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信录

  【存参】“《汉》,仍叔美宣王也、宣王承厉王之烈,内有拨乱之志,遇灾而惧,侧身修行,欲销去之。天下喜於王化复行,百姓见忧,故作是诗也。”(《诗序》)
  △《汉》为宣王初年诗
  《纲鉴大全》载此事於宣王六年“征伐四方,封申,城齐”之後;《绎史》亦载之於《常武》、《崧高》谐诗之末。余按:《序》文云“承厉王之烈”,则是以为初即位时事也。且《大雅》自《民劳》以後,篇次未有错乱,此诗既在《崧高》、《民》之前,则为宣王初年之诗无疑。故列之於此。
  【存参】“周宣姜后贤而有德。宣王尝早卧晏起;姜后脱簪珥,待罪於永巷。王遂勤於政事,早朝晏退;卒成中兴之名。”(《列女传》)
  △姜后待罪事可存
  此事未知有无,然於理无所害。惟其文太冗弱,必後人所敷衍。故今删而存之。《纲鉴大全》从《外纪》,载此於二十二年则此後乃宣王德衰之时,与“勤於致事”语不符。当以在初年为是。
  “宣王即位,二相辅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诸侯复宗周。”(《史记周本纪》)
  △二相辅政但称召公
  按:此文即本《诗春秋传》所述而言。“二相”,谓周公、召公也。盖宣王初政,皆由大臣匡赞而成。然《二雅》多称召公者,而周公无闻焉;或者亦如唐苏之於宋乎?藉使周公不贤,召公亦未必能独行其志也。
  “犭严狁匪茹,整居焦、获;侵镐及方,至于泾阳。”(《诗小雅》)
  “薄伐犭严狁,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同上)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犭严狁于襄!……赫赫南仲,薄伐西戎!”(同上)
  【存参】“宣王兴师命将,诗人美大其功,曰:‘薄伐犭严犭允,至于大原。’‘出车彭彭,城彼朔方。’”(汉书)
  △《诗序》以《采薇》、《出车》、《大杜》属文王之非
  卫宏《毛诗序》云:“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犭严狁之难;以天子之命命将帅,遗戍役,以守卫中国,故歌《采薇》以遗之,《出车》以劳还,《大杜》以勤归也。”由是郑、孔以来诸儒之说《诗》者咸以《出车》为文王诗,南仲为文王臣,而诗所谓“王”者纣也。余按:《春秋》之义莫严於辨名分,文王果受天子命伐犭严狁,则文王当自行,不得但遣陪臣帅师;诗当称“王命西伯”,不得称“王命南仲”。今直称天子之命以命陪臣,若其间初无文王者,僭邪?乱邪?非惟不知有君,抑亦非所以尊天子也。苏氏知其不通,於是又曲为说,以“天子”为纣,以“王”为文王,後人之追称云然耳。然王即天子也,一篇之中,自“天子”纣,自“王”文王,名实杂糅,君臣同称,尚可以为训乎!天子之命陪臣则述之,文王之命其大夫则又述之,独天子之命文王则无一语及之,有是理乎!且经传记文王之臣多矣,未有称南仲者;而《常武》,宣王时诗,有南仲(旧说以南仲为皇父之祖,误;说见後《常武》诗下)。太王时有獯鬻,文王时有昆夷,未有称犭严狁者;而《六月》、《采芑》,宣王时诗,称犭严狁。然则此当为宣王时诗,非文王时诗矣。不特此也,《六月》称“侵镐及方”,此诗称“往城于方”,其地同;《六月》称“六月栖栖,戎车既饬”,此诗称“昔我往矣,黍稷方华”,其时又同。然则此二诗乃一时之事,其文正相表里;盖因镐、方皆为犭严狁所侵,故分道以伐之,吉甫经略镐而南仲经略方耳。故《汉书》以《出车》、《六月》同为宣王时诗;《古今人表》,宣工时有南仲而文王时无之;而马融上书亦称“犭严狁侵镐及方,宣王立中兴之功,是以‘南仲赫赫’列在周诗”;然则是齐、鲁、韩三家皆以此为宣王诗矣。朱子云:“诗所谓‘天子’,所谓‘王命’,皆周王耳。”是矣;然云“南仲,此时大将”,不质言为何时,则犹未免以先儒“《正雅》”“《变雅》”之说为疑也。夫《雅》本无正变之分,而诗篇亦不无错简。《春秋传》,吴季札聘於鲁,请观於周乐;为之歌《小雅》,曰:“美哉!恩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同德之衰乎?”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於成周而作诗曰:“常棣之华,鄂不кк。”(杜讠主误说,见《召穆公篇》中)则《小雅》固不在文、武世,而《鹿鸣什》中固有宣王诗矣。《南陔》以下九篇皆笙歌之诗,当次之《鹿鸣》之三,而今反在《大杜》之後。《常棣》、《伐木》、《天保》与《蓼萧》以下四篇皆燕享之诗,《采薇》、《出车》、《大杜》与《六月》、《采芑》二篇皆征戍之诗,本当以类相从,而今皆迭相间。则今《小雅》篇次非当日之旧第明矣。先儒既误以诗为周公所作,又不知篇次之有错简,但见《六月》篇中有称“吉甫”明文,势不可并以为文、武之诗,遂断《菁莪》以上谓之《正雅》,《六月》以下谓之《变雅》。《出车》既在《正雅》,又在《南陔》、《白华》之前,因不得不以南仲为文王时人,伐犭严狁为文王时事。是以委曲迁就,百方解说,而理卒不可通。然不可通,其失犹小,而使商、周革命之际事迹失实,圣人之心不白于後世,其失大。故次之於《六月》之後,以正其失。说并见前《文王篇》中。
  △郑玄分别西戎与犭严狁之非
  郑氏以西戎为昆夷,犭严狁为北狄、孔氏《诗疏》云:“犭严狁大於西戎,出师主伐犭严狁,故戒敕戍役以犭严狁为主而略于西戎也。”余按:大原(即今陕西固原)及方皆在周之西北,犭严狁之国当在凉、巩之间;所谓西戎,盖即犭严狁,而变其文以叶韵耳。犭严狁之为周患,见于《出车》、《六月》、《采薇》、《采芑》四箫,详矣,而传记初未有言者。《国语》有犬戎,有姜氏之戎,而史伯则称西戎,足为周患者皆戎:然则犭严狁亦戎也。《史记秦本纪》,厉王时,西戎反王室,灭犬丘、大骆之族。宣王时,以秦仲为大夫,诛西戎;西戎杀秦仲(在宣王之六年)。宣王召其子庄公,与兵七千,使伐西戎,破之。幽王时,戎围犬丘,庄公子世父为戎所虏(在幽王之六年)。厉宣间能为周患者惟西戎,然则《诗》之犭严狁即西戎也。是以一篇之中,或称“犭严狁”,或称“西戎”,非两事也。盖西戎之国不一,而犭严狁为最强:专言之则曰“犭严狁”,概言之则曰“西戎”;犹赤狄有潞氏、甲氏、留吁、铎辰,而潞氏为最强,《传》或专言“潞氏”,亦或概言为“赤狄”也。犭严狁文皆从“犬”,疑即《周语》之“犬戎”,犹叟阝瞒之或称为“长狄”也。以犭严狁、西戎为二国而曲为之解,误矣!程予疑西戎兵不加而服,来子疑既却犭严狁而还师以伐昆夷,亦沿郑、孔之误。
  △咏宣王诗多铺张
  按:《雅》之咏文、武事者,事实多而铺张少;咏宣王事者,事实少而铺张多;此亦世变之一端也。故今於《小雅六月》、《出车》等篇,《大雅崧高》、《民》等篇,每篇止摘切要数言载之,以备当日之事实,见中兴之梗概;其馀铺张之词,不暇录,亦不胜录也。
  【备览】“周宣王即位,乃以秦仲为大夫,诛西戎。西戎杀秦仲。秦仲立二十三年,死於戎;有子五人,长者曰庄公。周宣王乃召庄公昆弟五人,与兵七千人,使伐西戎;破之。於是复予秦仲后及其先大骆地犬丘并有之,为西垂大夫。庄公居其故西犬丘。”(《史记秦本纪》)
  此以上宣王征西北之事。
  “申伯,王缵之事;于邑于谢,南国是式。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谢人,以作尔庸。’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田。”(《诗大雅》)
  “王命仲山甫:‘式是百辟。……出纳王命,王之喉舌。’……衮职有阙,维仲山甫补之。……王命仲山甫,城彼东方。……仲山甫徂齐,式遄其归。”(同上)
  “王锡韩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国,因以其伯。”(同上)
  此以上宣王经略中原之事。
  “蠢尔蛮荆,大邦为仇!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显允方叔,征伐犭严狁,蛮荆来威。”(《诗小雅》)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江汉汤汤,武夫;经营四方,告成于王。……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诗大雅》)
  “赫赫明明,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师皇父,‘整我六师,以修我戎。’……王谓尹氏,‘命程伯休父,左右陈行,戒我师旅,率彼淮浦,省此徐土。’……徐方既同,天子之功。四方既平,徐方来庭。”(同上)
  此以上宣王经略东南之事。
  △咏宣王诗次序可信
  按《诗》所咏宣王之事,其先後虽未敢尽以篇次为据,然以其言考之,《采芑》称方叔“征伐犭严狁,蛮荆来威”,是犭严狁之伐在东南用师之前也。《江汉》称“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常武》称“四方既平,徐方来庭”,是徐、淮之役在四方略定之後也。以其理推之,西戎逼近畿甸,患在切肤,所当先务;封申城齐皆关东事,似可稍缓;若淮、汉、荆、徐则距畿较远,服之为难;近者未安,不能远图,理之常也;而《史记》秦仲之死戎,庄公之破戎,亦在宣王初年。故今略依时之先後次之,要不至大相迳庭也。
  △朱熹以南仲为皇父之祖之非
  来子《诗传》释“南仲大祖,大师皇父”二句云:“谓南仲为大祖,兼大师而字皇父者。”余按:《春秋传》云:“昔我皇祖伯父昆吾。”《离骚》云:“朕皇考曰伯庸。”皆系祖考之名号於祖考之文之下,未有反系子孙之名於祖考之文之下者。其或由祖考而及其子孙,则云某人子某,某人孙某。若南仲果皇父之祖,则文当云“南仲曾孙大师皇父”,不当反云“南仲大祖大师皇父”也。南与皇,氏也;仲与父,字也;犹《春秋传》之称智伯赵孟也。其子孙当世以南与皇冠之,故宣王时有皇父,幽王时亦有皇父;诗有家父,《春秋》亦有家父,《春秋》庄公时有单伯,文公时亦有单伯,成公以後又有单子。然则南仲、皇父当各自为一族,不得以此二人为祖孙也。古有以“祖”为名者,有以“祖”为氏者;古之彭祖,《书》之祖己、祖伊是也。“大祖”或南仲之称号,未可知也。《诗》之“假以溢我”,据《春秋传》乃“何以恤我”;“假乐君子”,据《戴记》乃“嘉乐君子”。“大祖”或音之转,字之误,亦未可知也。缺所疑焉可矣,不得遂以为祖考之祖也。盖朱子之误由信毛、郑正雅变雅之说,而以《出车》为懿王以前诗,南仲为懿王以前人,故不得已而曲为之解耳。说己见前《命南仲条》下。
  “鲁武公以括与戏见王,王立戏。樊仲山父谏曰:‘不可立也!不顺,必犯;犯王命,必诛。故出令不可不顺也。’文卒立之。鲁侯归而卒。及鲁人杀懿公而立伯御,三十二年,宣王伐鲁,立孝公,诸侯从是而不睦。”(《周语》)
  “宣王欲得国子之能导训诸侯者。樊穆仲曰:‘鲁侯孝。’乃命鲁孝公於夷宫。”(同上)
  三十九年,战於千亩。王师败绩於姜氏之戎。”(同上)
  “宣王既丧南国之师,乃料民於大原。”(同上)
  △《国语》记宣王与《诗》不同之故
  余考宣王之事,据《诗》则英主也,据《国语》则失德实多,判然若两人者;心窃疑之。久之,乃觉其故有三。诗人之体主於颂扬。然《大雅》之述文武者多实录,而《鲁颂宫篇》则专尚虚词:“荆舒是惩,莫我敢承”,僖公岂足以当之!此亦世变之为之也。宣王之时虽尚未至是,然亦不免小事而张皇之;城方,封申,亦仅仅耳,而其词皆若威震万里者。是《诗》言原多溢美,未可尽信。其故一也。《国语》主於敷言,非纪事之书,故以“语”名其书,而政事多不载焉。然其言亦非当日之言,乃後人取当日谏君料事之词而衍之者。谏由於君之有失道,故衍谏词者必本其失道之事言之;非宣王之为君尽若是,亦非此外别无他善政可书也。其故二也。古之人君,勤於始者多,勉於终者少。梁武帝创业之主,勤於庶政,而及其晚年,百度废弛,卒致侯景之祸。唐明皇帝躬勘大难,致开元之治,而晚年淫侈,亦致禄山之患。其始终皆判若两人。宣王在位四十六年,始勤终怠,固宜有之。故《国语》所称伐鲁在三十二年,千亩之战在三十九年,皆宣王晚年事;而《诗》称封申伐淮夷皆召穆公经理之,穆公,厉王大臣,又历共和之十四年,其相宣王必不甚久,则此皆宣王初年事无疑也。且使宣王果能忧勤振作四十馀年,何至幽王之世无道十一年而遽亡其国!由是言之,《诗》固多溢美,《国语》固专纪其失,要亦宣王之始终本异也。其故三也。盖召穆公,周之贤相,宣王初政实穆公主之,故能致中兴之盛;犹晋悼公任韩厥、荀而复霸,及荀偃为政而释卫不讨,伐秦遽还,霸业遂衰也。若以宣王比之大戊、武丁,诚为不伦。而东莱吕氏因王子晋“厉、宣、幽、平而贪天祸”之语,遂疑宣王无大异於幽、厉,则亦未免於太过矣。故今载《二雅》之文於前,《国语》之文於後,庶宣王始终盛衰之故可考而知焉。
  “四十六年,宣王崩,子幽王宫涅立。”(《史记周本纪》)
  △辨杜伯死而射王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