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信录

  “公季卒,子昌立,是为西伯。”(《史记周本纪》)
  ○文王上
  “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乃及王季,维德之行。大任有身,生此文王。”(《诗大雅》)
  “思齐大任,文王之母。”(同上)
  【备览】“文王在母不忧,在傅弗勤,处师弗烦。”(《晋语》)
  【备览】“文王之为世子,朝於王季日三。鸡初鸣而衣服,至於寝门外,问内竖之御者曰:‘今日安否,何如?’内竖曰‘安’,文王乃喜。及日中又至,亦如之。及莫又至,亦如之。其有不安节,则内竖以告文王;文王色忧,行不能正履。王季复膳,然後亦复初。食上,必在视寒暖之节;食下,问所膳。命膳宰曰‘末有原’;应曰‘诺’,然後退。(《礼记文王世子》)
  此原文王之始。
  △文王之形不可知
  《帝王世纪》称文王龙颜虎眉,身长十尺,有四乳。余按:文王之圣以德不以形;且古未有影堂,何由得知其详,皆後人之所附会耳。惟“文王十尺”见於《孟子》;然特曹交传闻之语,不足据,孟子固曰“奚有於是”矣。故今不录。
  “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诗大雅》)
  “雍雍在宫;肃肃在庙。不显亦临;无射亦保。”(同上)
  此文王修身事。
  △文王之德不胜举
  按《诗》、《书》中称文王之德者不可枚举,且亦人所共知,无庸悉载。载此二章之文以见大凡。
  “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之阳,在渭之。……亲迎于渭,造舟为粱。”(同上)
  “刑子寡妻,至于兄弟,以御子家邦。”(同上)
  此文王宜家事。
  △《周南》前五篇非咏太姒
  《诗周南》自《关雎》以下五篇,《序》皆属之後妃。朱子本之作《传》,遂以文王、太姒当之。余按:齐、鲁、韩三家皆以《关雎》为康王时作,而《鲁诗》出於申公,《史》称“申公教无传疑,疑者则缺不传”,当非无据而云然者。惟所云“陈古刺今”,则篇中初无此意,疑汉时其徒附会为之。成、康正当周道之隆,必世後仁,岂无“君子”,岂无“淑女”,而必以为文王之世乃有之乎!且《关雎》取兴於“河洲荇菜”,而岐阳距河绝远,少水多山,风土殊不相类;葛覃之刈,卷耳之采,亦不似诸侯夫人事,恐未可直以为太姒也。况《序》但言后妃,原未指为何王之後,安得据此一言黜三家之说乎!朱子辩《柏舟篇序》云:“文意事类,可以思而得;时世名氏,不可以强而推。”至哉斯言,可谓善於读《诗》者矣!独於此五篇而必属之文王、太姒者,何哉?余从朱子之意,不敢尽从朱子之言,故於文王、太姒之事惟采《大雅》明白可据之文,而《周南》前五篇不录焉。
  “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彼矣岐,有夷之行。”(《诗周颂》)
  “文王以百里。”(《孟子》)
  此文王立国事。
  △《绵》、《皇矣》、《天作》之文互相首尾
  按《绵》之述大王,《皇矣》之述王季,及此《天作》之述文王,其文互相首尾。盖岐自大王疆理之,至王季之世而柞或始拔,至文王之世而道路始平夷也。《绵》之八章,即兼王季、文王言之,故承“拔兑”之文,遂叙文王之事。然则谓大王、王季之世周已强大者,其诬明矣。
  “‘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闳天,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颠,有若南宫括。’又曰,‘无能往来兹迪彝教,文王蔑德降于国人。’”(《书君》)
  △用贤不及太公之故
  按此文,则文王所以泽被生民者,皆由能用贤臣之故。不及太公者,盖太公老始归周,其後又相武王、成王,则在文王之朝当不甚久,故不列也。
  △文王时无周、召分岐事
  先儒说《二南》者,皆谓文王徙都于丰,分歧故地为周公、召公之采邑,使周公为政於国中而召公宣布於诸侯;於是德化大成於内,而江、沱、汝、汉之间莫不从化。余按经传,二公皆至武王之世始显;迨成王朝,始分陕而治。当文王时,二公年皆尚少,况有虢叔、闳夭之属亲旧大臣在朝,必无独任二公分治内外而反不任旧臣之理;况分故国之地,不以与诸弟诸大臣而独赐二公乎!盖由说者误以《二南》为文王时诗,故曲为之解耳。今不采。
  “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左传》僖公五年)
  此文王用人事。
  △辨鬻子为文、武师之说
  《史记》记文王臣有鬻子。刘向《别录》云:“鬻子名熊,封於楚;今所传《鬻子》书,有与文王、武王问答之语,《列子》及贾谊《新书》颇述之,由是世称鬻熊为文、武师云。”余按:书中所载问答之言,皆浅陋无深意义,亦多近黄、老、明系後人之所伪。且熊绎之事康王,楚灵王尝述之矣;灵王好为夸张大言者,若其祖果为文、武师,何容默而不述乎!故今不载。
  “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惠鲜鳏寡,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书无逸》)
  △辨文王之囿方七十里之说
  《孟子》书中载有齐宣王问“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以“於传有之”。余按:文王怀保小民,惠鲜鳏寡,不遑暇食,其必无七十里之囿明矣,盖春秋、战国间好事者有为此说而笔之书者;孟子以为囿之大小不足深辨,而仁暴所由分在同民不同民,是以云然。且果刍荛雉兔者皆得往,则是即传记所云“山泽林麓,与民共之”者,岂得概谓之囿乎哉!故今不录。
  “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孟子》)
  此文王勤民事。
  △辨遇疾改行之说
  《韩诗外传》云:“文王莅国八年,寝疾五日而地动。有司请兴事动众以增国城,文王不可。请改行重善,遂谨其礼节皮革,以交诸侯(云云)。无几何而疾止。”余按:文王、孔子皆圣人也,孔子疾病,子路请祷,孔子曰:“丘之祷久矣!”文王岂待遇疾遇灾而後能改行为善乎!且其所称“谨其礼节”云云者,皆寻常之事,後世贤君之所优为,不足为文王贵,何待八年之後始能遇灾而自勉乎!《国语》、《列女传》皆谓文王生而即有圣德,其言虽过,要必不至遇灾变而始能为善也。又其词意浅弱,乃後人所妄撰。故不录。
  “混夷兑矣,维其喙矣。”(《诗大雅》)
  【附录】“文王事昆夷。”(《孟子》)
  △伐大戎与虞、芮成之先後
  《尚书大传》,文王伐犬夷(或作“昆夷”)在虞、芮咸後之四年。《史记周本纪》,文王伐犬戎(《正义》,“犬戎,昆夷是也”)在虞、芮成之明年。余按:《绵》之诗八章称“昆夷兑矣”,九章称“虞、芮质厥成”,则其先後恐不当如《大传》、《史记》所列。或昆夷、犬戎各一国,後人误合之邪?故今依《经》次之。
  “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诗大雅》)
  △虞、芮成与伐崇,密之先後
  此与崇、密之伐未知孰为先後;而《尚书大传》及《史记》皆以为在伐崇、密前。按,虞、芮在雍、冀间,去周不甚远,於理尚可通。今姑从之。
  【备览】“虞、芮之君相与争田,久而不平,乃相与朝周。入其境,则耕者让畔,行者让路。入其邑,男女异路,斑白不提挈。入其朝,士让为大夫,大夫让为卿。二国之君感而相谓曰:‘我等小人,不可以履君子之庭!’乃相让,以其所争田为闲田而退。天下闻而归者四十余国。”(《毛诗传》)
  △《史记》记质成不及《毛传》
  《史记》载此事与此传小异。《史记》云:“虞、芮之人有狱不能决,乃如周入界”云云。又云:“未见西伯,皆惭,遂还。”余按:国各有君,虞、芮之民不得越其君而质於文王;入界而还,亦不得遂谓之“质厥成”也。似以《传》说为长。故弃彼而录此。
  “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依其在京,侵自阮疆,陟我高冈。无矢我陵,我陵我阿。无饮我泉,我泉我池。度其鲜原,居岐之阳,在渭之将。万邦之方,下民之王。”(《诗大雅》)
  △迁程之说可疑
  《伪周书》言“周王宅程三年,遭天之大荒”。《外纪》亦称“伐密须後都於程”。余按:文王之居程不见於《诗》、《书》;史记詹桓伯之辞晋也,但称“魏、骀、芮、岐、毕”,亦无有所谓程者。或谓程即《孟子》所称“毕、郢”之郢;然既由郢迁丰,何得复卒於郢。或又以《皇矣》之“度其鲜原,居岐之阳”为迁程之证;然云“岐阳”,则是仍在岐山之下,未必别一地也。大抵春秋以前事多难考,或传闻异词,或传写异文,均不可知,不如缺之为善。故不录。
  【附录】“密须之鼓与其大路,文所以大也。”(《左传》昭公十五年)
  △伐于阝之事未必实
  《尚书大传》及《史记》复有文王伐于阝事。按:崇、密、昆夷之伐皆见於经传,而于阝未有及者,不敢信其必实。且《大传》在伐密前一年,《史记》在伐密後二年,其时亦不同。故今宁缺之。
  “帝谓文王:询尔仇方,同尔兄弟,以尔钩援,与尔临冲,以伐崇墉。”(《诗大雅》)
  △辨伐崇报仇之说
  《史记周本纪》云:“崇侯虎谮西伯於纣曰:‘西伯积善累德,诸侯皆向之,将不利於帝!’纣乃囚西伯於里。闳夭之徒乃求美女,文马,他奇怪物,献之纣。纣乃赦西伯,曰:‘谮西伯者,崇侯虎也。’其後西伯乃伐崇侯虎而作丰邑。”余按:圣人以救天下为心,是以东征西怨,南征北怨;必不因一身之私恨而兴师劳民,绝人之宗祀,若齐之於谭,晋之於曹、卫者然。况崇侯果恐其不利於商而告之纣,其事则恶,而其心不可谓非忠於纣也,岂容遽以为罪而灭之乎!《史记》此说盖因《皇矣》诗有“询尔仇方”之语,故附会之。不知“仇方”云者,乃国之仇,非身之仇也。《传》云:“令尹不尊诸仇雠。”又云:“以鲁国之密迩仇雠。”此必崇侯暴虐,侵噬小国,而周亦被其害,故云“仇方”,奚必谮文王而後可谓之仇哉!《传》云:“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是伐崇明以无道故,非以谮己故也。果因谮文王而伐之,《传》岂得但谓之“德乱”乎!且《周本纪》谓崇侯以积善累德谮之纣,《殷本纪》又谓崇侯以窃叹九侯告之纣,司马氏已自无定说矣。乌在其可信哉!故今不载。说并见後《帅殷叛国条》下。
  “临冲闲闲,崇墉言言,执讯连连,攸馘安安,是类是,是致是附,四方以无侮。临冲,崇墉仡仡,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以无拂。”(《诗大雅》)
  △伐密、崇当在三分有二之前
  《史记周本纪》以虞、芮质成为文王受命之年,而云“明年,伐犬戎。明年,伐密须。明年,败耆国(即《书戡黎》)。祖伊惧,以告纣。明年伐于阝。明年,伐崇;自岐下徒都丰。明年,西伯崩。”《通监纲目前编》悉用其年以纪周事,遂以伐密伐崇为在三分有二之後。余按:文王伐国多矣,而《皇矣》诗独称崇、密,则是崇、密为大国也。然於密但言“侵自阮疆”而已,於崇则记其战胜攻取之略,而云“崇墉仡仡”,“崇墉言言”,则是崇尤强也。丰者,崇之境也,故《诗》云:“既伐於崇,作邑於丰。”《传》云:“崇在县;丰在县、杜陵西南。”则是汉、唐建都之地,崇实据之。当文王在岐时,地偏国狭,介居戎、狄,而崇以大国塞其冲,文王安能越崇而化行於东南之诸侯乎!诸侯即慕文王之德,安能不畏崇之侵陵遮击而远从於周乎!且崇去周仅三百里,文王尚不能以克之服之,又安能悬师二千里外以伐密迩王室之黎,致商人忧旦夕之不保乎!由是言之,伐密伐崇当在文王中年三分有二之前,其时不过西方诸侯归之而已;自灭崇後,周始盛强,通於河、洛、淮、汉之间,然後关东诸侯得被其化而归之耳。故《诗》於灭崇之後曰“四方勿拂”,於作丰之後曰“四方攸同”也。《史记》之言,疑亦有所本;然观魏惠王之後元而以为襄元年,则固不能无误。惟《易纬》以伐崇为文王二十九年事,其书虽不经,而此事於理为近。故今虞、芮、密、崇之事虽仍《史记》次之,而皆载之文王受方国造区夏之前。
  【存参】“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军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复伐之,因垒而降。”(《左传》僖公十九年)
  △崇之再伐始克之故
  按《皇矣篇》前云“是致是附”,後云“是绝是忽”,则是文王於崇固尝再伐而後克之,《传》言不无据也。但子鱼之意欲襄公之自修无阙而後动,措词不审,遂若文王之轻举於初者,非也。《经》曰“临冲闲闲”,曰“是致是附’,是文王之初伐原无意於灭崇也。《经》曰“临冲”,曰“是伐是肆”,是文王之再伐原志在於必克也。故朱子《诗传》曰:“始攻之缓,战之徐也,非力不足也,非示之弱也,将以致附而全之也;及其终不下而肆之也,则天诛不可以留,而罪人不可以不得故也。”可谓得当日之情矣。盖文王之自修,原不待於临时,而亦无灭国以辟土地之心;苟其畏威而修德,则圣人亦乐与之更始;必其怙恶而阻兵,然後不得已而灭之耳。细玩《经》文,事理自明。然所云“闻崇德乱而伐之”者,则得圣人之实,足证《史记》崇侯虎谮文王之诬。故存之。读者不以词害意可也。说并见前《舜治定功成篇征苗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