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窗清玩

  强临鸾镜照红颜,注目含情不语间,
  伴坐未经迎一笑,偏构春梦到巫山。
  生大喜曰:“诗意绝妙,字法绝佳,确是画上美人,不涉脂粉套语。佩服,佩服。”因又开匣取出一幅,令月娥再题。月娥展开视之,也画着一个执扇美人,低头凭窗愁容可掬。若有所思者然。月娥更不推辞,题一绝曰:
  手持团扇浑无语,泪痕暗滴梨花雨,
  斜倚纱窗锁翠眉,不知寄恨人何处。
  生看写毕,悬图于壁。赞赏曰:“以秀士之风流,写佳人之窈窕。得心应手,语语传神。真可为此图增色。”于是月娥赞画,刘生赞诗,玩赏一会,方又引杯复饮。
  时刘生酒热汗出,取雅扇披襟扇之。月娥在旁,见生襟间系一绣包,光彩夺目,因索解一观。生大惊,忙敛住曰:“不可,不可。”月娥见生神色惊变,强取就灯观之。却绣着一双交颈鸳鸯,旁绣有两行小字是: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之句。因问曰:“此莫非尊嫂所制否?”生曰:“非也,小弟无缘,未曾获配。”月娥又问曰:“抑莫非美人之贻耶?”生又曰:“非也,小弟玉洁冰清,未有城隅之俟。”月娥曰:“仁兄此物,其中必有跷蹊。忝在知心,何妨指示一二。”生曰:“一言传播,万网难收。此事实难启齿。”月娥曰:“今夜人静更阑,出仁兄之口,入小弟之耳,有何传播。”刘生初犹抵托不认,后以月娥殷勤诘问。又因酒后情狂,乃将昔日与白玉环如何相逢,如何唱和,如何约誓,备细告知。月娥听得暗地吃惊。探之曰:“然则仁兄佳秀相逢,阳台之梦,殆不虚负了。”生摇头曰:“否,否。那玉环贞静端庄,凛不可犯。即那时与他晤对,也竟忘男女情形。将平日的云雨狂情,不知消归何处。”月娥自思曰:“以玉环姐姐的德性,大约也不至如此,因就释然不疑。”但转问曰:“兄既与玉环有金石之盟,但不知父命媒言可曾的当?”生曰:“此时不过指心私订,约定姻缘。至于父命媒言,尚待异日归时,遣人撮合耳。”月娥曰:“然则兄与玉环志甚坚矣。”生曰:“言渝金石,生死难磨,事若不谐,愿以死就。固坚之甚者也。”月娥听了,沉思者久之。
  生转问曰:“玉环有表妹金月娥者,云与仁兄同村。未知可曾识面?”月娥见问到自己身上,暗地着忙。但胡答曰:“颇逆一面。”生曰:“兄谓其才色何如?”月娥曰:“若论白玉环则未之知,若论那月娥,其貌其才,可谓遗世特立。”生曰:“然吾曾见与玉环赋别二首,及螺川遇贼一首,可谓名不虚传。”月娥回念:刘生向者,闻芳名见佳作之言,此时方才明白。因开言曰:“仁兄与玉环虽有私盟,而事之成不成尚未可料。今月娥兰闺迨吉非伊一年,以仁兄盖世文人,何不思以委禽,以成百年之佳偶耶?而区区于未定之玉环,默以听待。吾窃为仁兄虑也。”生曰:“吁言犹在耳,事岂欺心。设或难成,岂无良策。吾宁为薄命汉,不愿为薄幸郎也。”月娥知事不济,带闷不言。须臾,向生索别。生挽其手曰:“月沉夜黑,不能去矣。吾等以一夜之新交,订百年之好友。何妨共榻,以畅心谈。月娥不可,生固留之曰:“若不附从,是见嫌也。”月娥无奈,只得允从。
  生乃设二枕于榻间,挽以同寝。月娥侧身贴墙以卧,十分羞怯,如伴虎眠。又想胸前玉乳颇酥,恐为所觉,迫得时时遮护。而刘生则展转反侧,身无宁时。左也道着个玉环,右也道着个玉环。月娥暗地可忧,又暗地可笑。忽刘生移同一枕,捱近身来。低声笑曰:“小弟因酒后情狂,云雨之需甚急矣。何幸天送一佳人至此,以与吾等发泄耶。”月娥曰:“吾观世之秀士佳人,往往于花柳之事有甚焉者。”生曰:“纵由他们平日性情飘逸,意趣幽闲。生成个旖旎温柔,学就个风流潇洒。所以遇一秀士,值一佳人,便如蝶之得花,鱼之得水。其一种芳情雅趣,真有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者也。若世俗之狂童淫妇,非无男女之欢,然不过习其固然,行其故套。亦何异于虫蛇禽兽之蠢然罔觉者,亦有雌雄之感哉。”月娥曰:“我想好色与贪色不同,秀士佳人自是好色的。淫妇狂童自是贪色的。好色者如接其貌,无异入花红柳绿之场。听其声,无异游燕语莺啼之地。是在情趣,而不在形迹者也。贪色者,则究其意,何曾有怜香惜玉之芳情。论其人,亦徒为拨雨撩云之丑态。是又在形迹,而不在情趣者也。其间薰莸异味,香臭殊途,岂可同日而语哉。”生大喜曰:“天下同形者,无不同情。秀士之于佳人是也。天下知心者,无不知音,仁兄之于小弟是也。”
  须臾,彼此神倦声消,俱各睡熟。月娥是个心惊的,先自觉来。却不知何时,被刘生按一手于胸前,加一足于股上。心甚惊虑,徐徐摆开。下榻时,而宿鸟争喧,窗纸微赤。乃呼生告别,生既醒,遽下榻曰:“小弟乍与兄会,如临明月清风,俗虑凡襟,荡涤殆尽。今何匆匆遽别,何不再聚一宵耶。”月娥曰:“后会有期,何必流连忘返。”生只得握手相送,出至小门,叮咛曰:“后有闲隙,万望再临。”月娥曰:“然,但小弟与杨公未有交情,今后往来,莫令知道为妙。”生曰:“诺。”月娥乃冒露而行,生目送曰:“这个哥哥,绰约温柔,宛如处子。不生作兰闺静女,却生作芸阁书生,令人恨恨。”
  时月娥回至庄前,天色已晓。暗由花柳深处,潜叩小门。小莺出开双扉,忽欲惊避。月娥曰:“吾妹何故退避?”小莺定睛一看,笑曰:“原来是小姐回了。我道是何处客人。”月娥乃闪上妆楼,改着罗衣,对镜理发。小莺旁问曰:“小姐,庶几全璧而归否?”月娥曰:“几乎,几乎。幸甚,幸甚。”莺又问曰:“所谋之事,可以有为否?”月娥摇头曰:“万难,万难。”莺曰:“怎样难法?”月娥遂述刘生与玉环订盟之语,备细诉知。莺曰:“他们既无媒灼之言,父母之命,则其中事实尚易解勾,是何难也。”月娥曰:“他等以死相誓,志愿甚坚,未可解矣。”莺曰:“刘郎将何以图之。”月娥曰:“他只待异日归家,央媒撮合而已。”小莺听了沉思晌许,忽拍掌喜曰:“今日之事,宜先下手者为强。吾今为小姐想得一条妙计,能使刘郎不念玉环,而小姐的因缘也可卜八分成就了。”月娥曰:“吾妹有何妙计?”小莺乃附到耳边,细说如此如此。月娥听了,微笑点头曰:“妙甚,妙甚。”小莺曰:“但宜缓图,十日之外,方可举事。”
  不觉悠悠忽忽,交至七月初旬,小莺谓月娥曰:“事可举矣。”月娥乃依计,修成一封假书。令小莺唤一老家人,叫名老实头。属咐曰:“杨柳村有杨姓人,现在府城开一酒店,汝可识否?”老实头答:“店号永兴,怎么不识。”小莺曰:“汝可拿此封书,投入永兴店里。只道是瑞州府旅客所寄,教他转交回杨柳村杨式亭老爷处来。”老实头应诺,前往府城,寻至永兴店所。将书交与店主曰:“昨有瑞州客至,投有一封书信。道是寄与贵村杨老爷的,烦为转交。”店主接过,亦不细问。竟将书达与杨公。杨公拆开外皮,而内面一层封皮,却写着:刘少老爷号子章亲拆九个字。因又转交刘生,生问此信从何处交入?杨公曰:“是从府城永兴店交入,闻说昨日有瑞州客至,付托此书。”生料是玉环所寄,因杨公在坐,不便开拆。须臾,杨公退出。刘生乃潜将来书细细拆开,暗想:本处贼匪横行,玉环尚能通个音信,其思念之切,已略可知。因细读其书云:
  薄命妾白玉环,沥血稽首。奉书于子章刘兄旅次。握别以来,梦魂俱断。云山邈邈,欲觏无从。惟日望征旆旋归,以践旧约为慰。今日言犹在耳,事忽刺心,家严谓妾长成,择婿弥急。名门子弟,接踵相求遴选。而今已与邑张氏子定议矣。事闻及妾血泪交流,几欲捐躯。苦为所阻,而回念灯前月下,与郎君把臂谈心。而东望螺川,弥增呜咽耳。嗟乎,前言未践,空期鸾凤之欢。严命难违,遂致鱼鸿之叹。此情此恨,终古难消。惟愿郎君,记取绣包,期结鸳鸯于来世可耳。事非得已。妾岂甘心。临纸欷歔,墨泪俱竭。君其谅妾否?抑其怪妾否?玉环再拜启
  刘生看毕,肝肠碎裂,神智昏沉。暗想:“玉环当日,盟誓谆谆,心坚意切,怎么竟为所夺。”又想曰:“盟誓固所可念,父母实也难违。况女子们柔弱花枝,却也不能自主。”忽又想曰:“观此书意,则玉环真有万不得已之势,万无可解之情,特不能见我一决耳。然我想张家,亦不过计个婚盟,未必就遽完娶。吾今可作速回去,与玉环出个良图。或如红绡之窃负而逃,或如飞烟之结发以死。断不肯甘心看过,以致抱恨于千秋也。”一时穷思苦想,不觉恻然心碎,惨然神伤,黯然魂销,潸然泪下。明日诣杨公所辞别,公曰:“贼势弥漫,将焉适归。”生固请再三,而公终不许。生垂首丧气,拥榻而眠。晓夜悲歌,寝食俱废。不觉神思过度,忽然生起病来。杨公忧之,遣医视治。生冥然吁曰:“吾非病也。”公会意曰:“莫非不遂所愿耶?”生信口应曰:“然。”公曰:“请为愚叔言之。”生不语。公曰:“无妨也。”生不得已,乃曰:“昔愚侄居瑞州白盐运家,其女玉环窥之而爱,遣侍女造室达意。约为婚姻,将为百年计也。今者,言犹在耳,事已刺心。”言至此,遂取出来书。令杨公看,公接看毕,叹声曰:“原来如此,可知人生因缘有定,岂可强哉。”因又曰:“贤侄放心,吾当为汝择一佳配。”言讫而出。
  越数日,偶一夜生正凭几危坐,急见昔夜会的黄公子,飘然而来。原来金月娥因用了假书之计,料知刘生必信。故复改装至此,以下说辞。生见而喜曰:“小弟连日悬悬,今夜始至,何相视之疏也。”月娥曰:“弟因时务纷纭,未获与兄晤对,甚为抱恨。”生离坐酌茶进之。月娥微窥刘生,见其骨瘦如梅,知为假书所误。乃诈作诧异曰:“弟与仁兄乍别月余,而玉润珠辉,抑何消瘦乃尔?”生摇头嗟叹不语者三。月娥诈为不知,问曰:“吾等知己之交,有甚苦衷,何妨共道:“生乃曰:“弟与玉环旧日之盟,仁兄而知之矣。今若此。”因又取出假书,令月娥观之。月娥强为阅遍,诈叹曰:“古来才子多情,佳人有意。而究多有始无终者,只为父母所夺 耳。观此书意,为玉环惜。安得不为吾兄惜哉。”生听此言,不觉心头酸处,泫然掩泣。月娥叹曰:“吾兄洵多情人也。但以六合广四海之众,岂无一出类拔萃之佳人,堪与吾兄伉俪哉。而独区区于玉环之一人何也?”生曰:“佳人难再得,仁兄岂未之闻耶。”月娥曰:“敝村有才女金月娥者,向曾与兄言之。其貌其才,可称双绝。今尚摽梅迨吉,未逢坦腹王郎。以仁兄贵介名流,正堪共结同心,以庆郄王之佳偶也。”生点头曰:“然,是亦足矣。恐彼不允,又将奈何。”月娥曰:“倘兄果有是心,包管十分成就。”生大喜曰:“就烦吾兄为理何如?”月娥微笑曰:“我无能为,令伯杨公可矣。”生于是主意遂决。二人又叙些闲话。夜月上后,月娥乃归。
  明日杨公适造生室,谓曰:“吾为尔择个佳人,今得之矣。”生问得者何人?公亦以月娥告之。生喜曰:“正合鄙怀,敢烦老伯作伐。”公允诺,乃将此事回与赵氏夫人商量,教夫人行事。夫人曰:“此美事也,当为他们作成。”乃乘轿抵金家庄。月娥之母金夫人,闻而迎之。遣诣私厅叙坐。谈话一会,赵夫人乃开言曰:“令媛年纪几何了?”金夫人曰:“小女今年一十八岁。”赵夫人曰:“芳龄少长,未知已获乘龙么?”金夫人曰:“否,遴选至今,未逢快婿。”赵夫人曰:“然则尊嫂当似何人,才可称快呢?”金夫人曰:“近闻贵府来有一位名流,云是瑞州刘府尊的令子。弱龄擢第为翰苑英雄,未曾习见其人,即看他贵介名流,也有十分超卓了。得如此人,才算是为快婿哩。”赵夫人嘻然笑曰:“今日到来,正为此事。怎么这般凑巧,莫非天地使然。”遂将刘生求婚之意,款款具陈。金夫人听得洽意洽心,声声称愿。须臾,用过午膳。赵夫人又叮咛一遍,方才辞归。生闻之欢喜非常,余病尽愈。乃择一吉日,以凤凰簪一对,金步摇一对,送诣金家订盟。那边月娥闻知此音,喜从天降。亦具绣云履一双,金如意一双答之。取两心如意之义。于是两家婚事遂定。
  其时序临九月,白玉环以望生未返,甚切忧思。偶一夜,独剔银缸,儇儇兀坐。推窗四望,则明月斜照。新菊悠扬,触动愁怀。吟一绝以写恨:
  银蕊迟迟玉漏催,孤灯剔尽自徘徊,
  不堪夜夜楼头月,照到篱边菊又开。
  次日风气双清,水天一色。篱边新菊,灿若堆金。白公望之而动秋兴也。乃邀府尹刘公,教谕梁敏斋及邑绅林景龙、朱毅亭等。于一镜亭,作赏菊之会。刘公等,登亭一望,果然黄英灿烂,翠叶离披。冷艳幽香,可餐可爱。须臾,席备。白公揖刘公居左,敏斋次之,景龙次之,毅亭又次之。白公主位以待,酒酣后,白公请曰:“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公等雅负雄才,乞赋佳章以增花色。”诸公正在推让,忽春花手捧花笺,敛容进曰:“小姐云,蒙诸公掉驾赏光,谨奉一诗,聊以贿酒。”诸公大喜称妙,铺于席上,挨肩读之。是咏菊一律云:
  满径黄花冒晓烟,浮金剪蜡望无边,
  千重色夺三秋景,万里香飘九月天。
  芳意浓薰彭泽酒,幽情透入少陵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