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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信录
○神农氏
△烈山氏非神农
《补三皇本纪》云:“神农本起烈山,故《左氏》称‘烈山氏之子曰柱’;亦曰历山氏,《礼》曰‘历山氏之有天下’,是也。”余按《左传》称烈山氏,初不言有天下;若《礼记祭法》之文乃采之《国语》者,《国语》记上古事率荒唐,此盖亦想当然之词,不足以为据也。古者“烈”、“厉”同音,《祭法》之厉山乃传写之误,亦非有两号也。郑氏以神农制耒耜,遂以神农当之,而云“厉山,神农所起”,小司马氏从而采之,误矣!杜氏《左传注》云:“烈山氏,神农氏诸侯。”较郑氏为近理。然《左传》、《国语》皆未有称及黄帝以前者,亦未敢必其然,故今并不载。神农非炎帝,说见後《炎帝条》下。
【补】“庖牺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
【补】“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同上)
△驳神农氏重八卦,作蜡祭、鞭草木之说
《补本纪》称:“神农氏重八卦为六十四,作蜡祭,以赭鞭鞭草木。”余按:《易大传》言包牺作《八卦》、纲罟,至神农氏则但言其为耒耨、市易,初无一言及於重卦者。果有此事,曷为连类及之而独遗之乎!康成之徒因《传》文内有取诸《益》与《噬嗑》之语,遂臆度而附会之,以为神农所重,谬矣!《传》特泛言其理,何尝以为伏羲时止有三画之离,神农时乃有六画之《噬嗑》哉!《郊特牲》云:“伊耆氏始为蜡。”今移之神农时,於经传亦未有确据,盖亦以为耒耜故臆之耳。至以赭鞭草木,乃方士荒唐之说,尤为不经。故并不取。
△驳神农氏作《本草》之说
世传神农始为《本草》(今所谓《本经者》),《汉书艺文志》有《神农黄帝食禁》七卷、《神农杂子技道》二十三卷,《外纪》因之,遂谓炎帝尝药,一日遇七十毒,遂作方书以疗民疾。所谓炎帝,乃沿《补本纪》之误,意即谓神农也。余按书契始於黄帝以後,然犹未有篇策,神农之世安得有策书乎!且《本草》文浅陋,多用後世地名,少有识者自能辨之。《补本纪》谓始尝百草,始有医药,此或然耳;然传记皆无文,而後世方技之士多之古圣人者,难以征信。故今阙之。
【备览】“神农伐补遂。”(《战国策》)
【存参】“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贤老师与民并耕而食,饔食而治。’……又曰:‘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市,莫之或欺。’”(《孟子》)
△驳神农氏八世五百馀年之说
《补三皇本纪》云:“神农立一百二十年,纳奔水氏之女曰听谖为妃,生帝哀;哀生帝克;克生帝榆罔:凡八代,五百三十年,而轩辕氏兴焉。”《纲目前编》云:“神农在位百四十年,子临魁八十年;临魁子承六十年,承子明四十九年;明子宜四十五年;宜子来四十八年;来子襄四十二年,襄曾孙榆罔五十五年”此说世皆信以为然。余按:《易传》曰:“包牺氏没,神农氏作;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夫人谓之没,国谓之亡,不曰包牺、神农氏亡,而曰包牺、神农氏没,则是二帝既没,其子孙即不复嗣为帝也,乌有所谓八世五百馀年者哉!且经之所不书,传之所不述,彼晋以後之人何从而知之?《补本纪》以榆罔为神农曾孙,则榆罔之後尚当有五世,而《纲目前编》即以榆罔为第八世,其年数亦不符,然则二家之说已自不合,学者又何由知其孰是而信之乎?夫事略者易知,详者难考,神农之与炎帝,经传之文甚明,此易知者也,而二家尚不知其为两人,况其子孙之名,之年,之谱牒,反能知之而历历不爽,有是理耶!
△古之天子无禅无继
且唐、虞以前初未尝有继世为天子之事也:有圣人者出,则天下尊之为帝,圣人者没则已耳,其子孙皆不嗣为帝也;又有圣人者出,然後天下之又尊之;无所为继,亦无所为禅也。自唐、虞而後有禅,自夏、殷而後有继,故孔子曰:“唐、虞禅;夏後、殷、周继。”如之何其可以後世之事例上古也!齐桓之霸也仅一世,而晋文之霸也乃十一世:不得以其後之继霸而遂谓其前之亦继霸也。晋文、襄之霸也,其卿未有世者;间有父子皆为卿者,而初不袭位於其父卒之日;景、厉以後,荀林父卒而子庚代之,士会老而子亦燮继之,而卿遂为世及;鲁、郑亦然:不得以其後之继卿而遂谓其初之亦继卿也。夫古之天子亦若是而已矣!故今於诸家所载神农以後诸帝概削之不录焉。呜呼,後世之儒所以论古之多谬者,无他,病在於以唐、宋之事例三代,以三代之事例上古,以为继世有天下自羲、农已然,故於虞、夏授受之际妄以己意揣度,以致异说纷然而失圣人之真。故余於神农之世先发其端。学者知唐、虞以前原无禅继,然後尧、舜、禹、启相承之事可得而论。说并详後《通考》及《尧》、《舜》、《禹》、《启》篇中。
△引柳宗元文驳包牺、女娲、神农蛇身牛首之说
《补本纪》称包牺氏、女娲氏皆蛇身人首,神农氏人身牛首。余按:唐柳子厚《观八骏图说》辨此甚明,今载其文於左。惟其所引书,以牛首为伏羲,与此小异;要之其诬则一,亦不足分别也。
【柳子厚《观八骏图说》】“古之书有记周穆王驰八骏升昆仑之墟者,後之好事者为之图,观其状甚怪,咸若骞,若翔,若龙、凤、麒麟,若螳螂然。世闻其骏也,因以异形求之,则其言圣人者亦类是矣!故传伏羲曰牛首,女娲曰其形类蛇,孔子如亻其头,若是者甚众。孟子曰:“何以异於人哉,尧、舜与人同耳!”今夫马者,驾而乘之,或一里而汗,或十里而汗,或千百里而不汗者,视之,毛物尾鬣,四足而蹄,草饮水,一也。推是而至於骏,亦类也。今夫人有不足为负贩者,有不足为吏者,有不足为士大夫者,有足为者,视之,圆首横目,食谷而饱肉,而清,裘而燠,一也。推是而至於圣,亦类也。然则伏羲氏、女娲氏、孔子氏,是亦人而已矣,骅骝、白羲、山子之类若果有之,是亦马而已矣,又乌得为牛,为蛇,为亻其头,为龙、凤、麒麟、螳螂然也哉!
△驳包牺、神农作瑟之说
《补本纪》称包牺氏作二十五弦之瑟,神农氏作五弦之瑟。余按:风会之开必有其渐,故包牺氏教佃渔,神农氏教耕耨,黄帝氏垂衣裳,虽圣人不能一世而尽创也。然则礼乐之兴当在唐、虞之世,包牺、神农未暇此也;安有茹毛饮血而吹笙鼓瑟者哉!苟能制茧成丝,则何不先为衣冠而乃以为弦;苟能斫木盛器,则何不先为栋宇棺椁而乃以为瑟也!此皆後人猜度附会之言,故并不取。
△驳《连山》、《归藏》为羲、农时书说
《周官太卜》,有《三易》之名,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杜子春云:“《连山》,伏羲;《归藏》,黄帝。”孔颖达云:“神农曰连山氏,亦曰烈山氏;黄帝曰归藏氏。”余按:《易传》言《易》详矣,《春秋传》亦多说《易》者,然皆未有《连山》、《归藏》之名。《周官》乃後人所撰,其然否未可知也。即使果然,亦当出於後世,郑氏以为夏、殷者,或有之;若羲、农之世,则未有篇策,安得有文字传於後世哉!至因康成以厉山为神农之误,而并《连山》之名归之,则尤谬矣!故今不取。
○黄帝氏
△辨黄帝姓名之谬
《史记五帝本纪》云:“黄帝姓公孙,名曰轩辕。”又云:“黄帝为有熊氏。”按《国语》云黄帝姓姬,且公孙者,公之孙也,公族未及三世则无氏,氏之以公孙,非姓也,况上古之时安有是哉!《大戴记》云:“黄帝曰轩辕。”又曰:“黄帝居轩辕之邱。”其意盖谓因所居以为号耳,非谓轩辕为黄帝名也。有熊之称亦不见於传记,《本纪》乃以轩辕为名而号有熊,殊失《大戴》之意。《汉书律历志》云:“黄帝始有轩冕之服,故号曰轩辕。”谓轩辕为号,似矣,而谓因始有轩冕之故,则亦出於臆度而已。又《大戴记》、《史记》皆以黄帝为少典子,盖本之《国语》;然《国语》本不足据,故今并阙之。说并见後《战於阪泉条》下。
【补】“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易系辞下传》)
【备览】“神农氏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而神农氏弗能征:於是轩辕乃心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史记五帝本纪》)
△《大戴记》称黄帝德无事实可指
《大戴记五帝德篇》云:“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或作“慧”,《史记》作“询”)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又云:“顺天地之纪,幽明之故(《史记》作“战”),死生之说,存亡之难,时播百草木,故教化淳鸟兽昆虫(此八字,《史记》作“淳化鸟兽虫蛾”),历离(《史记》作“旁罗”)日月星辰,极田(《史记》作“水波”)土石金玉,劳(《史记》“劳”下有“勤”字)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余按:“神灵”五句乃後人想像推崇之词,圣人大抵如是,非独黄帝然也。而“齐”、“敦敏”、“聪明”,亦初无先後可分。“死生”、“存亡”数语颇类杨氏(即所谓黄老家)。“时播”以下文多难解,不如《史记》之文明顺:不知《戴记》之文久而讹邪?抑司马氏润色之邪?要之皆系肤阔之辞,初无可指事实,且文亦卑弱,与《尧典》、《皋陶谟》首节大不类,显为後人所撰,故并不录。
【补】“黄帝氏以纪,故为师而名。”(《左传》昭公十七年)
△驳黄帝举四相之说
《本纪》云:“黄帝举风後、力牧、常先、大鸿以治民。”《汉书艺文志》叙兵书,有《风後》十三篇、《力牧》十五篇。《世纪》遂从而附会之,言“黄帝梦风吹,尘垢皆去;人执千钧之弩,驱羊万群。曰:“天下岂有姓风名後,姓力名牧者哉?”於是求而得之,以为将相。”余按黄、炎之世,卿相之名未有见於传者,则四人恐亦後人之言。纵使有之,而其时未有典册,则兵法非其所著明矣。後者,君也,风後盖谓风国之君。古未有姓名连称者,乌得以“风”、“力”为姓,而“後”、“牧”为名也哉!至垢去土为後,人驱羊为牧,此特後世之谜语耳,稍知文学者耻言之。而《纲目前编》、《广舆记》皆从而采之,嘻,亦异矣!今一概不录。
△驳黄帝制十二律之说
世之言律者云:“律有十二,六为律,六为吕。黄帝使伶伦采竹於解谷,雄声六,雌声六以应十二月数,曰黄钟,曰大吕,曰大蔟,曰夹钟,曰姑洗,曰仲吕,曰蕤宾,曰林钟,曰夷则,曰南吕,曰无射,曰应钟。”余按:律之见於经传者莫先於“典”、“谟”;然《皋陶谟》但云六律,不言为十二也。《春秋传》云:“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孟子云:“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皆云六律,无云十二律者。如果律有十二,不当咸称为六;果有六律六吕,亦不当皆举律而遗吕也。惟《国语》载伶州鸠言,六律之外复有六间,自大吕至应钟云云,然亦未尝与黄钟等平列为十二也。自《吕氏春秋》始以律与历强相附会,以十二律应十二月,而刘歆、班固等递述之,非古也。《国语》之文固已多所附会,至《吕氏春秋》所采乃邹衍阴阳家之言耳。学者不信经传之文,而闻异端之说则喜道之,甚哉其可异也!又按:大吕、姑洗、无射,皆古钟名;黄钟、夹钟、林钟、应钟,其名虽不见於经传,然皆名之为钟,则亦本钟名也。谓其以律名名钟乎,当钟未铸之时,何由预知後世之以名钟,而先以夹钟、应钟名之?盖古六律之名本不可考,後人因某钟之声近於某律,遂取钟名以名之耳,非黄帝所制也。且十二律果制於黄帝,伶州鸠何不述之,而但泛称为“古之神瞽”乎?由是言之,黄钟、大吕之名皆起於春秋、战国以後,尚未知其与舜之六律果相应否,况於其度之长短广狭有何确据,而乃苦争之於九分十分之异,亦惑矣!刘歆岂圣人与,何以後之学者奉歆之说如奉圣人言也!
【附录】“遇黄帝战於阪泉之兆。”(《左传》僖公二十五年)
【备览】“修德振兵,与炎帝战於阪泉之野,三战然後得其志。”(《史记五帝本纪》)
△黄帝、炎帝非兄弟
《晋语》云:“少典娶於有乔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异德之故也。”余按:《春秋传》云:“黄帝以氏纪,故为师而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观其文义,乃二帝各自为国,各自为代,非兄弟也。《易传》云:“神农氏殁,黄帝、尧、舜氏作。”又云:“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则是黄帝、圣人也,炎帝虽不可知,然在上古而为人所归,则亦贤人也:果圣贤与,必无同胞兄弟而用师以相攻伐之理,且所谓异德者果何哉?舜之与象,周公之与管叔,皆不异姓也。如之何其可以德异而并姓异之乎!盖《晋语》此文,特欲掩文公纳怀嬴之失,而假於古之圣人,正如齐东野人之语谓尧北面而朝舜者,後人奈何遽从而信之邪!故今并不从。说并见後条及《炎帝篇》中。
【附录】“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贼,鸱义奸宄,夺攘矫虔。”(《书吕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