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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明-陈继儒
宋钱明逸,久在禁林,不满意出为泰州,居常怏怏不事事,韩魏公闻之,语人曰:“己虽不足,独不思所部十万生灵耶?”我朝刘忠宣公大夏、张简肃公敷华,二公皆天顺甲申进士,选庶吉士。李文达公、彭文宪公时在内阁,欲留二公官翰林,二公力辞不就。后二公皆以政事遂为名臣。夫钱明逸以翰林为重,故见得民事轻;刘忠宣、张简肃以民事为重,故见得翰林轻。今新郎君胸中,若使具此公案,则未入馆选者,请托之心自消;而已出秘书者,怨尤之念自泯。
吐谷浑阿柴,有子二十人。疾病,命诸子各献一箭。取一箭授其弟慕利延,使折之,利延折之。又取十九箭,使折之,利延不能折。阿柴喻之曰:“汝曹知之乎?孤则易折,众所难摧。戮力同心,社稷可固。”言毕而卒。袁绍遣人招张绣,绣欲许之。贾翊于绣坐上,谓绍使曰:“归谢袁本初,兄弟不能相容,而能容天下士乎?”绍二子谭、尚俱未立,绍卒,二子治兵相攻。王修谓谭曰:“兄弟者,手足也。辟人将斗而断其右臂,曰我必胜,可乎?”二子不从,卒为操所灭。法昭禅师偈云:“同气连枝各自荣,些些言语莫伤情。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古人谓人伦有五,而兄弟相处之日最长。君臣遇合,朋友会萃,久速固难必也。父生子,妻配夫,其蚤者皆以二十岁为率。惟兄弟或一二年、四三年相继而生,自竹马游戏,以至骀背鹤发,其相与周旋,多至七八十年之久,恩意浃洽,猜忌不生,其乐宁有涯哉!乃有不相往来,不通耗问,遇于途则耻下车,阋于墙则思角讼。结异姓为兄弟,迎谗夫为上宾。家众操戈,野鬼瞰室。此非佛经所谓第一颠倒相者乎?”
桓玄尝诣王忱,通人未出,乘轝直进。忱对玄便鞭门子,玄怒去之,忱亦不留。时苗,字德胄,为寿春令,蒋济为治中。苗初至谒济,济素嗜酒,适会其醉不能见。苗恨,刻木为人,书曰“酒徒蒋济”,置之墙下,旦夕射之。于峤往见赵凤,凤辞以沐发。峤诟直吏,又溺于从者,直庐而去。吁!何其甚也。昔胡存齐参政折节下士,南北士大夫皆愿见之。公每患阍人不为通,是日不出,即悬一牌于门,曰:“胡存齐在家。”然则三君子之诟詈,公其见夫?
唐肃宗为太子,上使割羊臑,以馔餙刃徐啖之,上喜曰:“福禄当如是惜。”此李德裕载天宝十七事中语。乃李每食一杯羹,其费约钱三万。杂珠玉、宝具、雄黄、朱砂煎汁,过三沸即弃其滓。公之侈汰如此,何也?崖州之行,岂可专咎牛奇章来?
赵韩王宅园,谋画侔于禁省。韩王以太师归第,百日而薨。子孙皆家京师,罕居之。故园地亦以扃钥为常,岁时惟厮养、拥畚负锸者于其间而已。宋丞相陈秀公治第于润州,极为闳壮,池馆绵亘数百步。宅成,公已疾甚,惟肩舆一登西楼而已。人谓之三不得:居不得,修不得,卖不得。善乎黄山谷之言曰:“余谪处宜州半载,官司谓余不当居关城中,乃抱被出宿于城南。余所僦舍虽上,两旁风无有盖障,市声喧杂,人不堪其忧。余以谓家木农桑,使不从进士,则田中庐舍如是,又何不堪其忧耶?”
人主宫闱之中,少有偏昵,臣子不可妄有攀援,亦不可过为排击。如汉高文时,常欲易太子,张子房惟安太子则已耳,不能使帝之必去戚夫人也。袁盎惟止慎夫人不与后并坐则已耳,不能使帝之必去慎夫人也。盖内阃燕私,人臣之分,自有不敢与者。若使果能使二帝去二夫人,亦岂人臣之福乎?孔子不止鲁之女乐,管仲不去齐桓之六嬖四姬,古之圣贤,皆有深见。而少年喜事者,形之章奏,刻之书帙,至遍于辇毂市肆之间,此在布衣交友不能堪,而天子能容之乎?不曰立党,则曰离间;不曰树功,则曰挟制。吾惧国本因之而动摇也。
韩退之与凤翔邢尚书书云:“阁下之财,不可以遍施于天下。在择其人之贤愚,而厚薄等级之可也。假如贤者至,阁下乃一见之,愚者至,不得见焉,则贤者莫不至,而愚者日远矣。假如愚者至,阁下以千金与之,贤者至,亦以千金与之,则愚者莫不至,而贤者日远矣。”杜祁公衍,性好施,张环曰:“公之好施,人所能及也。其不妄施,人之所不能及也。”吁!今之施者,半及于沙门弟子止矣。余以为此不惟施之三宝,而当并施之三教;不惟施之三教,而当首施之三族。
昔诸葛孔明为相,惟城都八百桑。唐元载为相,及其败也,籍其家,胡椒八百斛。呜呼!夫人以百年之身,天假以年,不过八十、九十,姑以八十为率,计其得志不过三十四年而已,岂有三四十年之间,能食胡椒八百斛之理?亦愚矣哉。自古居相位者,何尝死于饥寒,而常死于财货,可笑也。
张子房欲辞封爵,第曰:“昔与陛下遇于留,封臣留侯足矣。”薛包与子弟分产,奴婢引其老者,曰:“与我共事久,若不能使也。”田庐取其荒颓者,曰:“吾少时所理,意所恋也。”器物取朽败者,曰:“吾素所服食,身口所安也。”夫谢赏则辞尊居卑,逊产则舍肥就瘠,犹且委曲其词,名迹俱掩,不惟使让者无名,且使受者无愧。古人至德如此。
樊伷叛吴,吴主召问潘浚。浚请五千兵往,足可擒伷。吴主曰:“卿何以轻之?”浚曰:“伷昔尝为州人设馔,比至日中,食不可得,而十余自起。此亦侏儒一节之验也。”权遣浚往,果斩之。宋时御史有阍吏,隶台中,事二十余中丞矣,善评官之优劣。每声诺时,视中丞贤则横其挺,中丞不贤则直其挺。此语传于缙绅,范讽为中丞,阍吏适报事,范视之,其挺直矣。立召问,曰:“尔挺忽直,岂睹我之失耶?”吏初讳之,苦问,乃言曰:“昨日见中丞召客,亲论庖人以造食,中丞指挥者数四。庖人去,又呼之,复叮咛教诫者又数四。大凡役人者,授以法而睹其成;苟不如法,有常刑矣。何事喋喋之繁?若使中丞宰天下之事,不止一庖人之任,皆欲如此喋喋,不亦劳而可厌乎?某心鄙之,不知其挺之直也。”范大笑惭谢。夫小事得,大事尚会错。闲时得,忙时尚会错。今馔客设食且如此,况其他乎?故于潘浚之笑樊伷,可以知将。于阍隶之笑范讽,可以知相。
蔡襄自给事中、三司使,除礼部侍郎、端明殿学士,知杭州。初英宗入为皇子,中外相庆,知大计已定矣。既而稍稍传言有异议者,指蔡襄一人。及即位,始亲政,每语及三司事,有忿然不乐之意。蔡公终以此疑惧请出。既有除命,韩琦因为上言:“蔡襄事出流言,难以必信。前世人主以疑似之嫌,害及忠良。可以为鉴。”欧阳修亦启曰:“或闻蔡襄文字,尚在禁中,陛下曾观之否?”上曰:“文字即不曾见,无则不可知其必无。”修奏曰:“若无文字,则事未可知。就使陛下曾见文字,犹须更辨真伪。往时夏竦欲陷富弼,乃先令婢子学石介书字。岁余学成,乃伪作介与弼书,谋废立事。书未及上,为言者廉知而发之。赖仁宗圣明,弼得免祸。至如臣丁母忧服阕,初还朝,有嫉忌臣者,乃为撰臣一札子,言乞沙汰内官,欲以激怒群阉。是时家家有本,中外喧传,亦赖仁宗保全,得至今日。由是而言,陛下曾见文字,犹须更辨真伪,何况止是传闻,疑似之言,何可为信?”上曰:“官家若信传闻,蔡襄岂有此命。”真庙时,有卜者上封事,言干宫禁。上怒,令捕之,系狱,坐以法。因籍其家,得朝士往还书牍。上曰:“此人狂妄,果臣僚与之过从,尽可付御史狱案劾。”王旦得之以归,明日独对曰:“臣看卜者家藏文字,皆与之算命选日草本,即无言及朝廷事。臣托往来,亦曾令推步星辰,其状尚存。”因出以奏曰:“果行,乞以臣此状同问。”上曰:“卿意如何?”旦曰:“臣不欲因此卜祝贱流,累及朝廷。”上乃解。公至政府,即时焚却,继有大臣力言乞行,欲因而挤之,上令中使再取其状,旦曰:“得旨已尽焚之。”事乃寝。余尝谓古今文字之祸,其端有三:或君子以此攻击小人,而为背城一战之举;或小人以此排陷君子,而为打尽一网之谋;或有山人游客,搅乱于小人、君子之间,而为快心报复之计。国家若遇此事,执政从中调停,而谏臣不得从旁过为穷究,则庶乎群涣而党解矣。且一切私揭冤单,歌谣谤帖,皆不必论其真伪是非,但俱付之祝融一炬,岂不为天地间洁净,了无数龌龊公案?
卷五
仁宗朝,谏官累言:“陈执中不学无术,非宰相器。陛下眷意不替者,得非执中尝于先朝乞立陛下为太子耶?先帝二子,而周王已薨,立嗣非陛下而谁?”上曰:“非为是。但执中不欺朕耳。”嘉祐中,文潞公、富郑公为相,刘公沆、王公尧臣为参政,议立皇嗣,事秘不传。永丰中,三公已薨,独潞公留守西京。召赴阙,恩礼隆厚。及还,上作诗送行,有“报在不言功”之句。乃知丙吉而后,如潞公者,非特谨厚得体,可格九重,亦恐谗间小人如阴螫执中者,借以为口实耳。
杜舍人弱冠成名,制策登科,名振京邑。常与同辈城南游览,至一寺,禅僧拥褐独坐,与之语,玄言妙旨,咸出意表。问杜姓字,又问修何业,傍人以累捷夸之,顾而笑曰:“皆不知也。”杜叹讶,因题诗曰:“家在城南杜曲傍,两枝仙桂一时芳。禅师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意味长。”郑礼臣初入内庭,矜夸不已,同席诸人皆不能对,甚减欢笑。有妓下筹指礼臣曰:“学士言语,毋乃得色。然学士一时清贵,亦在人耳。至如李隙、刘承雍亦常为之,又岂能增其声价耶?”诸人跃起,喜不自胜。礼臣因引满自饮,更不复言。韩退之三子,绾、衮皆擢第,衮为状元。退之名若山斗,而不闻世有状元衮者,史亦缺之。以此知科名难恃也,而况不足以惊黄面头陀、红颜女子乎?
绍兴二年,虏寇谢达陷惠州,民居官舍焚荡无遗,独留东坡白鹤故居,并率其徒葺治六如亭,烹羊致奠而去。次年海寇黎盛犯潮州,悉毁城堞,且纵火至吴子野近居。盛登开元寺塔见之,问左右曰:“是非苏内翰藏图书处否?”麾兵救之。吴氏岁寒堂民屋附近者,赖以不毁甚众。王荣老尝官于观州龙官,渡观江,七日风作不得济。父老曰:“公舟中必有奇异,此江神极灵,当献之得济。”荣老顾无有,止有黄麈尾以献之,风如故。又以端石砚献之,风愈作。又以宣包、虎帐献之,皆不验。夜卧念曰:有鲁直草书扇头子,题韦应物诗曰:“为怜幽草涧边行,上有黄鹂绕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公取视,恍惚之势,曰:“我犹不识,鬼宁识之乎?”持以献之。香火未收,天水相照,如两镜对展,南风徐来,帆一饷而济。夫文人翰墨,即盗贼、鬼神且不能忘情如此,后世嫉贤如仇,讳文若祟,岂别具一肺肠耶?
邵伯温少时,读《文中子》,至“使诸葛武侯无死,礼乐其有兴乎?”因著论,以谓武侯霸者之佐,恐于礼乐未能兴也。康节先生见之,怒曰:“汝如武侯,犹不可妄论,况万万相远乎?以武侯之贤,安知不能兴礼乐也?”伯温自此于先达不敢妄论。刘壮舆尝摘欧阳公《五代史》之讹误为纠缪,以示东坡,东坡曰:“往岁欧阳公著此书初成,王荆公谓余曰:‘欧阳公修《五代史》,而不修《三国志》非也,子盍为之?’余固辞不敢当。夫为史者,网罗数十百年之事,以成一书,其间岂能无小得失?余所以不敢当荆公之托者,正畏如公之徒掇拾其后耳。”余闻之师云:“未读尽天下书,不可轻议古人。”然余谓真能读尽天下书者,益知古人不可轻议。后生哓哓,只为不遇苏邵两先生垆埵,然究竟坐胸中书少耳。
白乐天一帖云:“庐山自陶谢洎十八贤已还,儒风绵绵,相续不绝。贞元初,有符载、杨衡辈隐焉,亦出为文人。今其读书属文,结草庐于岩谷间者,犹一二十人。即其中秀出者,有彭城人刘轲。轲开卷慕孟轲为人,秉笔慕扬雄、司马迁为文,故著《翼孟》三卷、《豢龙子》十卷,杂文百余篇。而圣人之旨,作者之风,虽未臻极,往往而得。予佐浔阳三年,轲每著文,辄来示予,知轲志不息,异日必能跨符杨而攀陶谢。轲一旦尽赍所著书及所为文,访予告行,欲举进士。予方沦落江海,不足以发轲事业,又羸病无心力,不能遍致书于台省故人,因援纸引笔,写胸中事授轲。且曰:‘子到长安,持此札为予谒集贤庾三十二补阙、翰林杜十四拾遗、金部元八员外、监察牛二侍御、秘省萧正字、蓝田杨主簿兄弟。彼七八君子,皆予文友。以予愚直,尝信其言,苟于今不我欺,则子之道庶几光明矣。又欲使平生故人,知我形体已悴,志气已惫,独好善喜才之心未死。去矣去矣,特此代书。三月三日乐天白。’蒋侍郎家有杨文公与王魏公一帖,用半幅纸,有折痕。其略云:“昨夜有进士蒋堂,携所作文来,极可喜,不敢不布闻,谨封拜呈。”苏子瞻曰:“夜得一士,旦而告人,察其情若喜而不寐者。”世言文公为魏公客,公经国大谋,人所不知者,独文公得与。观此帖,不特见文公好贤乐士之意,且得一士,必亟告之,其补于公者亦多矣。吁!王公不下士久矣,有耳不闻,有睛不转,有口不嘘,有手不援,此讵可令香山、眉山两长者见也。
中黄先生云:“明不触物。”此言极有味。若洞然烛他人之恶,不随他转而已。此外,不宜发明太尽,恶讦为直是也。但当生大慈怜悯心,方便譬喻,引之归于正道。不可则止,毋自辱焉。若忿嫉于顽,极口攻之,则是与之修怨,何取其为明哉!玉真先生云:“大凡人自己本来福积不厚,肆口又无忌惮,愈见薄福。”要见薄福证验,若平生数奇多忤,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也。故谮人翩翩,啬夫喋喋,非有冥祸,则有奇穷。而吕公著约识精言,孙奭议论有根底,韩琦明足以照人之奸,未尝形诸词色。真大人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