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新


  放生之说不独禅家,吾儒亦有之。下车泣罪,大禺子放生也。开三面之网,成汤之放生也。钓不网,弋不射宿,宣尼之放生也,此皆仁心为质,随触而见若。有意以出之,便与本体无涉矣。今之俗禅不达禅理,谓多买鱼鸟放生便可证佛。捕者希重值,益肆渔猎,不适以滋物之扰乎?何如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至仁无仁之为得也。北使李谐之对梁武曰:“不敢亦不放,斯真善放生矣。”

  ○异述

  琼州有粟米泉,是苏长公所浚。其水秤之,较他泉水特重,味复清美,时有粟米从孔中涌出,故名。

  万历初年,上于内府得云长公家训书。遗失一板,命寺人求之。时有一老商专收废书,得其一板藏之,已四十余年。至是以应,得赏百金。

  秦进士廷丞嗜学,每困场屋。因感愤,欲取平日所读书悉焚之。方简书,书忽作吼声,遂不复焚,攻苦如故。明年举于乡,又明年成进士。

  天启乙丑,闱中得华太史琪芳文方置几案,忽有声如风筝从卷中起。亟展读之,大加赏叹。遂举南宫第一。是科文趋险极矣,而华独酝籍渊博,不愧正始之音。固知斯文有在也。

  处州刘一介少年得火疾。遂弃家至一山中,缘竹径而入者百二十里许,绿阴无间,刘隐居于此。自题曰:“绿天深处,五里一亭,十里一室,无不幽胜。”不入城市者六十年,亲友莫可踪迹。太守任冲华访之,觅三日始得见。相与作世外谭。厚赠之,刘概不受。太守留连数日,因泣而别。

  海南有鬼,兽种人形,黧色,长不满三尺,解人言,不食烟火。入山能取琪南异香,及诸宝,海南人多购而畜之。欲购者必先令其相,果有分得宝。鬼抱膝肯首,约指相随几年,不则摇手而退。人得之,择日始放,置小锯斧与之,啖以果食,尽饱,携锯斧去。或经年,或数月,或旬日,以取果之多寡,为去时之久近。反则导主人往其处,奇香异宝,无所不有。携归,价不啻千万。约满,更依他人,留之不得。

  桂侍御荣,性耽山水。微时读书灵山至德宫。一日散步里许,忽至一所。见竹篱茅舍,清幽迥别。急归邀僧同玩。及往,旧路已迷,杳不可觅。因怅怅而还。

  昔有客投河北逆旅,室中纸糊甚密。俄一女子过前,言烟来。伏地者再。夜久,果有烟。因忆女子言,得不死。明日,白宫捕设谋者而娶女子以去。尝闻失火之家,须匍伏而遁,不则难出于烟。又有衔水以御之者。

  姑苏要离墓,其形如阜,不及城堞者仅尺许耳。相传初甚低,其后,岁高一岁。至万历间,好事者为之竖碑墓上。墓隆起,竟高于城。一时城外,往往白昼杀人,咸怪异之,因仆碑乃止。

  南州一小民生子,背有一大佛字。

  詹文学在所亲处看设斋,偶见一童子,身著青衣,欲走入纸灶内。众止之,曰:“是将化资钱毋?”入不顾,径徐行其中去。随见之无所得。考书,是日为青衣童子临世。

  毕大参谋,其尊人好善,老而艰于子。一夕,梦入古庙中祈嗣。见有三佛在上,因泣拜于地。三佛怜之。左右佛交推其中佛,中佛遂起身下。忽然惊悟弥十月,大参公生。绝无胎发。是夕,其尊人复梦入古庙,见三佛中缺一。叩其故,左右佛曰:“贤嗣是也。”后公登嘉靖戊戌进士,留边四十日,盔甲不解,及解下发髡尽,讶之。致政家居,有劫寇取公,绑缚之。欲加箠楚,忽若有人从众中夺以出。自是得疾。一日,有老僧携杖,从大门直进,竟达寝室。以杖叩公曰:“汝尚执恋此,不忆却归路耶?”时其家咸目之,已而不见。公是日遂终。

  贵溪吴氏生一儿,聪颖异人,数岁能诗。父母弄以竹马,有客呼曰:“红孩儿骑马游街。”即应声曰:“赤帝子斩蛇当道。”后因与群儿嬉堕水中几死,急援之出,良久乃苏。嗣是遂茫无所知,竟为耕夫终世。

  ○时令

  历家谓闰月为天纵。朱郁仪闰三月,饮龙沙诗且极天纵娱,相将倾桂醑。

  乙丑元旦前三日,放春为腊月之二十七日。自是日至正月八日,天无纤翳。次日阴晴相半。又次日之夜始雨。杜工部诗:“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则此景盖少陵所未值也。余询之故老,亦咸谓一仅见云。

  每岁三月十五六,俗相戒,为马和尚渡江、必有大风败舟。

  ○今文

  顾端木璅论云:昔之文盛未极也,而甚难;今之文盛极矣,而反甚易,何以故?夫射不难稽天而难贯虱。御不难驰陆而难蚁封。昔之作者,微心静气,参对圣贤,以寻丝毫血脉之所在,而又外束于功令,不敢以奇想骇句入而跳诸格。当是时,虽有经才、绝学、绝识,冥然无所用,故其为道也难。今之作者,内倾膈臆,外穷法象,无端无崖,不首不尾,可子可史,可论策,可诗赋,可语录,可禅,可玄,可小说,人各因其性之所近,而纵谈其所自得,胆决而气悍,足蹈而手舞,内无传注束缚之患,而外无功令桎梏之忧,故其为道也?似难而实易,且不宁惟是。昔之读书者,自六经而外,多读《左传》、《国策》、《史记》、《汉书》、汉唐宋诸大家,及《通鉴纲目》、性理诸书,累年莫能究,而其用之于文也,澹澹然无用古之迹,故用力多而见功迟。今之读书者,止读《阴符》、《考工》、《山海经》、《越绝书》、《春秋繁露》、《关尹子》、《鹖冠子》、《太玄》、《易林》等书,卷帙不繁,而用之文文也。斑斑驳驳,奇奇怪怪,故用力少而见功速,此今昔文难易之故也。顾子真知言哉?顾名言正,昆山人。

  子史谈事。在数千百年以前,而能使数千百年以后之人读之灿若指掌。今四子家言,童而习之,阅近日制举文,并其题亦茫然不可识矣。所谓青天白日,故兴妖雾,使对面不见者也。乃作者自谓子史而竞为之。观者亦误以为子史而竞收之。生心之害莫知所底。吾为兹惧也。

  士人称明经殊不易,闽中颜孝廉以五经得隽,人艳称之。今细阅其所为二十三篇,风气遒上,不愧作者。虽间出奇师,而纪律自在,至各经艺一一细心合旨,多所发明,即专经家未或过斯,真一时经海也。若以徒己意解书,谬悠诡谲,夸多斗捷,宁不为颜君东家施乎?

  ●耳新卷七

  ○志怪

  熊休甫所居前有二池,万历戊午夏间,日正中,忽有物沉香色,圆滚如球,从树杪乘风跃起,堕前池中。池水为沸。少顷,复跃起,堕于近池。视前池沸声更噪。其堕处翻涛如雪,池水顿黄。久之奋跃,从门旁东角冲举而去,不知所向。

  大内有一琴,欲为其某操,书拈梁上,风飒然至,则琴自响,声中律吕。

  邑济下徐姓,鸭产一卵,有状元二字。逾时状字消没,元字甚分明。徐亲友咸见之。

  己巳冬,所知徐姓家方作炊,忽有豕奔入灶内。寻以额颠起铁锅,从锅顶出。灶门狭而豕甚大,又出入烈焰中,毛都无焦烂。或以为非祥兆,其家亦竟安然无事。

  永丰县清湖徐廿九家彘产四豚。初生一豕,次生亦豕,其三产一物。耳目手足居然作人形,最后复生一豕。其家惊怪,不敢育,遂溺之。又郡西隅某氏彘产豚,一头八足四耳二尾,其家因投之涧中。人咸见之。此俱庚午二月间事。

  甲子冬梧叶街,有人瓜圃产一瓜,其形特异,眉目口耳毕具,宛若弥猴状。时复唧唧作声。怪而剖之,有蛇自孔中逸出。其人因以瓜悬市上,戒人勿食。

  戴文六者,家居邑之土江。忽一日衣什等物皆不见,遍觅得之墙外所畜鸡鸭,尽置于厕。戴父子二人辄收辄出,数日不宁。其儿妇年十四五,见搬衣物者乃一犬也。其犬能言,自称犬将军,为索酒食。他人皆未见,唯妇见之。来食时不见其形,但所设之食立尽。间索不与,则以爪击门,妇辄死。再四哀求始苏。一日,犬言我有公公至尔家,可备酒肴。更深果有三人来。长仅二尺余,冠幞。其中者衣黄,左右衣红,俱坐于上。犬下拜。忽变作一小黑人,侍坐。三人怒,共以鞭击之,令往门外草堆食之,肴亦立尽。其妇翁闻此事,往婿家大怒骂,犬避灶下。妇翁击之走。遂挈女妇宿他所,自是戴安静者。逾月,一日,妇翁诣戴议逆女回己家,忽其家衣物四散在外,亦如戴前事。妇复见犬来,詈己曰:“尔如何避我来此?我今暗随尔翁来,尔复能避否?”父不得已,送女还婿家,犬亦相随。戴为具酒食如前。又一日,犬言我公公往太华进香,尔举家须斋戒。戴从之。妇见犬挑行李,三人乘马而去。午后犬复回。问之,言担重路远,我不愿去,将行李抛在钟灵桥上。忽闻马铃声,三人怒走而入。问犬何在,将鞭重击之,提其耳而去。三日后犬又归,言不耐持斋,特先逃还,须酒肉充腹。戴强与之。七日后,三人归,怪戴不斋,致己途中辛苦,将门击而妇死,举家哀求。云:是犬将军独自贪口,吾举家实未破戒,今犬将军在,可面质也。倾之,妇醒云。三人将犬鞭死而去。越数日,三人更来。曰:“我今新买一仆携至尔家。”妇视之,见一大雄鸡。鸡亦能言,自称我鸡将军,不比前犬将军贪于口腹,又懒惰也。戴父子出耕,妇往钅盍,又见有三人来,衣冠同前三人,而貌殊不似。自云:“我是尔本家三神。曩三人是客居者,今可备酒食请我。”戴怒曰:“既是我家三神,我世代供奉无缺,宜护祐我,如何反使邪神来扰不休?我今家计日乏,那得再有酒食供献?”三人曰:“尔请我后,我须令他去。”戴不许,三人以手击地,妇立死。戴父子哀求乃苏。因更为具酒食,安奉于有之黄荆树下。忽一日,前三人复来。戴令妇向黄荆树下请三神,三神随出。戴责神曰:“前日神许令彼去,何无信也?”三神曰:“此三位非他,乃尔亲家家神。尔亲家迁居未与偕去故寄居于此。今尔可将白米一斗,灯一盏,伞三柄,备船一只,我同尔儿妇送渠去,渠以后但偶一来耳。”戴如其言,将舟送下。妇果见前舱置灯、米处有六神对坐到已家,令其父亦如言安之。三神随舟而回,昼夜常出与妇言事,索饮食不休。前三人亦时来扰,戴终苦之。令子赴诉龙虎山真人,真人与铁符镇之,自后亦时一来,但不敢入中堂置符处。久之始绝。

  ○说鬼

  南州上蓝寺西樟树下有古居而多祟。丁卯岁,一文学读书其中。有狐为好女惑其从游一人死焉。又谭进士昌应未达时独居此,白日为三鬼所捽。一鬼谓其贵人,始得免。

  新安万安街有妇孕将诞。忽死去殓之,停柩野外。妇于柩内生一子,魂常往来城市买饼啖之。后好事者踪迹至其处,闻柩内有儿啼声,以告其家。启棺视之,则儿俨然生也。抱归育之,长而大富。人称为鬼生朝奉。

  有张老夜于乡村归,忽有童子挑灯前来言,曰:“特相接长者。”张疑之。以手紧持其臂而行,将至有人烟处,灯忽灭,童子不见。视手中所紧持者一败帚耳。

  芗溪陆茂才,读书郡北天津桥。一夕因暑热不能寐,散步桥上乘凉。忽闻桥下有二人相语,曰:“明日水南张氏,使家僮送礼至横山,过此必浴。浴时俾溺死于此水以代,庶我辈可超生矣。”陆闻疑惑不定。次早往桥上候之,果见有仆携盒至。陆具为述前事,令勿于此浴。仆诺而去。是夕,陆复往桥上,更闻桥下有人泣曰:“我辈守此三载,今得一代者,又被陆秀才救去,良苦!”其一人曰:“张氏仆本不应死,渠曾于三十九都某处建一七星桥,其功德可折此灾。”语已寻寂然。明日仆回至陆馆,陆问曰:“汝曾於某处建七星桥否?”仆曰:“初无此事。”陆再四问之,乃曰:“只主人庄前有一田坑,阔二尺余,人不能过。尔时小人曾以旧仓板布之耳,然不解七星何以得名。”他日仆往覆板视之,见其上有虫啮七孔方悟。

  ○奸恣

  附魏阉者有虎彪之目,号十孩儿。五虎:崔呈秀、吴淳夫、倪文焕、田吉、李夔龙俱文臣。五彪: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孙云鹤俱武弁。

  逆魏恃宠,一日走马于御前,蓦地加鞭,腾空飞过。上为之震恐,亲挽玉弓射杀其马。逆魏恬不畏罪请死,犹作傲色。退而有怨言,朝夕提防,介介不释。

  魏忠贤广置缉事之人,密布天下。丁卯余邑有徐生者,偶过渡。逢一京师人同舟。生问曰:“魏监荼毒朝绅,今复何似?”其人怒曰:“魏尚公举朝奉为天生圣人,汝一小书生敢妄诋毁,何胆大如斗也?”肘南昌书肆中,有一生阅三朝要典,偶发不平之慨。忽一人攘臂直前,欲挟以见杨抚院。众为解劝,俾生与多金始获免。

  ○丑媚

  天启年间,凡一切奏章不敢斥魏忠贤姓名,而称厂臣。稽古迄今,对君之言,从无此体也。

  魏忠贤擅窃威福,建祠几遍天下。祠极壮丽壮严。不但朱户雕梁,甚有用琉璃黄瓦,几同宫殿。不但朝衣朝冠,甚耳垂旒金像,几埒帝王。至迎像行九拜礼,称呼用九千岁,或九千九百九十岁。北京一地至数祠敢与文庙并峙。南直至建于皇陵侧。有司乡绅一意媚珰,往往以贱值买人基地,甚至侵占旧祠,如周茂叔、程正叔、澹台灭明三先生祠堂,都被拆毁。一时天下如狂,廉耻节义扫地,至此已极也。

  ○灾变

  相传万历甲戍冬,信河俱冻。舟人以竹篙削去冰河,路阔可丈余,舟从冰旁过,以次相望而行。又甲申夏月大水,舟可入城至十字街。

  万历丁巳,应天城外有鼠数千,夜渡江去。鼠背上咸有肉斗方形,盛稻梁之属,行水上如履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