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佳话

  众人取了扛索而回,独李夫心怀歹怠,因人殓时,见老夫人将金银首饰放在棺内,约莫也有三百金,李夫是眼孔小的人,生平何曾见过这许多东西。一时眼热,恨不尽数拿来,揣在怀里,故先打发了这几个人回去,再四顾无人,便将铁锄把棺盖着实打了几下,那棺盖就松开一条缝。原来李夫先前用了贼智,便预准备着这个意思,于钉钉时节,就不着实钉紧,所以一敲就开,再将铁锄去于口边撬将开来,把棺盖掀开,放在一边;正要伸手去小姐头上拔那 首饰,你道世上有这样遇巧的事!一边李夫去取首饰,一边文世高远魂转来,哼叽一声。那李夫着实吃一惊,只道是死鬼作怪,慌了手脚,连忙便跑。只听见呼呼的,有鬼从后赶来,愈觉心慌,负极的往前奔走,一连跑了四五里路,方才放心。口转头来一看,并没一个人影。低头一看,原来脚上带了一条大荆棘草,索索的,不住拖着。四边荒草乱响,不觉疑心生暗鬼起来。李夫原不是久惯劫坟之人,所以一惊便走回去,那里还再来。正是: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且说文世高还魂转来,遍身疼痛难当;又不知何处,举目茫然。但见淡月弯弯,残星点点,荒蒿满眼,古木参天。见自己存身棺内,谁知棺内又有一尸,料是秀英小姐了,抱着小姐的尸首哭道:“我固为卿而死,卿必因我而亡。既得生同情,死同穴,志亦足矣。”因以面对面,抱着只是哭。见小姐不能回生,便欲再寻死地。忽见鼻孔中微有气息,文生急按耳哀呼,以气接气。良久,秀英星眼微开,文生大喜,渐渐扶起,觉音容如旧。
  二人既醒,悲喜交集。秀英道:“今宵死而复生,实出意表,这是天意不绝尔我之配。但我父母谓尔我己陷于死亡,无复再生之理,不可骤归。不若妾与君同去晦迹山林,甘守清贫,何如?”文生点头道:“此言甚是有理。”两人从圹中走出,文生因跌坏,步履艰难。秀英只得帮着文生,将棺内被褥打了一包;又将自己金银首饰收拾藏好;再将棺盖盖好,把铁锄锄些浮土掩了棺木,携了包裹,二人你搀我扶,乘着星月之下,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出山来。走到天亮,方才到得水口。文生雇了一只阿娘船,扶了秀英小姐下船,便与船家长几钱银子,买些鱼肉酒果之类,烧个平安神福纸,大家吃了神福酒,遂解缆开船而去。正是:
  偷去须从月下移,好风偏似送归期。
  傍人不识扁舟意,惟有新人仔细知。
  这文生载了秀英小姐,就如范大夫载西施游五湖的一般,船中好不欢悦。又是死而复生之后重做夫妻,尤觉不同。只是身体被跌伤之后,少不畅意,每到村镇,便买些酒肉将息。
  过了三日,早到了苏州地面,文生走上去,叫了一乘暖轿下来,收拾了包 裹,放在轿内。两人抬到家里,歇下轿子,请那新娘子出来,那时更自不同。
  不道是嫦娥下降,也说是仙子临凡。
  原来文生父母双亡,他独自当家,就叫家中婢女收拾内房,打扫洁净,立时买了花烛纸马,拜起堂来,吃了交杯酒,方才就寝。从此夫妻相敬如宾,自不必说。
  且说老夫人当日打发了这棺材出门,暗暗啼哭不住。只因止此一女,日常不曾与他早定得亲,以致今日做出丑事来,没紧要,把一块肉屈屈断送了。心里又懊恨,又记挂,不知埋葬的如何。次日去寻施妈妈,正要问他埋葬的事。叫人去问,并无人答应。推开门看时,细软俱无,只乘得几件粗家伙。家人忙回复了夫人,夫人愈加伤感道:“恐我与他日后计较,故此乘夜逃去了。”正是:千方百计虔婆子,逃向天涯灭影踪。
  那文生与秀英在家,正自欢娱,谁知好事多磨。其时至正未年,元顺帝动十七万民夫,浚通黄河故道,一时民不聊生,人人思叛。妖人刘福通,以红巾倡乱,军民遇害。刘万户以世胄人才,钦取调用。刘万户无可奈何,只得同夫人进京。经过苏州,又值张士诚作耗,路途骚动。那些军士们纷纷四散劫掠,遇着的便杀,有行李的便夺行李。到处父南子北,女哭儿啼,好不惨凄。刘万户欲进不能,暂羁吴门。
  过不几日,那张士诚乘战胜之势,沿路侵犯到苏州地面,合郡人民惊窜。文生在围城中,亦难存济,只得打叠行囊,挈了秀英,同众奔出,也投泊到驿中。秀英小姐远远望见一人,竟像父亲模样,急对丈夫道:“那是我父亲,不知为何在此。但我父亲不曾认得你,你可上前细细访问明白。”那文世高依了秀英之言,慢慢踱到刘万户面前,拱一拱手道:“老先生是杭州么?”刘万户答道:“学生正是钱塘。”文生又道:“老先生高姓?”万户道:“姓刘。家下原系世胄,近因刘福通作乱,学生因取进京调用,并家眷羁滞在此。不意逢此兵戈满眼之际,不能前进,奈何?”文生听了这一番话,别了回来,对秀英小姐道:“果系是我泰山,连你母亲也来在此。”小姐听得母亲也在这里,急欲上前一见。文生止住道:“未可造次。你我俱是死而复生之人,恐一时涉疑,反要惹起风波,更为不美,且慢慢再作区处。”小姐不好拂丈夫之意,只得忍耐。然至亲骨肉,一朝见了,如何勉强打熬得住?
  是夜,秀英暂宿馆驿间壁,思念父母,竟不成眠,呜呜大哭,声彻远近。刘万户与夫人细听哭声,宛然亲女秀英之声也,心中涉疑,急急往前一看,果是秀英。老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一把抱住了大哭。独刘万户尚然不信,因说女已死久,必然是个鬼祟,变幻惑人。秀英闻言,细细说明前事。父亲只是不信。秀英见父亲固执,无计可施,只得说:“父亲若果不信,可叫人回到大竺峰下,原旧葬埋之处,掘开一看。若是空棺,则我二人不是鬼了。”刘万户依言,分付老仆刘道,速往西湖天竺峰下,面同施婆侄儿李夫,掘开旧葬之处,看其有无,速来回报。
  刘道领了主人之命,走到湖上去寻李夫。谁知李夫当夜开棺,恐怕日后事露,夜间就同姑娘逃走了。没处寻下落。却问得原先李夫手下一个抬材之人,领了刘道,到山中掘开上来,打开棺材一看,果然做了孔夫子“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刘道方信还魂是真,急急奔到苏州,细细说知。刘万户始信以为实。然夫人见女儿重生,喜之不胜;独刘万户见女婿是个穷酸,辱没了家谱,心中只是不乐,几次要逐开他去,因干戈扰攘,姑且宁耐。到得癸已六月,准南行省平章福寿击破了张士诚,会伯颜、帖木儿等,合兵进薪水破之。自此道路稍通。刘万户恐王命久羁,急于趋赴,遂携了夫人、女儿,同上京师。文生亦欲同行,争奈丈人是个极势利的老花脸,竟弃逐文生,不许同往。文生却与妻子依依不舍。那万户大怒,登时把秀英小姐扶上车儿,便对文生道:“我家累世不赘白丁、汝既有志读书,须得擢名金榜,方许为婚。”说罢,登程如飞而去。气得那文生嚎陶大哭,珠泪填胸,昏晕几绝;又思量道:“这老势利如此可恶,而我妻贤淑,生死亦当相从。遂缓步而进。
  到得京师,那时刘万户新起用,好不声势赫奕,世高穷酸,如何敢近?傍边又没个传消递息的红娘,小姐如何知道文生在此?况客中金尽,东奔西去,没个投奔,好不苦楚。兼之腊月,朔风凛凛,彤云密布,悠悠扬扬,下起一天雪来。文生冒雪而往,只见前面一个婆婆,提着一壶酒,冒雪而来,就像施十娘模样,渐渐走到面前。施十娘抬头一看,见是文生,好生惊恐,啐了一声,也不开言,连忙提了酒壶往前乱跑;口里只管不住的念“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菩萨!”文生见他如此害怕,晓得他疑心是鬼,便连赶上几步道:“施老娘不要心慌,我不是鬼,我有话与你说。”那施十娘心慌,也不听得他的话,见他从后面赶来,越发道是鬼了。走得急,不料那地下雪滑,一交跌倒,把酒罐儿丢翻在地。连忙爬起,那酒已泼翻了一半。文生忙上前扶住道:“老娘不须怕得,我不是鬼。”连声道:“不是鬼。”施十娘仔细一看,方才放心道:“你不要说谎,我是不怕鬼的。”文生道:“我实是人,并非虚谬。你却不晓得我还魂转来的缘故,所以疑心,我与小姐都是活的了。”施十娘道:“我不信!那棺材又是钉的,棺上又有土盖了,如何走得出来?”文生道:“不知那时有甚么人撬开棺木,要盗小姐首饰,却值我气转还魂,那人就惊走了去。我见小姐尸首,知是为我而亡,”并小姐亦活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施十娘道:“如今相公进京来何干?”文生道:“谁知小姐父亲上京做官,驿中遇着了小姐。岳丈嫌我穷酸,竟强携了女儿进京,将我撇下,我感小姐情义,不忍分离,只得在此伺候消息。今日冲寒出来,又访不得一个音问,却好撞着老娘。不知老娘为何也到此住?”施十娘道:“自你那日死后,我却心慌惧罪,连夜与侄儿搬移他处,后因我女儿嫁了京中人,我也就同女儿来此,尽可过活。相公既如此元聊,何不到我舍下,粗茶淡饭,权住几时。一边温习经书,待功名成就再图婚娶,何如?”文生正在窘迫之际,见施十娘留他,真个是他乡遇故知,跟了十娘就走。
  走不上数十家门面,便是他女婿家了。施十娘叫出女婿来见了,分宾主而坐,说其缘故,那女婿嗟呀不已。妈妈就去把先前剩的半壶酒烫得火热,拿两碟小菜儿,与文生搪寒。自己就到外厢收拾了一间书房,叫文生将行李搬来。文生从此竟在施妈妈处作寓,凡三餐酒食之类,都是施妈妈搬与他吃。文生本是不求闻达之人,因见世态炎凉,茗不奋迹巍科,如何得再续婚姻,以报刘小姐贞洁?因此下老实读书。
  那刘万户在京,人皆趋他富贵,知他只此一女,都来求他为婚。刘万户也不顾旧日女婿,竟要另许势豪。幸得秀英小姐守志不从,父母苦劝,他便道:“若有人还得我香勾的,我就与他为婚。”万户见女儿立志坚贞,只得罢了。一日,黄榜动,选场开,文世高果以奇才雄策,高掇纪科。那榜上明写着苏州文世高,岂有刘万户不知的道理?只因当日轻薄他,只知姓文,那里去问他名字,所以不知他中。又量他这穷酸,如何得有这一日。在文生高中,也是本分内事,但刘万户小人心肠,只道富贵贫贱是生成的,不知富贵贫贱更翻送变,朝夕可以转移的;但晓得富贵决不贫穷,不晓得贫穷也可富贵,但时运有迟早耳。奉劝世人不可以目前穷通,认做了定局。
  文世高自中之后,人见他年少,未有妻室,纷纷的来与他议亲?他一概回绝,仍用着旧媒人施妈妈,取出刘小姐原赠他的汗中一方,香勾一只,递与施妈妈,烦他到刘万户家去,看他如何回话。施十娘即刻领了文老爷之命,喜孜孜来到刘万户衙内。衙内人见了施妈妈,俱各惊喜。施妈妈见了老夫人和小姐,真个如梦里相逢一般,取出小姐诗句、香勾,一五一十说了文老爷圆亲之意。合家欢喜道:‘小姐果然善识英雄,又能守节。”刘万户也便掇转头来道:“女儿眼力不差,守得着了。”一面回复施妈妈,择日成亲;一面高结彩楼,广张筵席,迎文生入赘。说不尽那富贵繁华,享用无穷。文世高是个慷慨丈夫,到此地位,把前头的事一笔都勾。夫妻二人甚是感激施十娘恩义,厚酬之以金帛;并他女婿,也都时常照管他。
  后来张士诚破了苏州,文世高家业尽散,无复顾恋,因慕西湖,仍同秀英小姐归于断桥旧居,逍遥快乐,受用湖山佳景。当日说他不守闺门的,今日又赞他守贞志烈,不更二夫,人人称羡,个个道奇,传满了杭州城内城外,遂做了湖上的美谈,至今烩炙人口不休云。
卷十二 钱塘霸迹
  草莽英雄乘权奋起,而招集士卒,窃据一方以成霸王之业,往往有人,不为难也,然皆侥幸得之,不旋踵即骄横失之;惟难在既成之后,能识时务,善察天心,不妄思非分以自趋丧亡,不独身享荣名而子孙且保数世之利如钱郕王者,岂易得哉?嗟乎!此吾过西子湖滨,渴钱王柯而有感焉。
  王姓钱,名镠,字具美,浙之临安人也。初生时因有怪征,父母欲弃之,赖得邻人钱婆苦劝而留,故俗名“钱婆留”。少贫贱,及父母亡后,而孑然一身,愈觉无所为,却喜他天生的骁勇绝人。此时东西两浙之盐务大有利息,但官禁甚严,元人敢于私贩。钱镠贫困无聊,遂招集了一班流亡汉子,暗暗贩卖私盐。捕人知风来捉,他却自恃骁勇,尽皆被他打走,一时不能得他的踪迹。如此数年,遂不乏钱财忽自想道:“贩卖私盐,此小人无赖事也,岂大丈夫之所为!”正是:
  乘时思奋起,雌伏不为雄。
  壮志常留剑,指吞吴越中。
  唐僖宗乾符年间,适值狼山镇守将王郢等,有功不赏,遂招众为乱,一时猖撅,势不可当。此时浙中虽有节度使悾莅其地,不过虚应朝廷名号;至于谋讨之事,竟不能行,全赖各县乡勇士团出力。那士团内有一人,姓董名昌,也是临安人,最有英略。闻王郢作乱,遂欲起兵讨之,因出示招集英俊。钱镠访知,不胜欢喜道:“此吾出身之会也。”遂往投之。董昌见其人物雄伟,气宇不凡,不胜羡慕;又闻知也是临安人,同出一乡,更加欢喜,因用为前部位讨王郢。王郢虽一时汹汹,然皆乌合,未经大战,钱镠兵至,前后冲击,遂皆星做。正是:
  干戈闪烁列旌旗,战士常随钲鼓齐。
  赢得将军封万户,滔滔腥血贱轮蹄。
  朝廷闻董昌讨贼有功,遂补为石镜镇将,董昌遂以钱镠为石镜兵马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