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异编

适枢密同金帖木耳不花子拜住过园外,闻笑声,于马上欠身望之,正见秋千竞就,欢哄方浓,潜于柳阴中窥之,睹诸女皆绝色,遂久不去。为阁者所觉,走报宣徽,索之亡矣。拜住归,具白于母。母解意,乃遣媒于宣徽家求亲。宣徽曰:“得非窥墙儿乎?吾正择婿,可遣来一观。若果佳,则当许也。”媒归报同佥,饰拜住以往。宣徽见其美少年,心稍喜,但未知其才学,试之曰:“尔喜观秋千,以此为题,《菩萨蛮》为调,赋南词一阕,能乎?”拜住挥笔,以国字写之,曰:
红绳画板柔荑指,东风燕子双双起。夸俊要争高,更将裙系牢。
牙床和困睡,一任金钗坠,推枕起来迟,纱窗月上时。

宣徽虽爱其敏捷,恐是预构,或假手于人,因盛席待之,席间再命作《满江红》咏莺。拜住拂拭藤,用汉字书,呈宣徽。宣徽喜曰:“得婚矣。”遂面许第三夫人女速哥失里为姻,且召夫人并呼女出,与拜住相见。他女亦于窗隙中窥之,私贺速哥失里曰:“可谓门栏多喜气,女婿近乘龙也。”
择日,遣聘,礼物之多,词翰之雅,宣传都下,以为盛事。拜住莺词附录于此:
嫩日舒晴,韶光艳,碧天新霁。正桃腮半吐,莺声初试。孤枕乍闻弦索俏,曲屏时听笙簧细。爱绵蛮柔舌韵,东风愈娇媚。
幽梦醒,闲愁泥。残香褪,重门闭,巧音芳韵,十分流丽。人柳穿花来又去,欲求好友真无计。望上林,何日得双栖,心迢递。
既而,同佥豪宕,簋不饰,竟以墨败,系御史台狱。得疾囹圄间,以大臣例,蒙疏放回家医治。未逾旬,竟尔弗起,阖室染疾,尽为一空,独拜住在。然冰消瓦解,财散人亡。宣徽将呼拜住回家教而养之,三夫人坚然不肯。盖宣徽内劈虽多,而三夫人独秉权,专宠。见他姬女皆归富贵之门,独己婿家反凋敝如此,决意悔亲。速哥失里谏曰:“结亲即结义,一与订盟,终不可改。儿非不见诸姊妹家荣盛,心亦慕之。但寸丝为定,鬼神难欺,岂可以其贫贱而弃之乎?”父母不听,另议平章阔阔出之子僧家奴。仪文之盛,视昔有加,暨成婚,速哥失里行至中道,潜解脚纱缢于轿中。比至,而死矣。夫人以其爱女舆回,悉倾家奁及夫家聘物殓之,暂寄清安僧寺。
拜住闻变,是夜私往哭之,且叩棺曰:“拜住在此。”忽棺中应曰:“可开柩,我活矣。”周视四隅,漆钉牢固,无由可启。乃谋于僧曰:“劳用力,开棺之罪,我一力承之,不以相累,当共分所有也。”僧素知其厚殓,亦萌利物之意,遂斧其盖。女果活。彼此喜极,乃脱金钏及首饰之半谢僧。计其余,尚值数万缗,因托僧买漆整棺,不令事露。拜住遂挚速哥失里走上都。住一年,人无知者。所携丰厚,兼拜住又教蒙古生数人,复有月俸,家道从容。
不期宣徽出尹开平,下车之始,即求馆客。而上都儒者绝少。或曰:“近有士自大都挚家寓此,亦色目人。设帐民间,诚有学术。府君欲觅西宾,惟此人为称。”亟召之,则拜住也,宣徽意其必流落死矣,而人物整然。怪之,问:“何以至此,且娶谁氏?”拜住实告。宣徽不信,命舁至,则真速哥失里。一家惊动,且喜且悲。然犹恐其鬼假人形,幻惑年少,阴使人诣清安询僧,其言一同。及发殡,空榇而已。归以告,宣徽夫妇愧叹,待之愈厚,收为赘婿,终老其家。
拜住三子,长教化,仕至辽阳等处行中书省左丞,早卒。次子忙古歹、幼子黑厮俱为内怯薛带御器械。忙古歹先死。黑厮官至枢密院使。天兵至燕,顺帝御清宁殿,集三宫后妃皇太子同议避兵。黑厮与丞相失列门哭谏曰:“天下者,世祖之天下也。当以死守。”不听,夜半开建德门而遁。黑厮随入沙漠,不知所终。
张红桥传
张红桥,闽县良家女也。居于红桥之西,因自号日“红桥”。聪敏博学,雅善属文。豪宗右族,争欲聘之,张悉不从。父母问其故,张曰:“欲得才如李青莲者事之耳。”于是操觚之土闻之,咸托五字为媒。张但第其优劣,终无所答。邑人王恭寄以诗曰:
重帘空见月昏黄,络纬啼来也断肠。
几度系书君不答,雁飞应不到衡阳。
永泰王尤所钟念,乃税其邻舍以居。一日,张方睡起,窃见之,遂寄以诗曰:
象牙筠簟碧纱笼,绰约佳人睡正浓。
半抹晓烟笼芍药,一泓秋水浸芙蓉。
神游蓬岛三千界,梦绕巫山十二峰。
谁把棋声惊觉后,起来香汗湿酥胸。

张得之,怒其轻薄,遂深居不出。久之,悒悒而归。最后之友福清林鸿道过其居,留宿东邻,适见张焚香庭前,因托邻妪投之诗曰:
桂殿焚香酒半醒,露华如水点银屏。
含情欲诉心中事,羞见牵牛织女星。

张捧诗为之启齿,援笔而答曰:
梨花寂寂斗婵娟,银汉斜临绣户前。
自爱焚香消永夜,从来无事诉青天。
妪持诗贺鸿曰:“张娘子自束发以来,持诗求通者,无虑数十,曾未挥毫。今得君诗而为此以答,诚所希有。”鸿亦大喜过望。因使妪通殷勤,越月余,始获命。鸿遂舍于其家,以外室处之,定情之夕,鸿作诗曰:
云娥酷似董妖娆,每到春来恨未消。
谁道蓬山天样远,画栏咫尺是红桥。

张诗曰:
芙蓉作帐锦重重,比翼和鸣玉漏中。
共道瑶池春似海,月明飞下一双鸿。

自是唱和推敲,情好日笃。
王闻其事,即盛饰访鸿,求张一见。张愈自匿。鸿谓张曰:“卿独不闻庞公之妻,拜司马德操乎?”张曰:“以吾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不亦可乎?”于是,鸿不能强。乃密赂侍者,潜窥室内,见鸿适与张狎。因作《酥乳》、《云鬓》二诗以戏之。《酥乳》诗曰:
一双明月贴胸前,紫禁葡萄碧玉圆。
夫婿调疏绮窗下,金茎几点露珠悬。

《云鬓》诗曰:
香鬟三尺络芙蓉,翠耸巫山雨后峰。
斜倚玉床春色去,鸦翎蝉翼半蓬松。

张愈恚怒。
知其意,乃挽鸿游三山。越数日,鸿绝逃归,夜至所居,张方倚桥而望。鸿作诗曰:
溶溶春水漾琼瑶,两岸菰蒲长绿苗。
几度踏青归去晚,却从灯火认红桥。

其二曰:
素馨花发暗香飘,一朵斜簪近翠翘。
宝马未归新月上,绿杨影里倚红桥。

其三曰:
玉阶凉露滴芭蕉,独倚屏山望斗勺。
为惜碧波明月色,凤头鞋子步红桥。

张属而和曰:
桂轮斜落粉楼空,漏水丁丁烛影红。
露湿暗香珠翠冷,赤栏桥上待归鸿。

其二曰:
桥红千花照碧空,美人遥隔水云东。
一声宝马嘶明月,惊起沙汀几点鸿。

其三曰:
草香花暖醉春风,郎去西湖水向东。
斜倚石栏频怅望,月明孤影笑飞鸿。

后一年,鸿有金陵之游,乃作《大江东》一阕留别:曰:
钟情太甚,人笑我,到老也无休歇。月露烟云多是恨,况与玉人离别。软语叮咛,柔情婉恋,熔尽肝肠铁。歧亭把酒,水流花谢时节。
应念翠袖笼香,玉壶温酒,夜夜银屏月。蓄喜含嗔多少态,海岳誓盟都设。此去何之,碧云春树,合晚翠千叠。图将羁思,归来细与伊说。

张亦依韵赋别曰:

凤凰山下,玉漏声,恨今宵容易歇。一曲阳关歌未毕,栖乌哑哑催人别。含怨吞声,两行珠泪,渍透千重铁。柔肠几寸,断尽临歧时节。还忆浴罢画眉,梦回携手,踏碎花间月。谩道胸前怀豆,今日总成虚设。桃叶渡头,河冰千里,合冻云叠叠。寒灯旅邸,荧荧与谁闲说。
又明年,鸿寄《摸鱼儿》一阕,绝句七首。其词曰:
记得红桥,少年游冶,多少雨情云绪。金鞍几度 归来晚,香靥笑迎朱户。断肠处,半醉微醒,灯暗夜深,语问情几许?情应似吴蚕吐茧,撩乱千万缕。
别离处,淡月乳鸦啼曙。泪痕深,红袖污。深怀遐想何年了,空寄锦囊佳句。春欲去,恨不得长缨系日留春住。相思最苦。莫道不消魂,衷肠铁石,涕泪也如雨。〖

其诗曰:
女螺江上送兰桡,长忆春纤折柳条。
归梦不知江路远,夜深和月到红桥。

其二曰:
骊歌声断玉人遥,孤馆寒灯伴寂寥。
我有相思千点泪,夜深和雨滴红桥。

其三曰:
残灯暗影别魂消,泪湿鲛人玉线绡。
记得云娥相送处,淡烟斜月过红桥。

其四曰:
春衫初试淡红绢,宝凤搔头玉步摇。
长记看灯三五夜,七香车子度红桥。

其五曰:
一襟拥恨怨魂消,闲却鸣鸾白玉萧。
燕子不来春事晚,数株杨柳暗红桥。

其六曰:
伤春雨泪湿鲛绡,别雁离鸿去影遥。
流水落花多少恨,日斜元语立红桥。

其七曰:
绮窗别后玉人遥,浓睡才醒酒未消。
日午卷帘风力软,落花飞絮满红桥。
先是,张自鸿去后,独坐小楼,居常郁郁无聊,及鸿诗词至,遂感念成疾,不数月而卒。无何,鸿归,遽往访之,道中作诗曰:
三千客路动行镳,远别归来兴欲飘。
只恐凤楼人待久,玉鞭催马上红桥。

及至红桥,闻张已卒,失声号绝。仿惶之际,忽见床头玉佩悬一缄。拆之,有《蝶恋花》一阕及七绝句。其词曰:

记得红桥西畔路,郎马来时,系在垂杨树。漠漠梨云和梦度,锦屏翠幕留春住。

其诗曰:
床头络纬泣秋风,一点残灯照药丛。
梦吉梦凶都不定,朝朝望断北来鸿。

其二曰:
井落金瓶信不通,云山渺渺暗丹枫。
轻罗露湿鸳鸯冷,闲听长宵嘹唳鸿。

其三曰:
寂寂香闺枕簟空,满阶秋雨落梧桐。
内家不遣园陵去,音信何缘寄塞鸿。

其四曰:
玉簪双垂满颊红,关山何处寄书筒。
绿窗寂寞无人到,海阔天高怨落鸿。

其五曰:
衾寒翡翠怯秋风,郎在天南妾在东。
相见千回都是梦,楼头长日妒双鸿。

其六曰:
半帘明月影,照见鸳鸯锦帐中。
梦里玉人方下马,恨他天外一声鸿。

其七曰:
一南一北似飘蓬,妾意君心恨不同。
他日归来也无益,夜台应少系书鸿。
鸿得诗词悲感哀怨,殆不胜情,因赋物词曰:

柔肠百结泪悬河,瘗玉埋香无奈何。明月也知留佩,晓来长想画青蛾。仙魂已逐梨云梦,人世空传薤露歌,自是忘情惟上智,此生长抱怨情多。
王亦以诗哭之,曰:
湿云如醉护轻尘,黄蝶东风满四邻。
新绿只疑销晓黛,落红犹记掩歌唇。
舞楼春去空残月,月榭香飘不见人。
欲觅梨云仙梦远,坐临芳沼独伤神。
自后,鸿每再过红桥,辄为之吁悒累日。
翠翠传
翠翠,姓刘氏,淮安民家女也。生而颖悟,能通诗书。父母不夺其志,就令入学。同学有金氏子者,名定,与之同岁,亦聪明俊雅。诸生戏之曰:“同岁者当为夫妇。”二人亦私自许。金生赠翠翠诗曰:
十二栏杆七宝台,春风随处艳阳开。
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来一处栽。

翠翠和之曰:
平生每恨祝英台,怀抱何为不早开。
我愿东君勤用意,早移花树向阳栽。
已而,翠翠年长,不复至学,父母为其议亲,辄悲泣不食。以情问之,初不肯言,久乃曰:“西家金定,妾已许之矣。若不相从,有死而已,誓不登他门也。”父母不得已而听焉,遂卜日结婚。凡币帛之类,羔雁之属,皆女家自备。迎入门,二人相见,喜可知矣。是夕,翠翠于枕畔作《临江仙》一阕赠生曰:

曾向书窗同笔砚,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鹰香尘,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辞频。顾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

邀生继和,生遂次韵曰:
记得书斋同笔砚,新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春。仙居邻紫府,人世隔红尘。海誓山盟心已许,几番浅笑深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亲外有谁亲?

二人相得之乐,虽翡翠之在赤霄,鸳鸯之游绿水,未足喻也。
未有一载,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尽陷淮东诸郡。翠为其部下将李将军者所掠。至正末,士诚纳款元朝,愿奉正朔,道途始通,行李无阻。生于是辞别内外父母,愿求其妻。星霜屡移,囊橐又竭,然而此心终不少阻。草行露宿,丐乞于人,仅而得达湖州。则李将军方贵重用事,威焰隆赫。生仁立门墙,踌躇窥伺,将进而未能,欲言而不敢。阍者怪而问焉,生曰:“仆,淮安人也。丧乱以来,闻有一妹在于贵府。今不远千里至此,欲求一见,非有他也。”阍者曰:“然则汝何名姓,妹年貌若干?吾得一闻,以审虚实。”生曰:“仆姓刘,名金定。妹名翠翠,识字能文。当失去时,年始十七,以岁月计之,今则二十有四矣。”阍者闻之曰:“府中果有刘氏者,淮安人也。年二十余,识字,善为诗,性又慧巧。本使宠之专房,汝言信不虚,吾将告之于内,汝且以此以待。”遂奔走入告。须臾,令生入见。将军坐于厅上,生再拜而起,具述其由。将军,武人也,信而不疑。即命内竖告于翠翠曰:“汝兄自乡中来此,当出见之。”翠翠承命而出,以兄妹之礼见于厅前。不能措一词,但悲伤硬咽而已。将军曰:“汝既远来,道途疲倦,且于吾门下休息。吾当徐为之所。”即出新衣一袭,令其服之。并以帏帐衾席之属,设于门西小馆,令生处焉,翌日,谓生曰:“汝妹既能识字,汝亦通书否?”生曰:“仆在乡中,以儒为业,以书为本。凡六经群史,诸子百家,涉猎尽矣,又何疑哉?”将军喜曰:“某自少失学,乘乱崛起。今方见用于时,趋附者众,宾客盈门,无人延款;书肩盈案,无人裁答。汝便处吾门下,足充一记室矣。”生,明敏者也。性既温和,才又秀发,处于其门,益自检束。应上接下,咸得其欢,代书回简,曲尽其意。将军大以为得人,待之甚厚。
然而,生之来此,本为求访其妻。自厅前一见之后,不可再得。闺阁深远,内外颇严。欲达一意,终无间可乘。荏苒数月,时及授衣,西风夕起,白露为霜。生独处空斋,终夜不寐,乃成一诗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