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初新志

  金铉,字伯玉,武进之剡村人也。因殉节,谥“忠洁”,人称金忠洁云。初以顺天籍领解,成进士,时年十九;不习吏,请改教授。其大父户部主事汝升,旧多藏书,乃与弟錝日夜读之。继擢国子监博士,迁工部主事。
  先是时,明怀宗已诛魏忠贤,而太监张彝宪等旋用事。至是而贼李自成兵始炽;添内饷,命彝宪总理户工钱粮,建别署。忠洁曰:“此天下存亡之机也,奈何诛忠贤,复任一忠贤?且我为工曹,必将属视我矣。”乃抗疏言,先言彝宪既有独踞之庭,必强二部郎官匍匐进谒,挫士节,辱朝廷。疏上不报,而总理已建署,果檄郎官以谒尚书仪注见。复上疏固争之,旨谕职事相关,自当礼见,余不必通谒,金铉亦不得激陈。彝宪意甚得,与其党议接侍郎官礼。或曰:“视尚书当稍倨。”宪曰:“我当稍恭,而待金铉倨耳。”
  金遂集诸郎官倡议曰:“职事可令椽吏移之,我曹有一人登彝宪堂,即属彝宪假子,毋许入孔子庙。当提我靴掷肿其面,辱之朝堂。”于是诸郎官诣尚书,各请以公事出。至期,彝宪坐堂皇,黄衫缇衣,倡赞毕,但见吏,不见郎官。曰:“谐尚书始来乎?待午乎?”久之,又不至,乃恚曰:“避金铉,不即来,待晚乎?”命小竖窃伺门外,望扇导来即报。已而马蹄前后过之,无一人入者,乃大惭愤。借验放十六门火器,诬指十八位无火门,劾以故误军机,曰:“必杀铉。”会尚书争之力,仅削籍归。
  家居益与弟錝尽读所藏书,尤善《易》学。而父汀州太守显、母恭人章,更时时慰勉之。至父死,服阙,复起为兵部车驾司主事,分守皇城,益修城守火器。时崇祯十七年二月也。李自成已陷大同,而宣府镇方有太监杜勋监视。又上疏曰:“宣府京城之蔽,宣府不救,虑在京城。抚臣朱之冯忠勇足恃,恐受内臣之掣,请亟撤之,并撤居庸关监视。”不听。至三月,果闻杜勋以宣府迎贼,朱死之。因哭语弟錝:“目今我哭朱公,数日后汝曹旋哭我也。”
  及贼至居庸关,太监杜之秩果复迎降,遂进薄彰义门城下。杜勋缒城上,入见大内,唯张皇贼势以逼帝,遍语诸珰,谓我党富贵自在云。忠洁则仓皇点禁兵,归谋匿母,因哭告母曰:“铉守皇城,城亡当与偕亡。今日从母乞此身殉王事。”母曰:“噫!久谓汝读书知大义,乃今始向我乞身哉?且我命妇,与汝偕勉之。汝魂归,可会我于井矣!”趣之出,又命仆追往,以朝衣随之。
  见贼入京城,杀监察御史王章于城上,王章亦武进人,字芳洲,与忠洁素厚。方为之欷歔数声,见市中宫人遍至,言贼入皇城,帝后已死社稷。欲趋入宫,又传闻提督京城太监王承恩从死,曰:“微独吾乡王御史也,若辈中尚有一人知大义者,我乃后之,不已为若笑耶?”遂衣朝衣,投御河死,死时有吕胖者,亦内监也,傫然而至,两手反接而睨视之,曰:“是金兵部耶?是人素不居我辈于人面,岂渠能死,吾独不能死哉?渠生欲远我,我偏近之!”亦自沉于此。
  仆以奔告其母。母曰:“孝哉铉也,既信于王公,又能激吕监死,吾安可以诳铉?”急正冠帔,投井中,妾王氏随之下,遂与俱死。錝归,收葬毕,焚其书而长恸曰:“吾母乎!吾兄乎!此时会相见而相依乎!”哀号数日,又死井中。其后清兵至,家人请入皇城,求得忠洁尸,已与吕监骨相杂,不可分敛。而皇城又不得入榇。竟合两骸藁葬御河堤,而王御史之丧归里。
  [张山来曰:明末死于忠义者,较前代为独盛。特存此一编,以当清夜闻钟,发人深省。] 核舟记 嘉善魏学洢子敬茅檐集
  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
  尝贻余核舟一,盖大苏泛赤壁云。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中轩敞者为舱,篛篷覆之。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启窗而观,雕栏相望焉。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石青糁之。
  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苏、黄共阅一手卷,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鲁直左手执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语。东坡现右足,鲁直现左足,各微侧。其两膝相比者,各隐卷底衣褶中。佛印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卧右膝,诎右臂支船,而竖其左膝;左臂挂念珠倚之,珠可历历数也。舟尾横卧一楫,楫左右舟子各一人。居右者椎髻仰面,左手倚一衡木,右手攀右趾,若啸呼状。居左者右手执蒲葵扇,左手抚炉,炉上有壶,其人视端容寂,若听茶声然。
  其船背稍夷,则题名其上,文曰:“天启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远甫刻。”细若蚊足,钩画了了,其色墨。又用篆章一,文曰:“初平山人”,其色丹。
  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篛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
  魏子详瞩既毕,诧曰:“嘻,技亦灵怪矣哉!《庄》《列》所载,称惊犹鬼神者良多,然谁有游削于不寸之质,而须麋瞭然者?假有人焉,举我言以复于我,亦必疑其诳,乃今亲睹之。由斯以观,棘刺之端,未必不可为母猴也。嘻!技亦灵怪矣哉!”
  [张山来曰:眼镜中有所谓显微镜者,一虱之细,视之大如枣栗。由此推之,则一核未尝不可视为东瓜矣。] 沈孚中传 武林陆次云云士北墅绪言
  沈嵊,字孚中,居武林北墅。不修小节,越礼惊众。作填词,夺元人席。好纵酒,日走马苏、白两堤。髯如戟,衿未青,不屑意也。
  崇祯末年,当九日,携酒持螯,独上巾子蜂头,高吟浮白。有僧濡笔窃记其一联云:“有情花笑无情客,得意山看失意人。”为之叫绝。拉归精舍,痛饮达旦。
  家人觅至,曰:“今邑试,郎君何不介意耶?”嵊方醉睐未开,履无详步,扶入试院,则已几席纵横,置足无地。嵊乃积墨广砚,立身高级,大书《登高词》于粉壁之上。其首阕曰:“万峰顶上,险韵独拈糕。撑傲骨,与秋鏖,天涯谁是酒同僚?面皮虽老,尽生平受不起青山笑。难道他辟英雄一纸贤书,到做了禁登高三寸封条?”题毕而下,有拍其肩狂叫者曰:“我得一贤契矣!”嵊视之,则令也,潜视其后良久矣。令宋姓,兆和名,字禧公,云间名士,不屑为俗吏态者。把嵊臂曰:“昔贺监遇李白,为解金龟当酒。我虽远逊知章,君才何异太白?此日之事,今古攸同,盍拈是题,与君共填散曲,志奇遇乎?”嵊曰:“善!”令未成而嵊脱稿,更复击节,擢之冠军。荐之学使者,补弟子员,声誉大起。
  嗣是非令醉嵊,即嵊醉令,交谊既狎,略师生而尔汝,更冠易服,戏乐不羁。嵊弟有讼,对簿于令,令佯为研鞫。嵊跃出厅事,大呼曰:“错矣!错矣!”令拂袖起。事闻直指,以白简斥令,令恬然勿怨也。
  明鼎既移,阁部马士英卷其残旅,遁迹西陵。嵊往谈兵,士英伪为壮语云:“当背城决胜。”嵊驰归语里人曰:“此地顷为战场矣。”里人群哗曰:“丞相宵奔,将军夜遁,谁能任战,欲殃吾民?”争击毙嵊,烧其著书,所存者,独《息宰河》《绾春园》传奇二种。《绾春园》尤为词场称艳云。
  陆次云曰:余童子时,尝从道中见孚中策骑过,有河朔少年风。及长,读其词而叹其死。语云:“凡人之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者。”孚中之死,鸿毛耶?泰山耶?吾乌能论定之?
  [张山来曰:文人不谙世务,是以为世所轻,稍不得意,辄作不平鸣。若止观其文,诚足令人敬之重之。甚矣全才之难也!] 爱铁道人传 古黔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爱铁道人,逸其姓名,云南人也。少时曾为郡诸生。明亡,即弃家为道士。冬夏无衣裈,唯以尺布掩下体。不火食,所食者,瓜蓏蔬果。滇中四时皆暖,虽腊月有鳞物,故道人竟辟谷。性爱铁,见铁辄喜,必膜拜,向人乞之。头项肩臂以至胸背腰足,皆悬败铁,行路则铮铮然如披铠,自号曰“爱铁道人”。久之,言人祸福多奇中,愚男女皆以神仙奉之。而道人亦遂以神仙自居,更号曰“爱铁神仙”。
  嗜饮,市人争醉以酒。妇人持酒与,则倾泼不饮。或诘之,则厉声曰:“若不闻孟圣人云:男女不亲授受乎?”于是神仙之名四走。有不远数十百里,来问吉凶。时道人寄迹破庙,日环绕门者数百人。道人大怒,骂曰:“我何神仙,我贪酒花子耳,知底吉凶?汝辈来问我?”即擎秽撒之,众乃散。
  与蜀中铜袍道人张闲善。铜袍者,联铜片为衣而服之者也,故号曰“铜袍道人”。常携杖头钱,与爱铁饮与市,醉则歌呜呜,大恸而后休。甲寅乱,二人不知所往。
  外史氏曰:以铁为衣,以铜为袍,岂炫异以骇人耳目耶?抑道家别有所属,而寓意于铜铁耶?皆不可得而解也。
  [张山来曰:既有铁,便应有铜。爱金银者为贪夫,则爱铜铁者自是异人矣。] 北墅奇书 陆次云云士大有奇书
  顺治时,山左有李神仙,游行京邸。庚子北直乡试,有两生密询试题。李笑曰:“公皆道德仁艺中人也,无庸卜。”题出,乃“志于道”全章,二人皆中式。辛丑会试,又有以场题问者,李曰:“五后四可。”场中首题,乃“知止而后有定”一节,果五“后”字;二题乃“夫子之文章”一章,三题乃“易其田畴”二节,果四“可”字。灵异最多,此特其一事耳。
  [张山来曰:先君视学山左时,李神仙来谒,自署曰“治仙”。先君延入署中,仙命人于架上随手取书一册,复令信手揭开,随于袖中取出字纸一条,乃其首行也。又云:“明日有贵人送礼至。”及次日,衍圣公以叵罗见赠。后不知所之矣。]
  陈我白瞽目,善揣骨。居扬州,吴江相国金岂凡召之。先令遍相诸人,多验。后及公,陈遍摸之,云:“此穷相,不足道。”公不语,傍人曰:“子无误言!”陈复遍摸,辄摇首曰:“不差!”公复不语。陈摸至公眼,遽跪曰:“此龙眼,当大贵!”众愕然。公笑曰:“果神相也。”重赠以金,复为延誉。盖公未生时,父翁祷于神庙,甚虔,夜梦神许赐以一子,视之,即寺傍丐者。私念有子如此,不如无矣。神复曰:“汝勿虑,当易其眼。”取殿庑龙眼纳之,未几生公。故公以为神也。
  [张山来曰:审若是,则富贵之后身,仍为富贵;乞丐之后身,仍不免贫贱耶?真不可解!]
  余卜居维扬时,陈我白已大富,不复为人揣骨,故无从一询休咎,闻其颇精于弈,目虽瞽,人不能欺之,尤为奇也。
  河南刘理顺,乡荐久不第。读书二郎庙中,闻哭声甚哀。问之,乃妇人也:其夫出外,七年不归,母贫且老,欲嫁媳以图两活,得远商银十二两,将携去。姑媳不忍别,故悲耳。刘闻之,急呼其仆曰:“取家中银十二两来。”仆曰:“家中乏用,止有纳粮银在,明早当投柜矣。”刘曰:“汝且取来,官银再设处可也。”因代为其子作一书,称离家七年,已获五百余金,十日后便归矣,先寄银十二两等语。觅人送其家,姑媳得银及书,以告商。商知其子在,取银去。越十日,其子果归,所得之银及所行之事,与书中适符。母以问子,子骇甚,但曰:“此神人怜我也!”唯每日拜谢天地而已。刘公是年会试,庙祝见二郎神亲送之,中崇祯甲戌状元。其子后于庙中见公题咏,乃知书银出自公手,举家往谢,公竟不认,尤不可及也。
  蓟门有人,新置茧袍一领,衣之过芦沟桥。值推车者碎其右袂,其人自顾,绝无一语。推车者跪而请曰:“小人误碎君服,贫不能偿,乞赐痛责以惩过。”衣者曰:“衣已碎矣,责尔何为?”拂袖竟去。推车者归,忽颠狂曰:“吾冤不能报矣!”邻人聚观,诘问其故。曰:“衣茧袍者为某,与我仇积前生。今日我数当尽,碎其衣,欲致其击我,我则随击而毙,使彼受法抵偿。而无如其不较也,吾如彼何哉?其量若此,吾怨已解。然彼于前世,尚负我五金。乞邻翁为我语彼,持此金来,资我殡事,我则与彼释此冤矣。”邻人走访,详语其人。其人大惊,拜推车汉于破坑之下。推车汉历叙前因,碎衣者浃汗,叩求上五金偿夙负。复上五金,曰:“以此为君祈福,修佛事。”推车汉曰:“如是,吾不唯不汝冤,且汝德矣!”一笑而逝。
  顺治戊戌进士汤聘,为诸生时,家贫奉母。忽病死,鬼卒拘至东岳。聘哀吁曰:“老母在堂,无人侍养,望帝怜之!”岳帝曰:“汝命止此,冥法森严,难徇汝意。”聘扳案哀号。帝曰:“既是儒家弟子,送孔圣人裁夺。”鬼卒押至宣圣处,曰:“生死隶东岳,功名隶文昌,我不与焉。”回遇大士,哀诉求生。大士曰:“孝思也,盍允之以警世?”鬼卒曰:“彼死数日,尸腐奈何?”大士命善财取牟尼泥完其尸。善财取泥,若旃檀香,同至其家,尸果腐烂,一灯荧然,老母垂涕,死七日,尚无以殓。善财以泥围尸,臭秽顿息,遂有生气。魂归其中,身即蠕动。张目见母,呜咽不禁。母惊狂叫,邻人咸集。聘曰:“母勿怖,男再生矣!”备言再生之故,曰:“男本无功名,命限已尽,求报亲恩,大士命男持戒,许男成进士,但命无禄位,戒以勿仕。”后聘及第,长斋绣佛,事母而已。迨母死,就真定令,卒于官,岂违勿仕之戒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