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初新志

    外史氏曰:神仙多为骇世惑俗之事,活死人既怪其弟子骇世惑俗,何为活埋土穴,而使呼之应之三年之久耶?岂夫子所谓索隐行怪者,即世之所谓神仙耶?
    [张山来曰:活埋土穴中,令人呼之而应,此当是其弟子辈故为此言以骇世耳,未必果有其事也。]
  义牛传 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义牛者,宜兴桐棺山农人吴孝先家水牯牛也。力而有德,日耕山田二十亩,虽饥甚,不食田中苗。吴宝之,令其十三岁子希年牧之。希年跨牛背,随牛所之。牛方食草涧边,忽一虎从牛后林中出,意欲攫希年。牛知之,即旋身转向虎,徐行啮草。希年惧,伏牛背不敢动。虎见牛来,且踞以俟,意相近即攫牛背儿也。牛将迫虎,即遽奔以前,猛力触虎。虎方垂涎牛背儿,不及避,蹼而仰偃隘涧中,不能辗。水壅浸虎首,虎毙。希年驱牛返,白父,集众舁虎归,烹之。
    他日孝先与邻人王佛生争水。佛生富而暴,素为乡里所怨,皆不直之,而袒孝先。佛生益怒,率其子殴死孝先。希年讼于官。佛生重赂邑令,反杖希年。希年毙杖下,无他昆季可白冤者。孝先妻周氏,日号哭于牛之前,且告牛曰:“曩幸借汝,吾儿得免果虎腹。今且父子俱死于仇人矣!皇天后土,谁为我雪恨耶?”牛闻之,大怒,抖搜长鸣,飞奔至佛生家。佛生父子三人,方延客欢饮,牛直登其堂,竟觝佛生,佛生毙;复觝二子,二子毙。客有持杆与牛斗者,皆伤。邻里趋白令,令闻之,怖死。
    外史氏曰:世之人子不肖,父仇不能报者比比矣。乃是牛竟能为吴氏报两世杀身仇。噫,牛亦勇矣哉!宜乎令闻之怖死也。
    [张山来曰:牛之为物,虽巍然一躯,然观其状,大抵顽而不灵。今此牛独能为主报两世之仇,复怖死一贪墨吏,殆所谓“犁牛之子骍且角”者也。]
  
  
  
  虞初新志卷十二
  邵士梅传 上海陆鸣珂次山古今文绘
    邵士梅,号峄晖,山东济宁州人也。其前身为高小槐,本高家庄人,向充里正,急公守法,不苛索民间一钱。病革时,见二青衣人,如公差状,令谨闭其目,挟与俱行。行甚捷,唯闻耳边风涛声。少顷,至一室,青衣已去,目顿开,第见二妪侍房帷间,则已托生在邵门矣。口不能言,心辄自念,觉目中所见,栋宇器物,骤然改观。即手足发肤,何似非故我也?至二三岁能言时,辄云“欲上高家庄高家庄”云。父母怪而叱之曰:“儿妄矣!高家庄安在?”及出就外傅,间以语傅。傅曰:“此子前身事,宜秘之。”遂不复言。
    己亥成进士,改授登州郡博。适奉台檄,署篆栖霞,道经高家庄,市井室庐,宛然如昨。因集土人而问之曰:“此地曾有高小槐乎?”曰:“有之,去世已历年所矣。”及询其殁时月日,与士梅生辰无异。遂告之故。觅其子,一物故,一他出,唯一女适人,相距里许。呼与语,语及少时膝下事,甚了了。并访里中诸故老,其一尚存,皤皤黄发,年九十余矣。相见道故旧,欢若平生。士梅因恍然有得,半生疑案,从此冰消。乃赋诗云:“两世顿开生死路,一身会作古今人。”遂捐资置产,厚恤其家。
    后俸满量移,作令吴江。吴中人士,盛传其事。余初未之信也。适登州明经李曰白为余同年曰桂胞弟,便道过访。余偶言及,曰白曰:“得非我登州邵峄晖先生乎?其事甚真,余所稔闻。”因述邵在登时,尝以语同官李簠,簠以语曰白者,缕悉如此。余稍铨次其语,为立小传。夫高小槐一里正耳,片善之积,尚能死无宿孽,生得成名,况其他哉?云间野史陆鸣珂撰。时康熙七年五月晦日也。
    [张山来曰:观里正之善者,其福报如此,其恶者,来生从可知矣!]
  彭望祖传 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彭望祖,名远,江西人。幼端方沉静,寡言笑。弱冠举诸生,从师读书西山草庵中。冬月,有道士衣单麻衣,冒大雪来求宿,忽病足不能起。望祖怜之,日分饮食奉之。三年,道士足愈,起谢曰:“吾受郎君惠厚矣!无以报。”出丹书三卷授之,曰:“读之可证飞仙。”遂去,不复见。
    望祖得其书,熟读之。明亡,弃举子业,来游江南。顺治中,京口明经张行贞延为孺子句读师,宾主甚相欢。他日饮青梅下,行贞盛言闽粵鲜荔之美,恨不得啖。望祖曰:“是固无难致也。”行贞曰:“噫!先生何云不难哉?固无论山川险阻,第相去数千里,即使策骏马乘传,日夜兼程,行至此,亦槁矣!”望祖唯唯。
    抵暮,行贞入,望祖命童子洒扫书舍,庀香具法坛,戒童子先寝。童子慧,怪之,假寐,窃起窥。望祖于箧中取草龙一具,祭于坛。须臾,龙忽蠕然,鳞甲爪牙皆动。望祖乘之腾去,不半夜归矣。龙两角挂累累,皆鲜荔也。乃撤坛,收草龙置箧中,而东方已白。呼童子起,进之。行贞大骇,诘童子,童子具以告。于是行贞知望祖有神术,谨事之。岁余,望祖忽于午夜出草龙,收行旅琴剑书箧挂于上,乘之而去,不知所终。
    外史氏曰:神仙固多幻术也,往往以幻术游戏人间,第无缘值之耳。或曰:“望祖特术士耳,非神仙也。”虽然,数千里不半夜而往还,即谓之神仙也亦宜。
    [张山来曰:余尝羡左慈于盂中钓松江四腮鲈鱼,今望祖尚有借于草龙,犹觉逊一筹也!]
  程弱文传 会稽罗坤宏载古今文绘
    弱文程氏,名璋,歙人程某之女也,其母梦吞花叶而生。幼极颖慧,九岁即好弄翰墨,工诗文,日摹《曹娥》《麻姑》诸帖,书法尤称精楷。性复喜植花,更爱花叶,能于如钱莲叶,熨制为笺,书《心经》一卷。
    及笄,适里人方元白,伉俪甚欢。元白偕友人吴某,作客广陵。弱文忧形颜色,不能自已。尝作诗文,缄寄元白,元白开缄,辄闭户欷歔,怅惋累日。一日平头复持缄至。友人伺其出,私启视之。乃制新柳叶二片,翠碧如生,各书绝句一首。其一曰:“杨柳叶青青,上有相思纹。与君隔千里,因风犹见君。”其二曰:“柳叶青复黃,君子重颜色。一朝风露寒,弃捐安可测?”又有《染说》一编、《原愁》一则寄元白,文情绵恻,媚楚动人。
    年二十一而卒。著有文集数卷,歙人有传之者。元白伤悼过情,终不复娶,亦不复作客,遂入天台山为名僧焉。
    [张山来曰:吾邑有此闺秀,当访购其集而表章之。]
  薜衣道人传 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薜衣道人祝巢夫,名尧民,洛阳诸生也,少以文名。明亡,遂弃制艺,为医,自号薜衣道人。得仙传疡医,凡诸恶疮,傅其药少许,即愈。人或有断胫折臂者,请治之,无不完。若刳腹洗肠,破脑濯髓,则如华陀之神。
    里有被贼断头者,头已殊,其子知其神,谓家人曰:“祝巢夫,仙人也,速为我请来。”家人曰:“郎君何妄也?颈不连项矣,彼即有返魂丹,乌能合即离之形骸哉?”其子固强之而后行。既至,尧民抚其胸曰:“头虽断,身尚有暖气。暖气者,生气也;有生气,则尚可以治。”急以银针纫其头于项,既合,涂以末药一刀圭,熨以炭火。少顷,煎人参汤,杂他药,启其齿灌之。须臾,则鼻微有息矣。复以热酒灌之,逾一昼夜,则出声矣。又一昼夜,则呼其子而语矣。乃进以糜粥,又一昼夜,则可举手足矣。七日而创合,半月而如故。举家拜谢,愿以产之半酬之。尧民不受。后入终南山修道,不知所终。无子,其术不传。
    外史氏曰:世称华佗为神医,能破脑剜臂,然未闻其能活既杀之人也。乃尧民能之,不几远过于佗耶?孰谓后世无畸人哉!
    [张山来曰:理之所必无,事之所或有。存此以广异闻可耳。
    又曰:使我得遇此公,便当以师事之。]
  刘医记 晋陵陈玉璂椒峰学文堂集
    刘云山,万历间医也,然当时其术未行,身死三十七年,而名始著。陈子闻之曰:“异哉!理可信哉?”客曰:“杭州巨室某者,子患恶疾,垂毙,其家已环而哭之。有一医突至,曰:『我刘云山也。』视毕而病者愈。赠以金,不受去,曰:『他日晤我于毗陵城之司徒庙巷。』逾月,巨室子果至,觅云山,巷之老人曰:『子谬矣!云山死且三十七年矣。然云山生时信鬼神,曾梦授斯庙之神,募钱尚书地以广其祠宇,因自为像于神旁,其形容尚可识也。』巨室子跃入,惊顾骇愕,抱其像哭泣而去。由是吾郡之人,观者,拜者,祭祷者,奔走无虚日,亦复有验。”
    陈子闻之曰:异哉!理可信哉?虽然,使云山之术,得展于生时,吾固知云山之志可毕也。乃负其术而不遇其时,此云山之所以至死而犹不肯泯没者乎?虽其事近于荒唐怪异,君子亦当悯其志而姑信之也。康熙四年三月某日记。
    [张山来曰:艺术果精,其为神也固宜。]
  湖堧杂记 陆次云云士本书
    净慈寺罗汉,其始止十八尊:吴越王梦十八巨人,而范其像。南宋时,僧道容增塑至五百尊,覆之以田字殿,殊容异态,无一雷同。焚香者按己年齿,随意数之,遇愁者愁,遇喜者喜。按罗汉之异,不止一端。烟霞洞后石壁,有石罗汉六尊,亦见梦于吴越王,乞完聚同气。王为补刻其一十二。又《愿云现果录》载:明时休宁赵贾,出海病疽,同舟者弃之穷岛。赵苏,匍匐至一大寺,见有异僧,问彼沙弥,知为罗汉。贾向一僧求其送归,僧曰:“可入袖中。”即越海掷贾室中,飘然竟去。贾还,捐资造建初寺,画神僧之事于壁,以彰佛力。又明季太仓有一巨姓,老年无子,斋十万八千僧讫,有十八异僧,复来求食,家僮拒之。一僧竟入堂中,以指濡唾作行书书其几曰:“十八高人特地来,谓言斋罢莫徘徊。善根虽种无余泽,连理枝头花未开。”随书随成金字。家僮惊报,主人急出,僧已逝矣。巨姓顶礼诗几,积诚一载,忽见“未”字转动,自下而上,竟成“半”字,遂得一女。
    明末,净寺一僧尝昼寝,梦伽蓝语之曰:“有张姓新贵人至矣,急迎之!”僧惊寤,旋往山门物色,见一书生倚松太息。僧询之曰:“君得无张姓某名乎?”书生曰:“然!”僧急拉之曰:“新贵人盍过我?”书生急谢曰:“公勿误!我乃不取科举秀士也。今八月初六日矣,诸试俱毕,无计观场,过此排闷,安得为新贵人耶?”僧曰:“君之为新贵人,神告之矣。未录科,易事耳,吾为尔续取!”书生曰:“续取须金。”僧曰:“吾为若输金?”书生曰:“吾观场无费,不如休也。”僧曰:“吾为若措费,第得科名后无相忘足矣。”书生曰:“斯何敢?”僧续名为投卷、市参、授餐、僦寓。场事毕,又为卜筊于伽蓝,得大吉,益喜跃。榜将发,拉书生曰:“君候放榜,当必在我舍。”书生曰:“公无虑,我舍公,将安归?”于是轰饮彻夜,将旦,僧先入城观揭榜,果见姓名高列矣。驰归拉生赴宴。至则再视,视上名虽是而籍则非,相顾错愕。生甚惭而僧甚悔,各不复顾,分道叹息而去。
    [张山来曰:此当是寺僧平时势利炎凉,故伽蓝恶而戏之耳。]
    高丽寺者,高丽国王为某世子所建也。宋神宗时,国王尝祈嗣于佛,得一子,昼夜啼,唯闻木鱼声则暂止。有声自空中来,或远或迩,王命寻声所自起,愈寻愈遥。渡海而南,倾耳清听,得之于武林镜湖之畔。一僧端坐招提,静宣贝叶,击鱼按节,梵韵清扬。使者敬礼僧前,请涉朝鲜以疗世子。僧曰:“世子云何?”使告以故,且曰:“其臂间湛然有『佛无灵』字,佛之所賜,而题识谓之无灵,此何说欤?”僧曰:“异哉!为尔往视。”渡海见王。王出世子,僧合掌作礼,世子笑而颔之。王异之,问何故,僧曰:“王之世子,吾师也。吾师曾为比丘矣。其先盖舆夫也。肩舆得金,自给之外,每以余资投井底,积既久,金益多,出金建剎于湖上,遂为释。吾钦其德为之徒。乃师一年跛,明年盲,三年为雷击以死。吾深不平,因濡笔题“佛无灵”字于其臂。孰意其生于此欤?”王曰:“审如是乎?佛有灵矣!彼种种者,安知非夙生之孽,并报一世,而后偿其善果乎?”因为建寺于其旧地,颜曰“高丽”,且进金塔以表奇。因志失载,碑不存矣,余纪其略以貽主僧。今寺唯无梁殿尚在,人比之鲁灵光云。
    [张山来曰:使其徒不于臂间书“佛无灵”三字,則佛竟无灵矣。]
    三茅观,踞吴山之最胜。按《茅山志》记茅君示现,以云气为衣服,而不辨眉目。一道士曾于观前见一幻影,与此说符,是灵奇不独茅山矣。观中张三丰曾来寄迹,故于其左肖三丰像,建三仙阁。中坐仙,平平耳;左立仙,首戴笠,玉质亭亭,扶杖欲出;右睡仙,侧卧覆衾,曲肱加枕,如得五龙蛰法,而呼吸有声也。其境不凡,故仙踪恒集。万历时,有凌姓医者,事仙最虔,每以针术施人,而不孳孳于利者。过观中,见群乞儿席地会饮,候值隆冬,同云欲雪,丐者且袒臂裸襟,握拳射覆。凌异而视之。丐者授以一脔。凌曰:“吾不茹。”酌以一盏。凌曰:“吾不饮。”问何故,曰:“以奉仙故。”一丐曰:“勿强之。我辈醉,宜归矣!”飘然而散。所遗在地数荷叶,鲜翠如盘,似倾露珠而新出水者。凌思木叶尽脱时焉得有此?丐者殆真仙,而以此貽我也?拜而收之,珍藏什袭。每行针,先以针针叶上,疗疾即愈;人拟之徐秋夫。至今其裔以针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