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余渖


  访章太炎夫人。夫人以余与太炎旧交,述炎丈晚年以旧学不传为忧,而投贽者遂众,所进者杂,规之未能止也。炎丈既从怛化,而门下自旧日诸大弟子如朱逖先、汪旭初外,新进如潘某及某某尚可称为无忝,而率藉此标榜以为己利,尤以沈某为甚。上海太炎文学院之设,即为若辈所以为资者。及经多方经营得以立案,而若辈造为高自标榜之语,忽焉星散,如此者非一二事,未亡人以为苦也。余不详炎丈晚年事,其逝世后及门所为更未有所闻。夫人之言,必有所苦而发,记之以见学术林中亦复戈矛森立也。

  三十一年四月廿二日,章太炎夫人与夏瞿禅来访。章夫人贻余《章氏丛书》三编,然皆太炎杂文,其中实多不必存者,盖酬应及有润笔之作,不免多所迁就,如太炎之文学,无此已堪百世也。及门以广搜为贵,故片纸只字,将在所必录矣。谈次,颇及炎丈往事,夫人因及炎丈被幽北京钱粮胡同时,袁世凯使其在上海之讠刺机关,多方谋致夫人于北京,自有所用意也。夫人断然不往,因以此为章氏尊卑所不谅,炎丈亦有不满之词。后虽得白其情于炎丈,而时则北京某报居然以炎丈夫妇仳离之事载矣。余乃以一事质夫人:“当余十八年任教部抵都,时黄季刚教授中央大学,余于一日傍晚抵其寓,盖以与之不见数年,得一谈为快也。因询及炎丈,而季刚语余曰:‘章先生甚恨你。’余愕然。余思虽与炎丈近时踪迹多疏,若言往昔,炎丈与余固信义相孚者也,何事乃甚恨余?复问季刚,亦止唯唯而已。未知夫人亦曾闻及炎丈有所以恨余者乎?”夫人慨然曰:“北京某报之诬余,即出季刚。季刚好造生是非,其言实不可听,此人为文人无行之甚者。”因历举其事。有为余所知,有为余所未知者。季刚为人在其同门中,如朱逖先、马幼渔、沈兼士辈固习知之,会集闲谈,辄资以为助。忆其将离北京大学时,其同门者皆厌与往来,唯钱玄同犹时过之。一日,余往谈甚久,季刚若倾肺腑,且约越日午饭于其家,期早至为快。乃及期而往,则季刚高卧,久候而后出。时至午矣,余腹枵矣,然绝无会食之象。逮午后一时余,余饥不可忍,乃陈宿约。季刚瞠然曰:“有是乎?余忘之矣!”草草设食而罢。余始信其同门之言。及其后为同门者所挤,而胡适之因利用以去季刚。季刚不善积,得束修即尽,至是无以为行,复依余为周旋于蒋梦麟,乃得离北京也。不意又造作炎丈恨我之言,殊未悉其意之所在。

  ◎刘崧生

  智影顷语余,刘崧生病数月矣。医者疑为肝炎,不治之疾也。余于崧生相识已晚,“五四”运动时,嵩生方居北京,为律师,有藉藉名。即挺身为各校被捕学生义务辩护,余钦服其人。十年六月三日,新华门之役,余为徐世昌所讼,崧生亦愿任辩护,其好义如此。越年,余乃得与交。崧生福建人,善别味,其庖丁治馔美。时广东郑天锡、黄晦闻,浙江陈伏庐丈及汤尔和、余越园、蒋梦麟,皆与嵩生善。有一时间,轮流为东道,每星期一会,限费不多而馔必精美,然唯崧生与天锡家为最佳,天锡且自治馔,材料必校锱铢也。每会高谈大嚼,极酒酣耳热之兴。其后余与晦闻、梦麟皆离故都。二十年,余复至而崧生南行,不相闻问。前年一遇于道,略语而别。今闻智影言,即托转询嵩生寓址,亟欲访存,而今晨读报,乃见其讣矣。回忆前情,不胜腹痛。三十年九月廿四日也。

  刘崧生与余越园皆喜骂人,然嵩生不妄骂。嵩生故属进步党,尝为国会议员,然未尝就仕途。越园亦异之,近尚欲谋得国民大会代表也。

  嵩生、越园饮酒量皆弘。尝在崧生家,饮百廿年前绍兴酒及七十年前绍兴酒,酒皆成膏矣,非以新酒和之不能饮。百廿年者味极醇,入口几如饮茶,而齿颊皆芬。

  ◎罗文干

  三十年十月十八日,报载罗钧任没于广东乐昌县。钧任名文干,留学英国,治法律学。建国初,任京师总检察厅检察长,检举袁世凯叛国称帝,大得称誉,其胆识固可服也。十年,王亮畴宠惠组阁,钧任长财政,力任整顿。而陆长张绍曾谋取王以自代,与众院议长吴景濂等以奥款事,白总统黎元洪,将钧任迳交法院看管。然莫须有之狱终白,而钧任之廉洁转为世信。其后任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特别费用余而不入私囊,则殆自来所未有。钧任与亮畴同乡同学,同得时誉,然亮畴之骨气远逊钧任也。亮畴内阁既为绍曾等所毁,钧任被逮,亮畴不能以去就争,而犹思恋栈。时余佐汤尔和为教育次长,亮畴辞职之前夕,与外长顾少川维钧等集尔和家,亮畴不欲因钧任事而去职,谓尔和曰:“你是医生,当知医生以救人生命为务。余今日当以救国为先。”尔和曰:“人正要打杀你。”卒以尔和力持,遂辞职而绍曾代理国务总理矣。继长外交者为黄膺白郛,时膺白正寓绍曾家,人谓膺白实与其事也。膺白就任外长后,第一件公事即签定金法郎案。膺白曾语余曰:“我当时拿笔,手为之抖。”盖虑步钧任之后尘也。钧任之狱,非财部科长徐曙岑行恭挺身力证,几不免于缧绁。而亮畴去职后,亦未尝为钧任力也。彼时尔和颇谋脱钧任,故钧任与尔和交遂密。其后相偕入吴佩孚幕,又同赴奉天,为张学良客。此后乃分道矣。钧任平日喜语,语不避人,然率直出肺腑。抗战之始,桂军欲效兵谏,胡适之致谴于桂军领袖李宗仁、白崇禧,钧任亦斥适之,语严而隽。钧任故与适之善,然不阿友也。今闻其丧,失一良友,而不得临抚其棺,怆何如也。

  ◎汤李之交

  李拔可先生以《硕果亭诗》见贻,都二卷,附《墨巢词》。拔翁诗入宋人堂奥,评者以为似后山。其《荔枝》一绝云:

  蜀道何曾听子规,归心自与水争驰。

  三更失去乌尤寺,却向渝州见荔支。

  隽永清雅,唐人风格。又有《赠汤颐琐》云:

  细书摩眼送残年,皮骨绳床坐欲穿。

  自笑众中能着我,不逢佳处亦参禅。

  劳生已付磨人砚,世故犹撑逆水船。

  上下云龙吾岂敢,相看乌可待谁怜。

  颐琐为余父执,汤伯繁丈荣宝别号。丈为汤雨生先生侄曾孙,幼有慧性,才华卓越,与费圮怀念慈、江建霞标同学。费、江皆捷南宫,入翰苑,且载时誉,而丈阒然里,教书游幕,终身不得志,屈蠖叱咤,而性复难谐于俗。常居上海,为小型日报如《采风报》、《游戏报》之类,日撰谐嬉之言数则,以此资生。及入商务印书馆,司文墨,生活始得安定。居馆近二十年,得积资三千银圆,乃失于兵,遂仍以穷死,年七十七矣。夫人史氏,溧阳故相之裔女,丈之孟光也。晚岁伤明,亦以穷死,后丈四年,年八十一。丈工诗,颇似其乡先生黄仲则,其集晚始梓行。余父与丈契似金兰,然无谱系之联。夫人则与余母结盟,内外之交皆无间也。余父殁前,欲托孤于丈。及卒后一年,丈自苏州至杭会葬,挈余归苏州,延刘先生题为余授课。盖有延陵挂剑之意,风谊为余所感佩,终身矢之者也。丈虽工于文,而顾拙于簿书,在商务印书馆时,治文墨每不当张菊生先生意,辄令重草,有时复草至再三,丈不耐也,则每更而愈失。时陈叔通师丈与共事,辄代为治,而拔翁亦调护之,故久于位。读此诗知翁于丈之厚。

  ◎王静安

  □(三十一)年五月廿九日,某报载何天行“王静安十五年祭文”,意在发明静安本心不在为遗老,其死则困于贫。夫静安是否不愿竭忠清室,其人死矣,无可质矣;至于其死,实以经济关系为罗叔言所迫而然,则余昔已闻诸张孟劬,惜未询其详。后又闻诸张伯岸,则未能言其详也。静安确是学者,余于三十年前即识其人,而不相往还(其弟哲安为余同学于养正书塾者也)。及其任北大教授,复相见焉,而亦无往还。国民军幽曹锟,逐溥仪。溥仪遁居东交民巷。时议颇虑其为人挟持,余欲晓以祸福,往请见。抵其所寓,则有所谓南书房侍从者四人,延余入客室。余申来意,有满人某以手枕首示余,谓皇上正在午睡,如有所言,请相告,可代达也。余不愿与若辈言,遂辞而出。此四人者静安与焉。越日,赵尔巽托邵伯纟告余,愿相见。据伯纟云:溥仪以余时方代理教育部务,乃国务员身份,骤不敢见也。余以次珊先生年长,遂谒之其第,然次老并未表示代表溥仪者,故余亦略申余意耳。自此一晤静安,遂隔人天,不意倏焉十五寒暑也。静安毕生态度可以“静”字该之。

  ◎吴雷川

  吴雷川先生震春,余舅父邹子苌先生之内弟,清德宗光绪廿四年翰林,然绝无得色。建国元年,入教育部为签事,靖共厥位,余长教部,擢为参事。国民革命军既定南京,蒋梦麟长教部,请为常任次长。不久,辞去,为燕京大学校长,盖先生自少遇艰屯,中岁归依基督,大为同教中人信仰故也。然先生实以儒理文之,比见先生在北平所为《利与命》讲稿,其释命为环境,与余昔见相契。余昔在北京大学,为诸生讲《庄子》,颇发挥此义,庄子所谓命与孔子、孟子同。墨子所以非命,正以其主张天志明鬼不相容故也。特先生未悟环境之“命”字当作“令”,命乃假借字耳。比又闻先生研究墨子与耶稣,谓耶稣之本旨,不在创立宗教,实欲改建社会,趣于共产主义,故揭平等博爱之旨。先生年七十矣,老而笃学如此。其行谊尤有足传者,平生谨予取,一介不苟。十年前,以窘乏而又病心藏重症,不能事事。余为书告其门人邵元冲、赵述庭等,元冲等乃共醵资奉之。先生初不肯受,后乃曰:“存之,待吾必不得已而后用。”而其佣文子者,一家依先生食,先生先急文子而后己,尝与余言:“人皆相需,吾与文子正相需也。”陈伏庐丈先生之从姑婿也,久居北平,一岁南行,请先生为守其平寓,先生即与丈之佣者共饮食,盖实信理而能率履者也。

  ◎马君武

  马君武死矣。三十五年前,余佐邓秋枚治《政艺通报》于上海,君武与马一浮邀余同游西湖。时值暮春,自上海乘轮船至杭,君武、一浮同寓于斗富三桥河下一过塘行中。时杭州唯有爵禄客栈较大,其他皆逼窄不堪居也。次日买舟至茅家埠,遇雨,君武、一浮遂宿云林寺,余独归。转眼三十余年,一浮避兵入川,君武还广西,长广西大学,不通音问。君武长余四岁,一浮长余二岁,彼时朱颜绿鬓,各自负以天下为任。乃一浮寻即自匿陋巷,日与古人为伍,不屑于世务。君武西游,留学于德国,及归而与政,然所成与余相若,实皆未可以为有利于天下也。辛亥之冬,与君武晤于《民立报》馆,时皆访于右任也。十五年前复相见于北京,君武少年,风姿失丽,至此憔悴非复当年之俊矣。君武少孤,事母孝,然有断袖之癖。唐桂良语余,君武之董君,君武市妇人服,使夕而衣之,俨然处子也。君武初在上海时,必与国是之会,其演说辄有三件事,每拳而初伸小指,继以无名指,再伸将指,数而说之。余屡试不爽也。

  ◎王文韶

  清末故相王文韶,字夔石,与余同籍故杭州府仁和县,然知者谓文实江苏嘉定人也。以进士起家,官至武英殿大学士,致仕。其在户部郎署时有声。曾国藩总督两江,赵惠甫烈文在幕府相论朝事,曾独称之。其为人尚圆到,故官湖南巡抚时有“琉璃球”之目:言其内明而外圆也。以此,居朝亦得与权贵相安。庚子义和团之变,夔丈任军机大臣。领班为荣禄,慈禧后内侄行也。一日,荣禄先至,见载澜一摺,极言夔丈媚外不忠——载澜者,端王载漪党也。——荣禄遽匿其摺。丈至,按目索此摺不得,自语曰:“尚有澜公(时载澜位公爵)一摺何在耶?”荣禄语之曰:“你不用管,丢不了的。”及入对,荣禄出载澜摺进之,奏称:“载澜荒谬之至。”慈禧怒视夔丈,而语荣禄曰:“这人靠得住么?”荣禄曰:“他人臣不敢保,王文韶必无他,臣愿以百口保之。”慈禧曰:“那便交给你,”时夔丈耳已失聪,不知所云,面若含笑,随荣禄叩首而出。荣禄以语人曰:“此人生死在顷刻间,不自知也,亦大可怜。”然戊戌政变时,上海电报局总办经连之与汪穰卿丈康年等以电报达军机处有所白,军机处无有司收发电报,皆自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转呈。时汪伯棠大燮为军机章京,见报,遽改穰丈等姓名,陈燮丈,谋保全。夔丈询荣禄:“如何处置?”荣禄曰:“斫了!”夔丈曰:“万寿在即,以此奏,恐有碍;且电中具名者,虽称浙人,然余皆不悉,此辈无知妄为,不足大惩,不如将经道(时经连之以候补道任总办)革职以示警。”荣禄然之,事遂已,其所保全者甚大。丈年逾七十,请致仕,得许。故事宰臣致仕,地方长吏巡抚以下备大学士仪仗郊迎送至里第,丈自上海乘铁道至嘉兴,改由水道进,不愿劳人也。已还第而巡抚始得报,盖犹有古人风矣。

  ◎朱强村 袁爽秋

  吾浙归安朱强村丈祖谋以词学名海内,其身长不满五尺,手指纤白类妇人,语声清细。其官礼部侍郎,值义和团之变,慈禧后实主之,而端王载漪以子立为大阿哥(清语称太子为大阿哥),倚势用事,内结宫廷,外煽团民,故祸至不可收拾。当炮轰使馆界时,慈禧挟德宗御殿,召大学士以下至九卿集议。吾浙尚书徐用仪、侍郎许景澄、太常卿袁昶皆抗言拳民不可恃,不宜轻启衅端,皆被斥责,竟死柴市。强丈亦力言其不可,其语多乡音,慈禧不能谕,注视不已,然无可罪之,幸而免。太常字爽秋,桐庐县人,其始在朝,日者言其当被刑祸,栗栗然惧。出为芜湖道,尤恐,以外吏易挂误也。尝制一囚笼,每日必一入其中以厌之,乃复归朝籍,意谓当无虑矣,然竟被大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