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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食录
二更之后,仆已熟睡。有红裳女子,年可十八九,婀娜而来,顾之而笑。士人揣知妖魅,殊不顾。女乃延伫而歌曰:
“昔伴笙歌队,今居土木旁。铜丸埋汉殿,谁是定陶王”
低昂断续,音节颇妙。既毕,笑曰:“郎识之乎”士人答言不识。因复少近,曰:“更有新歇,敢献于君子乎”士人曰:“第歌之。”女乃拂袖搴裳,料眸欹足,缓声而歌。柔曼缠绵,夭媚百出。其一章曰:
白月尘生暗铁星,漆床孤卧蛮冥冥。都昙答腊无消息,肠断花奴空泪零。
二章云:
闻道萧郎爱细腰,齐娘薛姊颤声娇。
自怜不及双飞鹭,犹伴行人宿丽谯。
歇罢,立近几旁,含情欲发。士人取笔濡朱,戏书其颊。女大惊,失声而走,遂不复至。
次日,以状告村人。令穷其迹。遍索庙中。见殿角一败鼓朱书宛然,遂破之,得血数升及人骨若干。魅遂绝。
牛豕瘟鬼
余年十六读书涂坊村,距家三里许。师松岩先生,族叔也。
族祖某招之饮酒,席散已二更矣。时孟秋既望,月明如洗。
先生爱其凉景,因独步来塾。遥见田畔一黑团,如气球而大,以为荆丛。行渐近,隔丈许,觉其物左右转动,促视之,遂旋滚入林箐中而灭。先生至塾,为诸人述其状,莫知何物也。
数日后,闻附林小村牛豕瘟死殆尽,得非此物为之欤
雪媒
康熙己丑冬,祟仁有两姓同日娶妇者。一富室贾姓,一士族谢姓。新妇一姓王,名翠芳,一姓吴。吴贫而王富。两家香车遇于陌上。时彤云布空,飞霰如掌,郊原溪谷之间一望皎然,几不辨途径。车上各饰彩缯,覆以油幕,积雪封之一二寸,绚烂略相似。同行二三里,共憩于野亭。舆夫媵仆辈体寒欲僵,共拾枯薪,薰火亭中。久之而雪愈甚,恐日暮途远,各拥香车分道而去。
是夜,翠芳将寝,环视室内,奁具甚薄,且非己物,疑婿家质而易之。怪叹不能忍,乃问婿:“吾紫檀镜台安在可令婢将来,为我卸妆也。”婿笑曰:“卿家未有此物来,今从何处觅?”翠芳曰:“贾郎何必相诳。”婿又笑曰:“吾真郎,非假郎也。”翠芳曰:“谓郎姓贾耳。”婿曰:“某姓谢。”翠芳闻言大骇,乃啼呼“贼徒卖我”。婿大惊,不知所措。家人尽集问故,翠芳唯啼呼不止。谢母怒叱曰:“家本儒素,谁会作贼汝父母厌我贫薄,教汝作此伎俩耶谁能畏汝”翠芳曰:“吾闻汝家本姓贾,今姓谢,何也”母曰:“拙婢岂有临婚而易姓者乎然则汝家亦不姓吴乎”翠芳悟曰:“我知之矣,汝妇自姓吴,吾自姓王。吾来时,途次遇一嫁娘,同避雪亭下。微闻旁人言此妇吴氏,其婿家吾亦闻之,不能记忆,殆汝家妇也。而吾乃贾氏之妇。雪甚寒极,两家车从仓卒而行,其必两误而互易之矣。速使人觇于贾氏,当得其故。”
众咸以为然。而贾氏相距三十里,使者明日乃达,则延陵季女已共贾大夫射雉如皋矣。盖吴女凝视妆奁,略闻姓氏,亦颇知有误,而心艳其富,姑冒昧以从之。至是知之,徉为怨怒而盆水之覆,已不可收。即贾氏之子,亦不欲其别抱琵琶也。使者反报,翠芳欲自尽。或劝之曰:“王谢之婚,本由天定。殆姻缘簿上偶尔错注,合有此颠倒。今贾氏已婚于吴,则阿卿自宜归谢,尚何负哉”翠芳不可。谢氏乃驰介诣王公,告以故。王公深异曰:“非偶然也。”即遣媒者来告:“愿为秦晋。”翠芳以父母之命,乃始拜见姑嫜,同牢合卺,成夫妇之礼。
厥后贾氏陵替,吴女愤恚而卒,谢氏子补诸生,终身伉俪,儿女成行,而翠芳以顺妇称焉。
是事也,时人谓之雪媒。
非非子曰:余观于画屏红叶之事,未尝不叹,曰:巧哉天道,不意幻化滕六,直解作冰人也。夫男女之道,纳果为定,直于亲迎之日而交臂易之,可不谓奇妙者乎!然君子于此觇世态矣。
英巨山神
金溪喻公步高晓堂先生,幼孤,为人慵牧。饭牛于野,失足坠深渊,人无知者。闻下有人云:“此封君也。”乃以版承其足,捧之出水,则牛方垂尾岸下,遂攀而上。后经商景德镇,腰金以归,年八十馀卒。长君南屏先生大任,领乾隆庚子乡荐。封君之说,当有验矣。
卒后数年,其戚属徐氏为扶鸾之戏。乩书曰:“英巨山神至。”英巨山者,金溪北境之名山。山之阴,即徐氏居也。因叩神姓名,乩书“喻步高”三字。徐氏惊曰:“公得毋即吾姻乎”乩曰:“然。”
时公次孙云圃在侧,问:“识之否”乩曰:“吾孙耳,乌得不识”云圃喜而跽请曰:“祖何以得主兹山”乩曰:“冥王谓我无欺,故膺此封典。”云圃曰:“祖既神矣,必知休咎。子孙科名何如”乩曰:“尔但读书,自可致功名。何问为”既而题诗一首,复自书曰:“生平未尝读书,故作诗不能佳。”历叩以家中旧事及家人所在,莫不符合。久之,辞去,乩不复动矣。后请之,亦不再至。
云圃为余姊婿,故能悉也。公居家孝友,富而节俭,好施与。余十二岁时,曾登堂拜公。宽衣缓带,蔼然可亲,真长者也。长者而神焉,谁曰不宜
佑清寺僧
豫章某生秋试,僦居于佑清寺侧。
一夜,月光透窗。闻有排闼而入者,穴窗窥之。见一人纬帽纱衣,左手提壶,右手挈榼,心讶其异,初不敢问。
其人既至窗外,置壶榼于地,以指击窗者再。生不解所谓,聊亦击窗应之。其人低语曰:“可启窗。”生亦试启之。其人取壶、榼入窗,生漫受之。复以其帽入,生接之,而谛视其人,顶光孺然,乃一憎也。心计髡奴夜至,作如此狡狯,必有所私;益隐跃向之,以观其动。
既而僧以手引生手,使探其私处。生心恶其汙而不欲使觉,亦捉僧手入窗,令下按己阴,则翘然者乃与已类。僧大骇,叫绝狂弃,从断垣跃出。生启关追之,佯为不及而返。
乃引壶酹之。良醖也,启榼尝之,佳肴也。鼓掌狂笑,大恣饮啖。
盖居停主人之妇向与僧期,数日前徙以寓客,僧犹未之识云。
无赖子
信州某村民入市镇买谷。肩之过一村,从姑之夫家在焉。民念中途饥渴,盍进谒以博一餐至则姑父他出,姑出见之,甚悦,命置谷于前厅,邀入后室,为设酒食。饭毕,出厅求谷,已亡矣。民大号,诉于姑曰:“家有老父,待此朝食。今无谷归,将逐我矣。吾宁死此,不忍见老父之饥且怒也!”姑恻然,给偿之,民负以归。
至半途,有无赖子阻之,曰:“若盗某氏谷耶某氏使吾要夺,宜速舍而奔;不然,且执尔。”民不得已,置谷而去。
无赖子取以归,复造其姑,责之曰:“尔大不良!尔夫不在。乃以谷与私人耶吾已夺之,将待尔夫而告之。”姑曰:“吾侄也。买谷经此,以探吾故而亡之,惧不敢归。故偿之耳。”无赖子复诬以秽词。姑无以自明,恚甚,投缳死,未敛也。
民闻而往哭之,谓“姑之死乃以我故也”。无赖子执而缚之,声其以奸致死,将诣有司。顷之,雷雨大作,黯黑不见人。比雨霁,无赖子震死户外矣,其姑复活。无赖子者,姑之从叔,居于前厅者也。搜其室中,前谷并在,民仍肩之以归。乡里共传,以为天理昭然也。
——此庚戌春间事。东乡王肖山来都,于途决闻之,为余言。
余老人
余老人者,逸其名,东乡之西塘里人,善推测之术。
初,闻某帅好招纳异人,往投之。逆旅遇一人,谈甚合,盖同道者,遂请试其术。命主人以碗覆一物于灯下,各卜之。余曰:“铁物也。”其人曰:“铁是矣。究是何铁物”余不能知。其人曰:“必断钉也。”启之果然。余惊服,固叩其所往。其人曰:“适至某帅府,欲售吾术。彼处胜我者甚多,念无所用,故归耳。”余闻之,亦废然而返。
越数年,其人来访。余辞以他出,以观其能。其人笑曰:“正在枣树下观书,何诳也”阍者惊报。相见大笑,盘桓而去。
余晚年术益进,家居闭户,不肯衒于人。间露数事,皆神验。有村人修屋,问当以何日毕工。余期以某日某时,且属勿后。及期工毕,大雨踵至,淋漓旬日。又尝薄暮游某氏园,见瓜棚上瓜甚夥,向某氏求二枚。某氏许之。余请自携去,某氏曰:“公老人,焉能挟此重物明日当遣人送至。”余曰:“若是,则空言矣。”某氏笑曰:“公岂疑我食言耶”余亦笑而归。是夜,某氏瓜为偷儿盗尽,始悟余请自携之故,盖预知之也。
余后不知所终。
文慧禅师
先族祖四桥公,官嵩明时,与僧文慧相善。僧没后,公解任家居。数年染疾,百治不效。忽僧来诊视,相见如平生欢,袖出医方,一药而瘳。僧既去,公始悟其死也。族人相讶以为神,为建寺栖之,称为文慧禅师。遇水旱之灾,祈祷甚应。能降乩示药方,治人疾病,无不立愈,其不治者,乩不答。
有族人好斗,刃饬其腕,乞方于乩,乩曰“不治”。某忧泣,固请不已。乩曰:“出寺门,随手摘一草傅之。”如其言,痛立止,经三日,创已合矣。惟傅草处凝血为痂,附于肉。某厌其赘,以手爪去之,血涌出不止,须臾昏绝。知乩言“不治”者,终不治也。
土寇杨益茂剽剠村落。族众谋避兵,请乩问所向。乩曰:“还走何方。”三问,答如初。佥谓“我族当赤,无所逃命矣”,相与号哭。无何,寇大至,村里为墟。寇氛既靖,存者尚半。盖族之西南有村曰“何坊”,寇所未经,凡避此方者皆免,始悟乩之隐告也,其不得兔者数也。
今其乩失传,灵亦少替。
耳食录卷三
蜀商
蜀有商人某甲,居货汉口。性诚朴,而不善持筹,每为同伙者欺蔽,商知之,亦不较。
一日,独立店门,有美人翩然而入,直上其楼。商疑为娼女,而同伙者之私之也,将召而诘之。美人从楼上语曰:“君勿疑,吾乃狐也,欲僦此楼,故来耳。幸日以白饭一器饷我,当有以报。”商诺之,不复言。即以饭往,寂无所见,信其果狐也,设饭而下。抵暮往取器,则磊磊者在碗中。视之,白金也,商惊喜。次日复设饭,复得金如前。日以为常。
同伙询知其事,因先往取器,冀得金,至则碗中饭如故。乃笑谓商诳己,倾其饭而下。及商往,则金也。同伙恚曰:“金自楼出,公物也,当均分之。”商未应,而楼上语曰:“吾以金予某,赏其朴也。若辈盗贼其行,每私其囊橐以欺某,不罚幸矣,复望得赏耶?敢言析金者,尝吾石!”语毕,有石掷地上,地为之裂。伙惭且惧,乃不敢言。
后伙众谋欲杀商而分取其金,置毒酒中,邀商饮,商未识也。忽楼上叱伙曰:“跪!”伙不觉皆跪。又叱曰:“拜!”伙皆向商亟拜。商诧甚,急扶之起,则皆膝屈不可伸。楼上又叱曰:“好自陈其罪!”伙皆涕泣向商曰:“偶萌恶念,利君财,实欲图君,设毒酒待君矣。”又闻楼上叱曰:“有毒酒,何不自饮”于是数人趋起取酒,将分饮之,商亟夺覆地,火光星爆。楼上大笑曰:“公诚长者,姑为公贷此数人死,令长跪三日谢罪。然此辈不可与居,公宜亟去,吾亦从此逝矣。”
于是见美人缘梯而下,含倩流睐,徐徐出户而去。商追谢之,不复见矣。伙果跪三日而后能起。
狐居楼凡三年,商得金无算,遂返成都为富人,立狐仙祠焉。
非非子曰:快哉狐也,侠哉狐也,神哉孤也!商何以得此于狐哉忠厚之报也。呜呼!中孚可及豚色,况狐之灵者乎
毛生
前明熹庙时,天下多故,盗贼充斥,锦帆绿林之徒所在多有。
洪州数举子入都,挟资颇重。道淮徐之间,一少年求附舟。
叩其所自,自云施姓,盖亦应春官试者,为独行恐盗,故来。
语作吴音,窥其行李衣冠,似是乌衣子弟。既入舟,取笥中佳茗,煎以江水,遍钦同袍,俊语名谈倾一座。众皆悦之,以为良友,恐不得当也。
已而江岸夕阳,乱流明灭,孤舟泊芦苇间。少年进曰:“江天暮景殊佳,某有短笛,愿为诸君一奏。”遂摩管倚篷吹之,悠扬数弄,直使鱼龙惊飞、蟾兔欲跃。众皆击节曰:“桓伊李牟今复生矣!”
语未毕,忽一豪客跃入舟中,持一铁柄伞,奋击少年堕水死,呵曰:“忤奴不丐食村落,来此奚为”众视其人,形容怪伟,鬚髪林林如竖戟,皆骇极仆跌,结舌重呼曰:“贼贼……”客曰:“公等非赴试者耶”曰:“然。”“有重资耶?”曰:“有之。愿献贼,贼毋杀我。”客笑曰:“余不杀贼,贼真且杀公。适吹笛号众者是也。”众皆起谢。客曰:“贼众且悍,夜将报余。畏者可暂去前三里村高翁店一宿,无患也。不畏者留,更看余杀赋。”于是去者半,留者半。客戒留者先寝,闻呼即起视。自引酒狂饮,连飞数十斛不醉。饮罢,取铁柄伞枕之,卧,鼾声如雷霆。众假寐俟之。
夜半,忽闻客呼曰:“贼至矣。”挟伞踞船头,时月黑星繁,微辨人影。一赋持刀奔客曰:“若杀吾弟,我今取若头。”客不答,即举伞格之,贼应手而仆。刀槊环进,客从容挥伞,呼呼作风声,与芦苇琴瑟相应。贼左右扑刺落水,馀贼奔逃。客已夺得贼弓矢,连发射之,尽告毙。观者股栗,汗流浃衣裾。
客忽挟伞入舱坐,神气洒然。众酗酒劳客。复飞敷十觥,掀髯谓众曰:“公等穷年占毕,足迹不出三里外。宁知世路之巉巘哉!”众唯唯。又曰:“国家求才待用,自惟有其具则进。苟平平,宁坐床头弄稚子,无以父母之身轻饫虎狼之口也!今弟行无畏。”众罗拜曰:“向者不敢启问,今将军活我恩厚矣,愿闻姓名,以图报效。”客悉扶之起,举伞扣舷曰:“余亦非将军,亦无姓名,亦不望报。吾去矣!”一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