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智录


  是年,应举于乡。曾侍郎以父丧故丁忧家居,应妻陈氏欲往认亲,应阻之。陈氏曰:“天下有无父母者乎?君何阻之之不情也?”应曰:“何以知曾公为卿父?”陈曰:“生父中会后,私于邻村某观之道姑而生妾,弃于路旁,养父抱养于湖也。”应曰:“有凭证乎?”曰:“无凭敢冒认耶?”应许之。陈乃直造曾府,请见夫人。夫人问其来意,陈曰:“有诗一首,不解其意,特请大人指教。”乃以诗呈夫人。夫人视之,白绢帕一幅,上题句云:“早识生为累,何如汝勿生。抱来难割爱,捐去倍钟情。梦枉蛇祥叶,心期鸟覆成。他年如聚晤,持此证分明。”下书公姓名,笔墨是其手迹。反覆寻绎,似为生女而弃之也者,究未知其原因,遂使侍婢以诗呈公。既而,公持诗来言曰:“是诗从何处得来?”陈曰:“小女生时,怀中有此。”公曰:“尚记汝之生辰乎?”陈曰:“小女得年二十三岁,养父言抱养时,适在是年闺七月初七日之晨。”公曰:“真吾女也!”遂谓夫人曰:“此弃诸路侧之女也。”夫人曰:“吾女肘后有红记如钱。”视之果然。盖道姑返俗归曾,即陈氏之生母也。曾夫妇大喜,如爱女之再生,改陈氏为曾氏,遂问抱养之详。曾氏止讳言陈公为狐,其馀一一细述。曾喜之不胜,遂谓女曰:“明日汝夫妇同来,如三晨谢亲之礼,万勿草草!”氏辞归。次日应夫妇盛服至,行翁婿礼,留之信宿,送之归。陪送之物载以后车数乘,应因而巨富。

  一日,曾女归宁,见父忧形于色,问之母。母曰:“汝父在京时尝有错误,今忽得僚友信息,仇人某御史等将交章奏参,是以忧耳。”曾女曰:“是果无一法以处之耶?”夫人曰:“某尚书与汝父系师生,若通一信息,事可中寝。但在一二日之间,迟则无及。六千里之遥,一二日书信安能得到?”曾女曰:“此易事,女曾受仙人秘法,能驾五色祥云,送信京师,往来保不日暮。”夫人喜极,与女同见曾公言之。公虽半信半疑,事属紧急,姑为一试,遂令女治装。修书甫毕,女亦结束而出。曾乃以书授女,见女以五色布袱铺地,跃身履之,忽化为五色祥云,飘飘而起,倏忽不见。曾女直造某尚书内宅,由空而降,婢媪共疑为仙。曰:“吾非仙人,请见老夫人,有急事禀白。”众引见之。时值尚书与夫人并坐,曾女自言身系曾侍郎之女,为父送信到此。尚书见信巳刻封寄,午初已到,不胜惊讶,曰:“令尊之书有一事未尝叙明,不好办理,且吾有他故请教,敬答华函,立候回音可乎?”女曰:“可。”于是持某书而南,得父书而北,复携某书而南,斜阳尚在西山也。曾公得书启视,内言事皆处妥,反忧为喜。由是曾益爱其女。后曾官至尚书,应之会殿、升任兵备道,盖曾力居多焉。

  虚白道人曰:观应公之性鲠直,而家窭贫,甚至家徒壁立,甑冷囊空,几疑一生无发迹时矣。然果终身穷困,人将以应公为口实,以为鲠直如是,宜为人所遗弃,而上达无期也。乃应公以校书为生,不屑烦人以代谋;以婚姻非耦,而劝媒者自重。如矢之操不易,生平之愿自遂,直道岂有妨于命数哉!

  应公是何等遭际。 黄琴轩

  书中自有颜如玉,吾闻其语矣,今见其人也。 盖防如

  变幻离奇处见造化,惨澹经营处见文心。 马竹吾

  晋傅长虞云:“酒色之杀人,甚于作直。”为酒色死,人不为悔,逆畏以直致祸;此由心不正直,故以苟且为明哲耳。读是篇而知正直之人固为神之所福者也。然正直如先生,而未为神之所福也,何居? 上元李瑜谨注


  宋 蕙 娘

  乾隆壬辰,某抚宪奉旨登岱祭碧霞元君,至泰安,择日致祭。县尹某立即出示,凡遐迩进香之人,不许是日上山,且使人扫除殿宇,务令清洁。至期,县尹先行,复于大殿大肆陈设毕,始请抚宪拈香。甫进殿门,恰当礼拜之处有纸锞一堆。抚宪曰:“似此竟不除去!”县尹大骇,旋见神案上有单帖一纸,上书商河某里居幼女宋蕙娘遥祭。抚宪执向县尹曰:“既曰遥祭,则焚纸锞者并未到此,其中必有神佑。”转瞬帖、灰俱杳,抚宪不胜惊异。祭事毕,回省,札谕商河县查访其事。

  盖有宋梦麟者,世居商河,居诸不裕,以训蒙为业。其妻忽得怪症,巫医穷于治术,惟坐视其死已耳。其女蕙娘,青春十四,每夜长跪院中祷祝,兼言若得母愈,亲身登岱进香,以报神庥。祷至半月,母病渐愈,一月而瘥。嗣女欲践前言,家中清贫,资斧无出,且无长兄可以作伴。女有堂叔某,每年赴泰安烧香,遂问之曰:“自脚下至岱顶,有几百里路?”其叔曰:“自此至省二百四十里,自省至泰安一百八十里,自泰安至山顶四十里,共计四百六十里。”女复问曰:“几百步为一里?四百六十里约有多少步?”其叔曰:“三百六十步一里,共计十六万五千六百步。”女切记之,乘间告父曰:“登岱之愿,势难自还。叔言至岱若干里,共计若干步,女欲于院中周围来往自步之,步满其数,即为女已登岱焚香礼拜,以了其愿,不知可否?其父嘉其用心之诚,设想之奇,许之。女于是每日除朝饔午飧外,自于院落内步之。但莲步延迟,终日仅走一万馀步。日晚报步数于父,父代记之。六七日之后,足力不及,步数渐少。至十六日,其父谓之曰:“再走五千馀步,即足其数矣。”女闻之喜甚,次日早起急步,朝食为之不暇,至午后未初之时,已足其数。其父用红帖代书邑里、姓名,并神资同焚之。焚后,清风一度,其灰毫无所存。此孝女遥祭之事,其日时即抚宪登岱拈香之日时也。

  商河令查明备由呈详。抚宪见日时相符,知为孝心所感,不胜欣慕,遂以白金二百两赠蕙娘为奁资,且谕商河令使有以厚恤之。令亦以百金为赠。

  虚白道人曰:蕙娘所为之事不奇,然属在幼女则奇;奉父母之命为之不奇,然出自心裁则奇。其设想既出乎寻常,神默佑必见于格外。其事似无,其理实有之也。

  《书》云:“至诚感神。”观于此而益信。 张子澄

  语云:“时之所不生,念专者能取之;地之所不育,志笃者能出之;身之所不到,思诚者能致之。”蕙娘可谓征致有灵矣。 盖防如

  《书》曰:“至诚感神。”可见诚则未有不灵者。况以幼女而有此孝思,其心实发于至诚,其为神所默佑,固理之常,无足怪者。 侯百里

  天露其倪,巧于牖世。 马竹吾

  可与唐高愍女、宋童八娜并传。 上元李瑜谨注



  顾 道 全

  顾道全,山西灵丘人。业儒,应童子试,天资过人,且好读书。年十七,父母欲为完婚,顾不欲,曰:“入泮后未晚。”父母喜其有志,亦遂听之。县府试皆列前名,院试辄不录,科岁皆如是。年逾弱冠矣,父母强为毕姻,顾虽不欲,不敢再言。及奠雁届期,而顾出亡灵东界直省易州。易有富室黄成,顾与有倾盖交,因往投之。黄知其学业,遂留以训子。是年提学试易,黄子秀录顾改作课文,取为案元。顾欲辞馆他往,黄不许。顾曰:“师童而徒生,俗人视之,甚属不雅。”黄曰:“学问是学问,功名是功名,岂可以功名论学问哉?”固留之,顾乃止。黄曰:“仆京师有生意一处,房舍甚多,仆欲送先生与令徒到彼处用功,不识可否?”顾曰:“仆正欲到玉京一游。”黄送顾师生到京,遂为顾纳监,曰:“先生之文,既利小试,必利大场。敬为纳监,今岁与令徒同举于乡,以师生作同年,岂非衣冠盛事乎!”顾曰:“必如君言,始不负盛情矣。”黄闻场中应用之物,举为致办。场期临迩,黄令人将场具一一取来。顾笑曰:“如此场具,合以大车载之。”黄曰:“多乎哉?”顾曰:“十分之一已敷用矣。”及入场,顾与黄秀同号。顾曰:“何遇之巧也?”既而下题,六艺二诗悉出于顾生一人之手。及二三场皆同号,顾知其中有故,不在遇合矣。二三场之文,皆顾代作。三场既毕,顾谓黄曰:“学生所录之文,其中必矣。然细玩之,总不如仆卷绵密,其中当在仆名之后。”黄曰:“得中幸甚,前后一也。”顾曰:“仆论文之成色耳。”及放榜,黄秀高捷经魁,顾落孙山之外。黄心喜面悲,极为劝慰。顾曰:“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于愿已足。仆之不中,命也,于文何咎焉?”遂辞馆,黄留之甚力。顾曰:“自今而后,矢不读书作文,留之无益。”黄于是货车送之。

  顾出京半日,顿觉饥渴,欲就野店买用饮食。至店甫坐,后来一轿车,坐一少年,丰姿秀丽,至店亦下车拂尘,既而搴帘扶一二八女郎下。顾视之,其生姿之美,国色也。顾素老成,魂魄亦为之飞越。既而,少年向顾曰:“先生何往?”顾答以回籍,曰:“似曾相识,竟记不清也。”少年曰:“昨乡试头场与君同号,何忘之耶?”顾曰:“是也,尊姓贺,万福其大名也。适从何来?”贺指幼女曰:“此小妹,昨因外祖家有娶妻之事,前往接轿,今接回耳。”顾曰:“字何清门?”贺曰:“尚未。”既而,沽酒谈心。贺曰:“场中之事,六艺皆君自作,乃令徒高捷,君落第,岂非命乎?”顾曰:“学生中亦佳,可知非文之不足领荐也。”贺曰:“先生尚欲设帐乎?弟可为先生成一美局。”顾本不欲复蹈故辙,为女故,可借此为近芳容之阶级,遂曰:“既有美意,敢劳清神。且愿赁室一楹,存身以俟之。”贺曰:“寒舍即可下榻。”顾甚喜。贺曰:“日已向夕,道之云远,至舍下再谈可也。”遂算还酒食之资,各自升车,日暮始至。顾欲买饭自度,贺不可,食必与俱。一日设酒清谈,约邻生王某为陪,言及文章,顾侃侃而谈,贺与王心悦诚服。贺欲师事顾,顾不欲,遂结为友。凡顾改作文章,贺视如珍宝,曰:“真天下之奇才也!”一日,贺曰:“喜信报君知,来岁恩科已准。”顾曰:“矢不读书,况下场乎?”贺惊问其故,顾不言;亟问之,仍不言,贺乃止。

  初,顾之从贺而西也,原为贺万福之妹美。衷情无由达,思惟王生可作冰人,而交浅不可言深,因屡市肴酒与王畅饮。既熟,遂以情告。王曰:“可,姑为君作伐柯之斧。”王乃乘间告贺。贺使妻请妹至,曰:“客舍顾生,烦王生为妹作媒。论顾生之才学,中会如拾芥,因恨功名迟暮,矢不应试,不听规劝。”妹不语。贺复曰:“如顾生听人解劝也,未始不可与结丝萝。”贺妹曰:“未有不受劝之人,在劝之善不善耳。”贺闻妹言,知已意肯,遂与顾结婚姻,即贺室成婚。合卺之夕,如鱼得水。顾曰:“洞房花烛之乐,远胜金榜题名。”更置功名于度外矣。及过三、九、六日,贺氏曰:“闻君不事举业,胡为乎?”顾曰:“命薄。”氏曰:“妻随夫贵贱,君命薄,妾亦与之俱薄。然君文果人屡录之而售,君屡录之而不售,妾即与君乞丐终身,夫何憾!乃一试而辄诿以命数,顿弃前功,君何视君文太高,而视君命太卑也?”顾不语。氏复曰:“黄秀之录君文而中也,未必君文系必中之文,或渠福命应尔。何也?未试之他人也;君自作自录而不中也,不可信君文宜中而不中,或文中尚有瑕疵。何也?止君自谓必中也。一试不第,宜再加功苦,以图后售,乃竟顿灰心志,几于自暴矣。语云:‘男儿当自强。’君何不自强若是也?”顾面红过耳,无言可答。女复曰:“君是举也,不能扬名声以显父母,是无父子也;既是读书人,不能衣紫服朱,是无君臣也;谠言正论而不听,是无朋友也;不能得一官半职以封赠妻室,是无夫妇也。人伦有五,君弃其四,斯时君应自愧死,尚高自位置也?当结亲之时,妾兄与妾商之,言君无志功名,不听解劝。彼时妾相君为翰院之才,遂曰:‘人未有不受劝者。’妾兄闻妾之言,遂以妾归君。今果执迷不悟,甘为庸庸碌碌之辈,妾诚有眼无珠,不足相天下士!且君曰命薄,自薄之也;妾之命薄,以君自薄君命而薄也。妾不惟君是怨,其谁怨乎?”言已,涕泣不已。及夜,顾寐忽醒,见灯明于室,妻已悬梁自缢。急起释放之,幸缢时未久,既而复苏。氏曰:“君救妾何为?妾请死,不为无气无火者之妇也!”顾复寝。氏复于暗中结绳,为顾所见,曰:“卿必欲自尽也?”氏曰:“妾以命与君作戏耶?”顾曰:“卿勿死,仆心志悉为卿移。”氏曰:“信乎否也?”顾曰:“决不诳汝!”氏乃反悲为喜。顾曰:“仆一用功,诸事悉置度外,夫妇之情疏,勿深怨也!”氏曰:“不惟不怨,君读而妾伺之;伺之不周,妾也任其咎。”顾于是读于寝室,顾寝氏始寝,顾兴氏亦兴。食无时,食则现成;饮虽频,饮无少待。顾曰:“卿真仆之贤内助也!”读及数月,顾忽拍案自言曰:“去年乡试之文,洵非必中之文。不中在文,非关命也!”氏曰:“妾言何如也?”场期不远,顾与贺同赴京师。既入场,顾与贺系前后号,易于传递。顾代作首艺,同中前魁。次年复为会试同年,而顾则馆选授翰林院庶吉士。顾回家祭扫省亲,至家,见一少妇立母侧,问之。母曰:“此汝嫡妻周氏也。汝出亡之后,汝父谓花烛之期断不可改,遂按日时过门,俟汝回家时再成大礼,谁意竟迟至四五年也。今晚行合卺之礼可耳。”顾视之,容颜与贺不分孟仲。顾以父母年高,遂告终养焉。

  虚白道人曰:甚矣,人之不可自是也!如顾某之功苦,贾用不售,其不免于悲叹也宜矣。然文章无止境,当益求其奥妙;功名有定时,不可必之目前。乃以人录其文而捷,遂以己之不中归于命数,直谓命中无是功名,致欲尽弃前功,甘老林泉,岂不可惜!幸有贤妻以死劝之,遂致联捷,不然亦止为一时狂士耳。甚矣,人之不可自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