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索隐


   《履园丛话》:“汤文正公莅任江苏,闻吴江令即墨郭公琇有墨吏声,公面责之。郭曰:‘向来上官要钱,卑职无措,只得取之于民。今大人如能一清如水,卑职何敢贪耶。’公曰:‘姑试汝。’郭回任,呼役汲水洗其堂,由是大改前辙。”《石头记》四十一回:“贾母带了刘老老至栊翠庵来。……宝玉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么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影郭琇洗堂事也。

  其他迎春等人,尚未考出,姑阕之。又有插叙之事,颇与康熙朝时事相应者数条,附录于后。

  四十八回贾雨村拿石呆子事,即戴名世之狱也。戴居南山冈,即以南山名其集。《诗》曰:“节彼甫山,维石岩岩。”又戴之贾祸,尤在其致门生余石民一书,故以石呆子代表之。所谓:“老爷不知在那里看见几把旧扇子,回家来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谁知那雨村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拿了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公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做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为这点子小事,弄的人家败产。”扇者史也,看了旧扇子,家里这些扇子不中用,有实录之明史,则清史不足观也。二十把旧扇子,二十史也。石呆子死不肯卖,言如戴名世等宁死而不肯以中国古史俾清人假借也。拿石呆子,抄扇子,弄的人家败产,石呆子不知是死是活,谓烧毁《南山集》版,斩戴名世,其案内于连之人并其妻子,或先发黑龙江,或入旗也。

  第二十三回,回目以《西厢记》《牡丹亭》对举,四十回黛玉应酒令,并引二书,五十一回宝琴编怀占诗,末二首亦本此二书,所以代表当时违碍之书也。《西厢》终于一梦。以代表明季之记载;《牡丹亭》述丽娘还魂;以代表主张光复明室诸书。宝玉初读《西厢》,正值落红成阵,引起黛玉葬花,即接叙黛玉听曲,恰为“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其后又想起《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等句。落红也,葬花也,付红紫于断井颓垣,皆吊亡明也。奈何天,谁家院,犹言今日域中谁家天下也。黛玉应酒令引《牡丹亭》,仍为“良辰美景奈何天”,引《西厢》则曰:“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言不得明室消息也。弟四十二回:“宝钗道:‘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兄弟也在一处,……诸如这《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言此等违碍之书,本皆秘密传阅,经官吏发见,则毁其书而罚其人也。宝琴所编蒲东寺怀古曰:“小红骨贱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似以形容明室遗臣强颜事清之状。其梅花观怀古末句:“一别西风又一年”,亦有黍离之感。”黛玉道:‘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李纨道:‘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都有,老少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言此等忌讳之事虽不见史鉴,亦不许人读其外传,而人人耳熟能详也。

  第七回,焦大醉后漫骂,“众小厮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第百十一回:“大家见一个梢长大汉,手执木棍……正是甄家荐来的包勇。……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将贼打下屋来。”似影射方望溪事。《啸亭杂录》:“方灵皋性刚戆,遇事辄争。尝与履恭王同判礼部事,王有所过当,公拂袖而争。王曰:‘秃老可敢若尔!’公曰:‘王言如马勃味。’往谒查相国,其仆恃势不时禀,公大怒。以杖叩其头,血涔涔下,仆狂奔告相公。迎见后,复至查邸,其仆望之即走,曰:‘舞杖老翁又来矣!’”望溪名苞,故曰包勇。

  第十八回:“黛玉因见宝玉构思太苦,走至案旁,知宝玉只少《杏帘在望》一首。……自己吟成一律,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向宝玉眼前。宝玉遂忙恭楷缮完呈上。贾妃看毕,指《杏帘》一首为四首之冠。”似影射张文端助王渔洋事。《啸亭杂录》:“王文简诗名重当时,浮沉粉署。张文端公直南书房,代为延誉。仁庙亦尝闻其名,召入面试。渔洋诗思本迟,加以部曹小臣乍睹天颜,战粟不能成一字。文端代作诗草,撮为丸置案侧,渔洋得以完卷。上阅之,笑曰:‘人言王某诗多丰神,何整洁殊似卿笔?’……渔洋感激终身,曰:‘是日徽张某,余几曳白矣。’”

  元妃省亲,似影清圣祖之南巡。盖南巡之役,本为省观世祖而起也。第十六回:“赵嬷嬷道:‘我听见上上下下噪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他去。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缘故?’贾琏道:‘如今当个体贴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当个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风姐笑道:‘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们没造化赶下。’赵嬷嬷道:‘阿呀呀,那可是千载难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化的淌海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一次……。’赵嬷嬷道:‘如今还有现在江南的甄家,阿呀呀,好世派,他家独接驾四次。……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赵嬷嬷说省亲是怎么个缘故,可见省亲是拟议之词。康熙朝无所谓太上皇,而以太上皇与皇太后并称,是其时世祖未死之证。宫妃省亲与皇帝南巡事绝不同,而凤姐及赵嬷嬷乃缕述太祖皇帝南巡故事,且缕述某家接驾一次某家接驾四次,是明指康熙朝之南巡,不过因本书既以贾妃省亲事代表之,不得不假记南巡为已往之事云尔。

  右所证明,虽不及百之一二,然《石头记》之为政治小说,决非牵强傅会,已可概见。触类旁通,以意逆志,一切怡红快绿之文,春恨秋悲之迹,皆作二百年前之因话录旧闻记读可也。

    民国四年十一月著者识。



附录一  红楼梦考
   
 钱静方


《红楼梦》一书,描写人情世故,深入细微,脍炙人口者,垂二百数十年矣。前清俞曲园先生尝考之,谓为康熙朝相臣明珠之子而作。明珠姓纳兰氏,长白人,其子名成德,字容若,长于经学,又好填同。《通志堂经解》每一种有纳兰成德容若序,即其人也。乾隆五十一年二月二十九日上谕,成德于康熙十一年壬子科中式举人,十二年癸丑科中式进士,年甫十六岁。然则其中举人止十五岁,于书所述颇合。此书末卷,自具作者姓名曰曹雪芹。袁子才《随园诗话》云:“曹楝亭康熙中为江宁织造,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书,备极风月繁华之盛。”则曹雪芹固有可考矣。又《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云:“艳情人自说红楼。”自注云:“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然则此书非出一手。按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始于乾隆朝,使出曹手,必不备此体例,而是书叙科场事已有诗,则其为高君所补可证矣。俞说如是,又云纳兰容若《饮水同巢》有《满江红》词,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子清即雪芹也。余观钱唐袁兰村先生选刊之《饮水词钞》,标为长白纳兰性德容若着,下注原名成德,则容若有二名矣。

又鄞县陈康祺先生《郎潜二笔》云:“姜西溟太史与其同年李修撰蟠同典康熙己卯顺天乡试。时因士论沸腾,有‘老姜全无辣气,小李大有甜头’之谣。风闻于上,以致被逮,姜竟卒于请室。第前辈多纪述此事,而不能定其关节之有无。昔读《鲒(土奇)亭集》先生墓表,称‘满朝臣僚皆知先生之无罪’,而王新城亦有‘我为刑官,今西溟以非罪死,无以谢天下’之语,知同时公论,早以西溟之连染为冤。嗣闻先师徐柳泉先生云:“小说《红楼梦》一书,即记故相明珠家事。金钗十二,皆纳兰侍御所奉为上客者也。宝钗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妙为少女,姜亦妇人之美称,如玉如英,义可通假。妙玉以看经入园,犹先生以借观藏书就馆相府。以妙玉之孤洁而横罗盗窟,并被以丧身失节之名,犹先生之贞廉而瘐死圜扉,并加以嗜利受赇之谤,作者盖深痛之也。’徐先生言之甚详,惜余不尽记忆。”此编(指《郎潜》)网罗掌故,从不采传奇稗史自污其书,惟《红楼梦》笔墨娴雅,屡见称于乾嘉后名人诗文笔札,偶一援引,以白乡先生千载之诬。且先师遗训也。由陈之说,是《红楼》一书,写美人实写名士,特化雄为雌而已。高澹人名士奇,浙人。

前清康熙帝为右文之主,一时渡江名士,辐凑辇下。或以经术着,或以文才显,或以理学称。其遗闻轶事,往往散见于各家记载,使按图而索骥焉,虽金钗之列,上中下三册多至三十六人,亦不难一一得其形似。第恐失之附会,不若阕疑以存其真之为得也。惟《饮水词钞》一卷,为纳兰侍御亲笔所着,中有与诸名士酬唱之作。余尝读之,见为南丰梁汾而作者居多数,姜宸英次之,严绳孙、陈维崧辈又次之。以交谊言之,彼质夫、荪友、迦陵三先生,当亦在金钗之列,第不知为之影者系何人耳。

是书力写宝黛痴情。黛玉不知所指何人,宝玉固全书之主人翁,即纳兰侍御容若也。使侍御而非深于情者,则焉得有此倩影?余读《饮水词钞》,不独于宾从间得(言斤)合之欢,而尤于闺房内致缠绵之意。即黛玉葬花一段,亦从其词中脱卸而出。是黛玉虽影他人,亦实影侍御之德配也。为录三词于左,以资印证。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洒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走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侍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于中好·十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

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渡可怜宵。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

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罩画桥。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泪面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位尽风檐夜雨淋。

 

前清研究红学者,不一其说。有谓红楼一梦乃影清初大事者,林、薛二人争宝玉,即指康熙末允(礻冀)诸人夺嫡事。宝玉非人,寓言玉玺耳,故著者明言顽石也。黛玉之名,取黛字下半黑字与玉字相合,去其四点,则代理二字。代理者,代理密亲王也。和硕理密亲王名允(礻乃),为康熙帝次子,故以双木之林字影之。犹虑阅者不解,又于迎春名之曰二木头,盖迎春亦行二也。袭人为宝钗之影,写宝钗不便尽情极致,乃旁写一袭人以足之。袭人者,龙衣人,指世宗宪皇帝允祯也。海外女子,指延平王郑氏之据台湾。焦人指洪承畴,观其醉后自表战功,与承畴之为清效力者近似。妙玉乃指吴梅村,走魔遇劫,即状其家居被迫,不得已而出仕。梅村吴人,妙玉亦吴人,居大观园自称槛外人,寓不臣之意。王熙凤指宛平相国王熙。康熙一朝,汉大臣有权者,熙为第一。书中明言熙风为男子也。此说旁征曲引,似亦可通,不可谓非读书得间。所病者举一漏百,寥寥钗黛数人外,若者为某,若者为某,无从确指。虽较明珠之说似为新颖,而欲求其显豁呈露,则不及也。要之《红楼》一书,空中楼阁,作者第由其兴会所至,随手拈来,初无成意。即或有心影射,亦不过若即若离,轻描淡写,如画师所绘之百像图,类似者固多,苟细按之,终觉貌是而神非也。近人又谓《红楼》一名《情僧录》,情僧指清世祖。世祖纳冒氏之妾董小宛为妃,小宛早卒,世祖伤感不已,遂遁五台为僧,《红楼》之作,刺世祖也。此说最为谬妄。无论年岁悬殊,即事实亦多不类。近见某君着《董小宛考》以辨之矣,余何赘焉。



附录一  红楼梦考
   
 钱静方


《红楼梦》一书,描写人情世故,深入细微,脍炙人口者,垂二百数十年矣。前清俞曲园先生尝考之,谓为康熙朝相臣明珠之子而作。明珠姓纳兰氏,长白人,其子名成德,字容若,长于经学,又好填同。《通志堂经解》每一种有纳兰成德容若序,即其人也。乾隆五十一年二月二十九日上谕,成德于康熙十一年壬子科中式举人,十二年癸丑科中式进士,年甫十六岁。然则其中举人止十五岁,于书所述颇合。此书末卷,自具作者姓名曰曹雪芹。袁子才《随园诗话》云:“曹楝亭康熙中为江宁织造,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书,备极风月繁华之盛。”则曹雪芹固有可考矣。又《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云:“艳情人自说红楼。”自注云:“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然则此书非出一手。按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始于乾隆朝,使出曹手,必不备此体例,而是书叙科场事已有诗,则其为高君所补可证矣。俞说如是,又云纳兰容若《饮水同巢》有《满江红》词,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子清即雪芹也。余观钱唐袁兰村先生选刊之《饮水词钞》,标为长白纳兰性德容若着,下注原名成德,则容若有二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