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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初新志
五邸渐安,犀槌自撚,戛即函胡,桃将宛转。
试斟渌酒,遥倚素曲,半袖萦锦,五指琢五。
既越蕤板,亦迈徵弄,中曲擗扑,能使神动。
吹角出阵,鸣笳在疆,北鄙好杀,南风不扬。
鸟啼失林,雹裂震地,官渡战亡,安西军溃。
已夺都尉,将邀昭妃,锦车翠幕,驱驰何为?
昔者杞梁,妻赴淄水,朝鲜有妇,堕河而死。
或援箜篌,或形操畅,彼美善怀,与之相向,
身同波澄,技乃响绝。残金断丝,方寸不灭,
爰归黄土,仍歌青台,英雄粉黛,千秋同埋。
昭华之琯,藏于幽陇,元康阮咸,乃閟古塚。
鼓缶无路,招魂有词,彼美而在,尚其依斯。
[张山来曰:八音中唯土无新制,予尝欲以磁器补之。今读此,乃知素有其器也。]
姗姗传 武进黄永云孙
姗姗者,字小姗,周姓,戴溪黄夫人侍儿也。母梦吞素珠一粒,觉而娠,群辈卜之,宜男。及姗姗生,咸贺之曰:“是虽女也,当有福慧。”数岁戏于庭,适夫人敕银工制钗,曰:“如一封书式。”珊珊应声曰:“一封书到便兴师。”夫人为之发粲。自是极怜爱之,亲为剪发裹足,令从女塾学,得近笔墨。稍长,课之绣,金针鸳谱,一见精绝。禀性婉媚,善伺夫人意,先事即得。夫人每曰:“此吾如意珠也。”幼有洁癖,薰香浣衣,唯恐弗及。凡其服食器用,卒不令诸同伴近之。昼则旁习女红,夜则随夫人合掌海南大士。既退,但闭阁寝坐,终不闻语声。其静心类如此。
丁亥,姍姗年十五,夫人将为之字。而孝廉黄永云孙者,时以下第归里。云孙故倦游,然门外多长者车辙,问奇屦满,劈笺调墨,日不暇给,思得丽姝为记室。厥配湘夫人,才而贤,相与谋之曰:“是欲副余,天下岂有樊素、朝云其人者乎?即有之,当以礼聘。”而云孙负相如之渴,所好又特异,每曰:“丰肌肥婢,佣奴配耳。昭阳第一安在?吾宁筑避风台俟之。”以故薄游于广陵、姑苏之间,几于红粉成阵,而卒无所遇。
一日为黄夫人六袠初度,云孙以族之犹子,从而捧觞焉。姗姍侍夫人出,常妆便服,迟迟来前。鬂云肤雪,柔若无骨,而姿态闲逸,娟娟楚楚,如不胜衣,立而望之,殆神仙中人也!云孙瞥见心荡,私自念曰:“其道在迩,求之则远。彼美人者,真国色无双矣!”时亲族毕集,群进而寿。姍姗延伫既久,云孙得数数目之。姗姗面颊发赤,为一流盼而已。礼毕,遽随夫人入。云孙怅然别去,赋《浣溪纱》一阕。于是呼媒者告之故,使通殷勤。而夫人重惜之,不欲以备小星之选,固拒不许。云孙书空无聊,计无所出。乃夫人之长君来玉、次君雪茵固善云孙,力为之请。夫人曰:“吾以掌上抚之,极不忍使为人作妾。必欲为云孙请者,有珊珊在。”命家妪以其私询之,姗姗不言。妪曰:“是前称寿者恂恂少年,吾闻其才名冠江南,捧砚司花,犹胜党将军羔酒。且私心慕子,唯恐不得当也。唯夫人命,可乎?”姗姗首肯。先是里中贵子弟,为夫人内姻者,咸愿以金屋贮姍姗。姗姍闻之,辄大恚。至是闻妪言,为一破颜,以是知其心许云孙矣。即报可,云孙大喜过望。湘夫人出私资聘之。
是时适当顺治戊子十月,诸应春官试者,悉北上。云孙将诹吉娶之偕往,以父命不果,且促之驾,不得已,治装将去。而闻姗姗忽遘疾,云孙为留竟月,延医治之,意殊怏怏不欲行。使者传夫人语曰:“儿疾在我,云孙岂以一女子病而辍试事?”越夕,仆夫趣行,其友许圣本等饯行郊外。云孙赋《减字木兰花》一阕志别曰:“东君有意,知许梅花花也未。小漏春光,怎禁西风一夜霜?凄然相对,花底温存花欲泪。残月如弓,几剪灯花又晓钟。”遂去。而姗姍病益剧,医来,犹强起栉沐,然已骨立不支,似犹举首盼泥金也。既又闻云孙被放,愁容憔悴,捧心而泣。夫人再三慰谕曰:“若何所言,但告我!”姗姗曰:“妾命薄,辱夫人膝下,十六年于兹。无禄早世,不得长侍阿母,夫复何言?”夫人固问之曰:“岂有思于云孙耶?”姗姗长吁瞪目,顾左右曰:“扶我扶我!”起而顿首曰:“郎君天下才,眷我厚。今试北,非战之罪,乃以妾故也。且妾夜者梦持檄召我,冉冉登云而去,意者在瑶池紫府之间。为我谢郎君!生死异路,从此辞矣!”抚枕泪落如雨,自后不复进药,数日竟死。
死之三日,云孙抵家,湘夫人泪光莹莹然犹在目也。云孙曰:“将无妾面羞郎,来时未晚耶?”湘夫人曰:“不然。坐定,吾语若。”叹曰:“吁!姗姗死矣!”云孙既内伤姗姍,居平忽忽不乐,幽思隐恸,时结于怀。尝以一杯临风告于灵曰:“吾将入海,乞不死药、返魂香以起之,则三神山有大风,引舟不能到。欲得少君方士之术,上天入地求之遍;而七夕夜半,未及比肩,无誓可忆。佳人难再得,当复奈何?”然其后姗姗亦数入梦,是耶非耶?不可向迩。于鳞《李夫人歌》云:“纷被被其徘徊,包红颜其弗明。”两语俱神似。或云:“姗姍从夫人虔修彼法,先以净体化去,不效梁玉清累太白。”理或有之,大要使白骨可起,则月下风前,呼之或出。《牡丹亭》一书,不得尽谓汤若士寓言也。姗姗既死三阅月,同里墨庄书史为之传。
论曰:余闻姗姗遗事甚详,其吴娃紫玉之流与?或曰:“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此负情侬之言,不足为云孙道也。云孙登堂乍逅,未得再顾,而钟情特甚,岂冶色是溺,盖亦叹为才难者乎?史称阮嗣宗醉眠邻女炉侧,及其既死,又往哭之,可谓好色不淫,云孙近之矣。
[张山来曰:才嫒遭妒妇,吾甚恨之。今黄夫人贤德如是,而姗姗不克永年,岂彼苍亦妒之耶?]
虞初新志卷十五
记同梦 古荡闺秀钱宜在中
甲戌冬暮,刻《牡丹亭还魂记》成,儿子校雠讹字,献岁毕业。元夜月上,置净几于庭,装褫一册,供之上方,设杜小姐位,折红梅一枝,贮胆瓶中,然灯陈酒果为奠。夫子听y!n然笑曰:“无乃大痴!观若士自题,则丽娘其假托之名也。且无其人,奚以奠为?”予曰:“虽然,大块之气,寄于灵者,一石也,物或冯之;一木也,神或依之。屈歌湘君,宋赋巫女,其初未必非假托也,后成丛祠。丽娘之有无,吾与子又安能定乎?”夫子曰:“汝言是也。吾过矣。”
夜分就寝,未几,夫子闻予叹息声,披衣起,肘予曰:“醒醒,适梦与尔同至一园,仿佛如所谓红梅观者,亭前牡丹盛开,五色间错,无非异种。俄而一美人从亭后出,艳色眩人,花光尽为之夺。意中私揣,是得非杜丽娘乎?汝叩其名氏居处,皆不应,回身摘青梅一丸撚之。尔又问『若果杜丽娘乎?』亦不应,衔笑而已。须臾大风起,吹牡丹花满空飞搅,余无所见。汝浩叹不已,予遂惊寤。”所述梦盖与予梦同,因共诧为奇异。夫子曰:“昔阮瞻论无鬼而鬼见,然则丽娘之果有其人也,应汝言矣!”
听丽谯紞如打五鼓,向壁停灯未灭。予亦起,呼小婢簇火瀹茗,梳扫讫,亟索楮笔纪其事。时灯影微红,朝暾已射东牖。夫子曰:“与汝同梦,是非无因;丽娘故见此貌,得无欲流传人世邪?汝从李小姑学,尤求白描法,盍想像图之?”予谓:“恐不神似,奈何?”夫子乃强促握管,写成,并次记中韵,系以诗。诗云:“暂遇天姿岂偶然?濡毫摹写当留仙。从今解识春风面,肠断罗浮晓梦边。”以示夫子。夫子曰:“似矣!”遂和诗云:“白描真色亦天然,欲问飞来何处仙?闲弄青梅无一语,恼人残梦落花边。”将属同志者咸和焉。
[张山来曰:闺秀顾启姬评云:“丽娘见形于梦,疑是作者化身。”此语可云妙悟。至二人同梦,则尤奇之奇也。吴山吴子以三妇合评《牡丹亭》见寄于予。予爱其三评,无一不佳,直可与若士并传,姑录其《记同梦》以志异。]
述怪记 苏州缪彤<歌起
予同官蒋扶三言:工部郎中郑司直,寓中有物怪凭戾,居多不宁。司直始居之,不信。一日从者病,司直亦不之信。又一日,其亲者病矣,司直不信如故。不数日,司直病作,倏见一物,头大如斗,在壁间。司直以手击之,随手入壁,亦随手出。司直曰:“吾目眩也!”犹不之信。
夜既半,司直呻吟不得卧,忽有两青衣登司直床曰:“王将至。”未几,闻户外传呼甚厉,云故御史某来,人马齐拥而入。二青衣始若惧,继作餽送状,某御史者倏然去。少顷,王至。司直伏枕上,见男女大小出迎驾,旌旗闪烁,驺从呼拥,从外而入,壁上若有阶级,人马层累而登。王金冠紫袍,轩轩而至。歌童舞女数十辈,次第奏乐,珍馐罗列,宾客酬酢,王亲自濯洗举觞。座中大半皆司直同官,既欲邀司直赴宴。司直正辞让间,忽传玉帝旨,敕王入临武闱。王受旨,拜跪如仪。左右拥王去。
留二青衣,以二币餽司直曰:“吾王且去,以公长者,持以奉公。”司直欲受之。青衣跪而请曰:“愿拜君赐!”司直曰:“王之惠也,何故赐汝?”青衣请之再,又曰:“吾等居此已久,公何实逼处此?愿公早移他所。”司直曰:“诺。”又问曰:“汝王入武闱,我当为武闱同考,汝知否?”青衣曰:“君不得与。”遂谢去。司直大呼,左右皆熟睡。不数日,司直病愈,兵部题同考官,列司直名,竟不得与。
司直名端,己亥进士,北直枣强人,今为黔中学使者。予闻扶三言如此。异日质之司直,曰:“良然。”故记之。
[张山来曰:王以二币奉司直,而青衣索之。岂鬼神亦不能禁需索陋規也耶?]
哑孝子传 广阳王洁汲公
崔长生,邳州人,生而瘖,性至孝,人呼为“哑孝子”云。孝子既哑,手复挛,佣工养其父母,出入必面。岁己亥,淮徐大祲,孝子出,行丐于世。人怜之,予以糟糠糁糈,受而纳诸箪;自掘野草,剥木皮以食。归则扶其跛父病母于茅檐,尽倾箪中物,欢然进。箪日不空,父母竟赖以不死。途见字迹必拾,朔望拜毁于先圣棂星门下,而敛其烬于黄河。一日于故纸中得遗金,守待失者不得。匝月,乃易母彘饲之。茁壮蕃息,遂为父母治衣棺。先是知州事孙侯贤,卒于官,归葬,交游一无至。孝子独拜灵輀,徒跣送百里乃返。及其父母殁,哭之恸,三日不食,舁柩葬于中野,遂不知所终。
洧盘外史曰:予闻诸幔坡老圃曰:“孝子之生也,母梦舆盖者至门。”而孝子终贫贱,瘖复挛,人疑之。余固信其天爵之至贵而无复加矣。今士大夫日诵诗书,称说仁义,而晨昏内省,不知于哑孝子何如也!呜呼,可胜叹哉!
[张山来曰:一赞深得史公遗法。]
孝丐传 王晫丹麓
丐不知其邑里,明孝宗时,尝行乞手吴市。凡丐所得食,多不食,每分贮之筒篚中。见者以为异,久之,诘其故,曰:“吾有母在,将以遗之耳。”好事者欲穷其说,迹之行。行里许,至岸旁,竹树扶疏,一敝舟系柳阴下。舟故敝,颇洁,有老媪坐其中。丐坐地,出所贮饮食整理之,捧以登舟,陈食倾酒,跽奉母前。伺母举杯,乃起唱歌,为儿戏以娱母。观其母意,殊安之也。母食尽,然后他求。一日乞道上,无所得,惫甚。有沈隐君孟渊者,哀而与之食,且少周之。丐宁忍饿,终不先母食也。如是者数年,母死,丐不知所终。丐自言沈姓,年可三十许,长洲祝允明纪其事。
论日:世衰道微,人于所昵爱,宴饮务极华侈。尊贵在前,斗酒为寿,伛偻罄折,每伺其颜色以为喜惧。至于于父母,则泊然也。间有自谓能养,或亦等于犬马,且多不顾父母之养者,以视斯丐何如耶?
[张山来曰:古之老莱子,以戏彩娱其亲。今观孝丐所为,知古今人不甚相远。]
乩仙记 临海洪若皋虞邻
“乩”或作“卟”,与“稽”同,卜以问疑也。后人以仙降为批乩,名之曰“乩仙”,亦谓“箕仙”,又谓之“扶鸾”云。凡乩仙多自称吕祖。按吕祖名岩,字洞宾,沔州人,唐礼部侍郎渭之孙。会昌中,两举进士不第,去游庐山,遇异人,得长生诀,遂仙去。故乩仙最善赋诗,喜与读书子言科场事,甚验。
予邑有诸生,姓张名报韩,字元振,善请吕祖,云传自金坛贵游子,而咒乃吕祖亲授。持咒极熟,随意写符请之,无不立应。同时有庠生朱日昌、董万宪、王人玉暨予兄涞,咸传符咒,称大仙弟子。凡仙降,先赋诗,喜饮酒行令索句,输者罚巨觥,或罚跪。月三八,命题作文。郡城有白云山,文毕,仙命送置山中某岩穴处。次日往携,咸仙亲笔所评者。凡有所遗赠,悉批云“取于某岩某穴中”。仙弟子各赠以自写呂纯阳小像一幅,悬奉于家。一日于白云山书院楼中,批既久,咸未食。仙曰:“汝辈饿乎?”群曰:“然。”曰:“予为汝辈乞之。”停乩数刻,复批曰:“可于窗前取而分啖之。”视之,盖竹箬盘贮松花饼数十枚也。叩其由来,曰:“予适向天台国清寺僧处乞与之耳。”群食之,腹殊饱畅。复一日,各予以葫芦一,仙桃数枚。其葫芦皆五色彩紬拈成者,内衔赤城山硃砂数粒。桃亦不甚大,味与凡桃等。
久之,请于予家楼上。凡请仙,必须楼,所谓“仙人好楼居”者也。予年方舞勺,登楼礼谒,批云:“此子可教。”随命予名若皋。凡为仙弟子者,其名咸仙所命云。因令予同会文,題“不忮不求”至“何足以臧”。艺完,命送置于白云山土地香炉下。次早往领,独取予文,圈点叠加,备极褒美。其硃紫色,其笔如悬针倒薤,字法绝似螳螂张膝、蜻蜒点水,不类人间所为。末注“三千六百九十日予言始验”。予绝不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