼,至胜国极轻,本朝因之,未能复古。第举丧礼一节:两汉时,王公将相葬日,天子御门望送,魏、晋哭于东堂,六朝人主临吊,至唐、宋犹有望送临吊之礼,本朝,惟国初一二元勋有车驾亲临者,自后无复此事,惟是一品大臣辍朝一日,人主素服临朝,其后率从省便,惟于岁终一日并行而已。然赐葬赐祭频繁优渥,恐前代不能及也。至于推恩三代,一如见爵,则尤千古旷绝之恩矣。
今元宵节假,即唐人赐酺之遗意也。唐制,百官于春月旬休,选胜以乐,自宰相至员外郎,凡十二筵,各赐钱五千缗,玄宗或御花萼楼邀其归骑,留饮尽欢,此虽非三代之法,亦太平之象,君臣相悦之风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人臣奉官修职,夙夜在公,而以一日之逸,偿十日之劳,圣人不费焉。成祖遇元宵令节,百官休沐十日,饮食快乐,正是此意。近年以来,上以文法束吏,下以刻核取名,今日禁宴会,明日禁游乐,使阙廷之下,萧然愁苦,无雍容之象,而官之怠于其职,固自若也。辟之天道,有煦妪和熙之气游于两间,而后万物发生,百昌皆遂,必使憀栗迫惨,无乐生之心,此近于秋冬敛藏之气矣,岂所以调六气之和,养熙皞之福哉!
汉时,每大有庆,辄赐民爵一级,不知其制何如。唐时,如刘知几所陈:「海内具僚九品以上,每岁肆赦, 【唐会要卷八一阶条引刘知己疏「肆赦」作「逢赦」。】 必赐阶勋」,「至于朝野宴集,公私聚会,绯服众于青衣,象板多于木笏」。可见当时赐爵之滥。然察其语意,盖见任庶官普加阶级,而不及平民,与汉稍异。宋时,每遇郊赦,普赐恩阶,所及虽多而时颇希阔,与唐亦异。然皆赏不酬功,举非论德,名器大滥,不足为荣。本朝无此法矣。惟覃恩大庆,各与应得锡命以为恩典,较之前代最为得体。
三代,天子巡狩,有召见百年之礼。宋时,民间百岁者,部使以其名闻,诏赐粟帛及爵,犹有古意。近时此法不行,山泽之民,有年至百岁而长吏不知者,老老之仁,荡无存矣。万历辛卯,武林锺化民巡按山东,行部登、莱海上,会有养老之令,询访二郡境内八十、九十者,召至行台,面加存问,至绘为一图,中间至九十以上者,几十人焉,可谓奉行德意,有三代之遗矣。而时俗目为迂远不急,俗之敝也久矣。
国体
本朝姑息之政甚于宋代,但其体严耳。宋时,待下有礼,然至于兵败必诛,赃罪必刑,未有姑息迁就以全体面者。本朝无其恩礼,而法亦不行,甚至败军之将,可以不死,赃吏巨万,仅得罢官,是吞舟之漏也。至于小小刑名,毫不假借,反有凝脂之密,则重轻胥失之矣。
宫禁,朝廷之容,自当以壮丽示威,不必慕雅素之名,削去文采,以亵临下之体。宣和,艮岳苑囿,皆仿江南白屋,不施文采,又多为村居野店,宛若山林,识者以为不祥。吾观近日都城,亦有此弊,衣服器用不尚髹添,多仿群下之风,以雅素相高。此在山林之士,正自不俗,至于贵官达人,衣冠舆服,上备国容,下明官守,所谓昭其声名文物以为轨仪,而下从田野之风,曲附林薮之致,非盛时景象矣。
唐庄宗苦禁中溽暑,欲择高凉之所,皆不称旨,宦者因言:「臣见长安全盛时,大明、兴庆楼观以百数,今日宅家曾无避暑之所,宫殿之盛,不及当时公卿第舍耳。」此虽迎合之言,其实,两京盛时,公卿第舍有侈于洛州行宫者,盛衰之迹,此其可见者也。因考汉、唐以来,将相大臣禄赐丰渥,居处华盛,类合王侯,下至宋、元,稍觉不及,及我朝,则益俭矣。勋臣世爵,往颇繁华,近日窘迫已极,惟亲藩、中贵犹觉华侈,文臣位至极品,一措大居耳,寓居都市,下同齐民,元辅之居,不容旋马,其它可知。此于士风甚雅,于国容则未备也。
天下财力止有此数,不在此则在彼。汉时离宫别馆至于百千,崇丽造天。宋、元以来,正衙之外,离宫甚稀。至于本朝,则大内之宫亦止一二,而都城内外寺观数十百所,金壁焜煌,略如帝居,则汉代离宫之盛,化为佛土矣。前代公卿大臣,居处服食不减王侯,本朝即元勋大臣,自奉俭陋,而亲藩有土之贵,宫廷服用与人主相埒,则汉、唐大臣之飨,归于天潢矣。夫人臣之盛归于天潢,固其所也,人主之居化为佛土,不亦过哉!
汉时,郡国守相置邸长安,唐诸路大使皆有进奏院,宋真宗时置朝集院于京师,凡升朝官到阙,并馆于院中,官给公券,兵士随直,惟可至朝堂省部,不得他往,此法亦善。今入觐司府等官,皆自僦民居,及考察坐棚类如拘囚,殊非体面。若令一省自备公费,各置一邸,以待朝集之吏,亦大体也。今上下相察,密于稽考,而纪纲所在,视为不急,未有不以予言为迂也。
大明门前府部对列,棋盘天街百货云集,乃向离之景也。往时五部升堂,或至午刻,予在南宫,自恐废时失事,且示怠缓,令以巳时升堂,颇觉严肃。数日后,偶求一书,向部门书肆觅之,则以堂事早毕,投文人散,书肆随之而撤。予因悔曰:「误矣。」五部在天街之左,天下士民工贾各以牒至,候谒未出,则不免盘桓天街,有所贸易,故常竟日喧嚣,归市不绝,若使俱以巳刻完事,候者皆散,市肆无所交易,亦皆早撤,则日中之景反觉寥阔,非国门丰豫之景矣。因叹前人举事皆有深思,正不可以一时意见妄为更移。且部堂之政,乃朝廷大体所关,与有司法守不同,亦不必慕勤敏之名,失博大之体也。因令所司,投牒升堂一如故事云。
仪司 【「仪司」,天启本作「仪制司」。】 集进表包袱,分送三堂,供傔从之衣,此古所谓集上书囊以为帷帐者,虽未大伤,然于大臣体面,亦属不雅。若将此项留作三堂公用,如出门中火及柬套、书帙之费取足其中,岁可得数十金,亦颇足用。祠司既无别项支费,教坊编派势不可已,宜将各项名役尽为裁革,留作写字名色,遇内府文移有所需索,令其稍备锱铢,以应其索,亦未为过,惟以供亿堂司,则甚失体耳。
管子治齐,设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助军旅,此在王政视之,口不忍道,即后世言利之臣,亦未尝榷算及此者,此可鄙亦甚矣。而近日所在官司,乃有税及此等者,如临清之差役,通州之饩程,多取诸此。此弊政之当革者也。不但有司,乃至礼部堂司,出入供需,或令教坊人役治具以从,此最不美之事。当在部时,屡欲裁革,以请告匆匆,未及设为章程,第遇公出,令所司别具资费给赏其人而已。此在必所当革而别议公费可也。后有贤者亟行之。
沈大宗伯在部,于礼教风俗锐意匡正,前后所奏禁奢抑浮不下数疏。一日,言及倡优一种,最伤风化,欲建议通行天下尽为汰除。予曰:「此恐不能为,亦不必尔。自古以来,有此一类,先王以礼防民,莫之能废,必有以也。何者?天地六气,自有一种邪污,必使有所疏通,然后清明之气可以葆完,辟如大都大邑,必有沟渠以流其恶,否则,人家门庭之内,皆为秽浊所留矣。先王救俗之微权,有不可以明喻者,存而不问可也。」沈公以为然,因止其事。
三代以下,国体之尊,莫有过于我朝者。如汉、唐盛时,与匈奴、乌孙犹称甥舅之礼,宋之全盛,与契丹为兄弟之国,此其最尊时也。本朝控制四夷,皆为臣妾,北虏之裔,厥角受赏,即其君长,不敢与边臣抗违,其它西域诸夷,自称奴婢,视甥舅兄弟之国,何啻霄壤?乃近日一二小夷梗化方外,在朝廷视之,犹蚊蚋癣疥,而当事之臣,不及远稽前代,论事建画,称引失体,几取唐、宋之末以相比,况非惟事机不合,其于名言之体,亦甚失矣。辱国之罪,莫大于此。
尝谓天下之事,有不可胶柱而谈者,因时制宜,在人所处耳。万历乙亥,西域献千里马,养之邸中,大宗伯以部檄实之,不为上奏,时以为得体。予窃以为不然。何也?彼远人慕义,从万里献马,复使之持去,以为朝廷惜赏马之费,意必怏怏,不如以诏旨赍之,而赏其道里之费,与所献略相当,不则,受之以付北边为候骑,可以示西域,不贵其马,以折其心,可以示北夷,中国候望有西域宝马也。此与朝廷之体无损,而事又两益。乃徒以汉文?马事为比,则迂矣。千里马,乃天方国所献,时仪部唐君鹤征主会同馆,尝邀予辈数人往观,马青骢色,耳如竹篾,鹿头鹤颈,不甚肥大,而神骏权奇,意熊闲远,步之丹墀,盘旋如风,恨不见其一骋耳。因忆李、杜诗中所称,殆非虚语。
唐时,禁京域丐者,分置病坊于诸寺以廪之,亦谓之悲田院,即今蜡烛、幡竿二寺也。从古都会之地,乞丐游食者众,故唐、宋以来,皆有悲田之设,第不知当时有司奉行何如。如今蜡烛、幡竿二寺,所养贫人不及万分之一,而叫号冻馁充满天街,至于不可听闻,则二寺之设亦何为?公卿大老有载钱自随,车马所过,辄散以予之,每逢呵殿,罗列道旁,小民相传以为美谈,此所谓惠而不知为政也。身为公卿,海隅一夫,咸使得所,阙廷之下,流离叫号,是谁所致?而乞与一钱以为私惠,若里巷妇人之为者,岂惟不知职掌,亦非所以壮国容也。
谷山笔麈卷之四 相鉴
宋时,宰相省阅进奏文书,同列多不与闻。熙宁初,唐介参政,谓首相曾公亮曰:「身在政府而事不与知,上或有问,何辞以对?」乃与同视。后遂为常。介之请,公亮之从,皆政体也。朝廷防宰相之专,设参知以为陪贰,而不与省阅,职守安在?势之所归,不免专擅,有自来矣。本朝六部奏疏,例皆三堂同署,而谋画源委,左右二卿往往不得与闻,惟奏牍已成,吏衙纸尾请署,二卿以形?顾避,亦不问所从,至于曹铨进退人才,颇关要秘,甚或在廷已闻,而两堂不知,惟太宰一人与选郎决之,此非与众共之之义也。正卿与郎吏为密,视同列为外人,及有不当上心,奉旨对状,左右二卿又难以不知为解,是不使之与其谋而使之同其谴也。岂但政体有失,亦非人情矣,而积重难返,至于成习,不亦异哉!内阁本揭署名,体亦类此,往往复有密揭,则更无从与闻矣。台衡之地,遂树荆榛,可慨矣!
首相之权,自古为重,贾似道 【天启本作「宋贾似道」。】 当国,叶梦鼎为右相,有愬求恩泽者,梦鼎以为可与,似道以为非己出,罢省吏数人,梦鼎怒曰:「我断不为陈自强。」即上疏,又为似道所阨,乃引杜衍故事,单车宵遁,可谓不降志矣。大体次相之体,取拱默为容,引嫌自避,稍涉可否,便是异同,相沿成俗,牢不可破,要皆叔季之风也。今元凯岳牧集于一堂,同心一德,甲可乙否,不失为和,安取此琐琐形神为也?
宋王珪,自政府至为首揆,凡十六年,无所建明,有「三旨相公」之目,传笑史册。本朝泰陵在位,渊嘿日久,一日召见辅臣,有所访问,猝不能对,但叩头呼万岁而已,当时目为「万岁阁老」,可作一对。
贵溪夏公言以大礼得幸,从都给事中迁御史中丞、翰林学士,遂至大用,世庙眷礼宠遇,无所不至。其后,上于宫中祈祷,禁直大臣皆赐星冠,夏不受,上大恨之,即赐策免。已而复思之,一日,于几上书「公谨」二字,公谨者,夏字也。左右窥知上意,因留其字不除,上复过之而笑,左右密语分宜。分宜固恨夏,不得已,欲自为功,因白上:「故辅臣言可诏用也。」有诏征诣阙下,比至,数使迎问于道,宠眷倍昔。分宜心害之,未有间也,而事之甚谨,至不敢与分席。夏公性颇伉直,见上委任,无所顾忌,视分宜如无也。分宜益恨,日夜求以中之。会督府曾公铣建议请复河、隍,夏公喜事,从中主之。然上意颇惮,不欲,为分宜窥知之,因以此中夏。先赂左右为计,伺上祷祠时,即日以曾公请兵疏上,上固不快,令夏公拟旨,力赞其议,又以上有事时奏之,上因问曰:「此事竟可成否?」左右皆曰:「万岁不问,奴不敢言。曾见铣疏来,举朝大臣,相顾骇愕,以为召衅生事,危可立待。」上色动,以札密问分宜,分宜密疏:「此事决不可成,独言力主之,臣等实不与闻。」上怒,遂逮铣下吏于死,夏公亦以其故死西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