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靖乱录

   「我等今日方脱倒悬之苦。皆王都爷之赐也。」
    先生到察院下马、大会众官商议。
   「除将宁王并世子、郡王、将军、仪宾、伪授大师、国师、元帅、都督指挥等官。各分别收监候解。其胁从等官、并各宗室、别行另奏。将擒斩俘获功次、发纪功。」
   御史谢源伍、希儒、审验明白造册。先生于三十日上捷报。据册开、
    生擒首贼、一百零四名。
    生擒从贼、六千一百七十五名。(内审放胁从一千一百九十三名)
    斩获贼级、共四千四百五十九颗。
    俘获贼属男妇、二百三十八名口。宫人四十三名。
    夺回被胁被掳官民人等、三百八十四员名口。
    招抚畏服投首一百九十三位名。
    夺获符验一道。金玺二颗。金册二副。印信关防一百零六颗。
    金并首饰、六百二十三两一钱二分。银首饰器皿、八万三千八百九十七两一钱五分零。
    赃仗一千八百九十件。器械一千一百九十九件。
    牛三十头。马一百九匹。驴骡十三头。鹿三只。
   烧毁贼船七百四十三只。
    后人有诗一絶、诵先生之功云、
    指挥谈笑却莱夷。千古何人似仲尼。旬日之间除叛贼。眞儒作用果然奇。
  话分两头、却说兵部尚书王琼、见先生所上宁王反叛两次表章、疏请五府六部大臣、会议于左顺门。诸臣中也有曾受宁王贿赂、与他暗通的。也有见宁王势大、怕他成事的、一个个徘徊观望、尚不敢斥言濠反。王琼正色言曰:
   「竖子素行不义、今仓卒造乱。自取减亡耳。都御史王守仁、据上游、必能了贼。不日当有捷报至也。其请京军、特张威耳。」
   乃顷刻覆了十三本。
    首请削宸濠属籍。正名为贼、布告天下。但有忠臣义士、能倡义旅。擒反贼宸濠者、封以侯爵。先将通贼逆党朱宁、臧贤拿送法司正罪。又传檄南京、两广、浙江、江西、各路军马、分据要害、一齐剿杀。朝廷差安邉伯许泰、摠督军务、充总兵官。平虏伯江彬、太监张忠、魏彬倶为提督官、左都督刘翚、为摠兵官、太监张永、赞画机密、并体勘濠反逆事情。
    兵部侍郎王宪、督理粮饷、前往江西征讨行至临清地方。闻江西有捷报、宁王已擒、许泰、江彬、张忠等、耻于无功。乃密疏请御驾亲征、顺便游覧南方景致。武宗皇帝大喜、遂自称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鎭国公、往江西亲征。廷臣力諌不听。有被杖而死者。车驾遂发。大学士梁储、蒋冕扈从。
    九月十一日先生南昌起马、将宸濠一班逆党囚禁。先期遣官上疏。略云、
    逆濠睥睨神器、阴谋乆蓄。招纳叛亡、探辇毂之动静、日无停迹、广置奸细。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发谋之始、逆料大驾必将亲征、先于沿途伏有奸党。为博浪荆轲之谋、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法宜解赴阙下、式昭天讨。欲令部下各官押解。恐旧所潜布、乘隙窃发、或致意外之虞、臣死有余憾。况平贼献俘国家常典、亦臣子常职。臣谨于九月十一日、亲自量带官军、将濠并官眷逆贼情重罪犯、潜解赴阙。
    先生行至常山草萍舗、闻有御驾亲征之事、大惊曰:
   「东南民力已竭。岂堪骚扰。」
   即索笔题诗于壁上、传谕次早兼程而进。诗曰:
    一战功成未足奇。亲征消息尚堪危。邉烽西北方传警。民力东南已尽疲。万里秋风嘶甲马。千山晓日渡旌旗。小臣何事驱驰急。欲请回銮罢六师。
    时圣驾已至淮徐。许泰、张忠、刘翚等、见先生疏到、密奏曰:
   「陛下御驾亲征、无贼可擒。岂不令天下人笑话。且江南之游、以何为名。今逆贼党与惧尽、釜中之鱼。宜密谕王守仁释放宁王于鄱阳湖中、待御驾到、亲擒之、他日史书上传说陛下英武、也教扬名万代。」
   武宗皇帝原是好顽要(耍)的、听他邪说、果然用威武大将军牌面、遣锦衣千戸追取宸濠。
    先生行至严州、接了牌面。或言:
   「威武大将军、即一今上也。牌到与圣旨一般。礼合往迎。」
   先生曰:
   「大将军品级、不过一品。文武官僚不相统属。我何迎为。」
   众皆曰:
   「不迎必得罪。」
   先生曰:
   「人子于父母乱命、不可告语。当涕泣随之、忍从谀乎。」
    三司官若苦(苦苦)相劝。先生不得已令参随负勅印出、同迎以入。中军禀问、
   「锦衣奉御差至此。当送何等样程仪。」
   先生曰:
   「不过五金。」
   中军官曰:
   「恐彼怒不纳奈何。」
   先生曰:
   「繇他便了。」
   锦衣千戸果然大怒、麾去不受。次日即来辞别。先生握其手曰:
   「下官在正德初年、下锦衣狱甚乆、贵衙门官相处极多。看来未见有轻财重义如公者。昨薄物出区区鄙意。只求礼备。闻公不纳令我惶愧。下官无他长。单只会做几篇文字。他日当为公表章其事、令后世锦衣知有公也。」
   锦衣唯唯不能出一语。竟别去。先生竟不准其牌。不把宸濠与他。锦衣星夜回报。
    许泰、江彬等大怒、遂造榜言。说、
   「先生先与宁王交通、曾遣门人冀元亨往见宁王、许他借兵三千、后见事势无成、然后袭取宁王以掩已罪。」
   太监张永素知先生之忠、力为辩雪、且请先行査访。先生至杭州、张永先在。先生与永相见。永曰:
   「泰彬等诽谤老先生、只因先生献捷太早、阻其南行。以此不悦。」
   先生曰:
   「西民乆遭濠毒、今经大乱、继以旱灾、困苦已极。若邉军又到、责以供饷、穷迫所激、势必迯聚山谷为乱。奸党羣应、土崩之势成矣。更思兴兵伐之、不亦难乎。」
   张永深以为然徐曰:
   「本监此出、正为羣小蛊惑圣听、欲于中调获、非掩功也。但皇上圣意、亦耻巡游无名。老先生但将顺天意、犹可挽回几分。苟逆之、徒激羣小之怒、何救于大事。」
   先生曰:
   「老公所见甚明。下官不愿居功。情愿都让他们。容下官乞休而去足矣。」
   乃以宸濠及逆党交付张永、遂上疏乞休。屏去人从、养病于西湖之净慈寺。张永在武宗皇帝面前、备言王守仁尽心为国之忠。江西反侧未安、全頼弹压。不可听其休致自便。
    诸奸捕冀元亨付南京法司、备极拷掠。并无一语波及先生。奸谋乃沮。
    忠泰等、又密奏、
   「宁王余党尚多、臣等愿亲往南昌捜捕、以张天威。」
   武宗皇帝复许之。比及先生赴南昌任、忠泰等亦至。带令北军二万。塡街塞巷。许泰、江彬、张忠坐了察院、妄自尊大。先生往拜之。泰等看坐于傍、令先生坐。先生佯为不知。将傍坐移下、自踞上坐、使泰彬等居主位。泰彬等且愧且怒、以语讽剌先生。先生以交际事体谕之。然后无言。先生退、谓门人邹守益等曰:
   「吾非争主也。恐屈体于彼、便当受其节制。举动不得自繇耳。」
    泰彬等托言捜捕余党、板害无辜、富室索诈贿赂、满意方释。又纵容北军占居民房、抢掠市井财物、向官府索粮要赏。或呼名谩骂、或故意冲导。欲借此生衅、与先生大闹一场。就好在皇上面前谤毁。先生全不计较、务待以礼。
    预令市人移居郷村、以避其诈害、仅以老羸守家。先生自出金帛、不时慰犒北军。病者为之医药、死者为之棺殓。邉军无不称颂王都堂是好人。泰彬等怪先生买了军心、严禁北军、不许受军门犒劳。先生乃传示内外、北军离家苦楚。尔居民当敦主客之礼。百姓遇邉军、皆致敬或献酒食。北军人人知感、不复行抢夺之事。
    时十一月冬至将近。先生示谕百姓、新遭濠乱、横死甚多。深为可悯。今冬节在迩。凡丧家倶具奠如礼、如在官人役、给暇三日。于是居民家家上坟酬酒。哀哭之声、远近相接。北军闻之。无不思家、至于泣下。皆向本官叩头求归。分明是、
   楚歌一夜起。吹散八千兵。
    张忠、许泰、属翚等、自恃北人所长在于骑射、度先生南人决未习学、一日托言演武、欲与先生较射。先生谦谢不能、再四强之。先生曰:
   「某书生何敢与诸公较艺。」
   诸公请先之。刘翚以先生果不习射矣。意气甚豪。谓许泰、张忠曰:「吾等先射一回、与王老先生看。军士设的千一百二十歩外。三人鴈行叙立。张忠居中、许泰在左、刘翚在右。各逞精神施设。北军与南军分别两邉、抬头望射。一个个弓弯满月、箭发流星、毎一发矢、叫声着。一会箭、九枝都射完了。单只许泰一箭射在鹄上、张忠一箭射着鹄角、刘翚射个空回。他三个都是北人、惯习弓矢、为何不能中的。一来欺先生不善射、心满气骄了。二来立心要在千人百眼前逞能炫众。就有些患得患失之心。矜持反太过、一箭不中。便着了忙、所以中的者少。三人射毕、自觉出丑、面有愧色。说道咱们自从跟随圣驾乆不曾操弓执矢。手指便生踈了。必要求老先生射一回赐教。」
   先生复谦让。三人越发相强。务要先生试射。射而不中、自家便可掩饰其惭。先生被强不过、顾中军官取弓箭来、举手对泰彬等曰:
   「下官初学、休得见笑。」
   先生独立在射椚之中。三位武官太监环立于傍。光着六只眼睛含笑观看。先生神闲气定。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飕的一箭。正中红心。北军连声喝采、都道、
   「好箭射的准射的准。」
   泰彬等心中已自不快了。还道、
   「是偶然幸中。」
   先生一连又发两矢。箭箭倶破的。北军见先生三发三中、都道、
   「咱们北邉到没有恁般好箭。」
   欢呼动地。泰等便执住先生之手、说道到。
   「是老先生乆在军中、果然习熟。已见所长、不必射了。」
   遂不乐而散。
    是夜刘翚私遣心腹窥探北军口气、一个个都道、
   「王都堂做人又好、武艺又精、咱们服事得这一位老爷、也好建功立业。不枉为人一世。」
    刘翚闻之、一夜不睡。次早见许泰、张忠曰:
   「北军倶归附王守仁矣。奈何。」
   泰忠乃商议班师。前后杀害良民数百、皆评为逆党、取首级论功。
    北军离了西江省城、百姓始复归乐业。时武宗皇帝大驾自淮阳至京口、馆于前大学士杨一清之家。泰等来见、但云、
   「逆党已尽。」
   遂随驾渡江、驻驆南都、游览江山之胜。
    三人乘间谗谤先生、说、
   「他专兵得众。将来必有占据江西之事。」
   頼张永力周旋、上信永言:付之不问。
  泰等又遣心腹屡矫伪旨、来召先生。只要先生起马、将近南都、遂以擅离地方驾罪。先生知其伪、竟不赴。正德十五年正月、先生尚留省城。
  泰等三人因侍宴武宗皇帝、言及天下太平。三人同声对曰:
   「只江西王守仁早晩必反。甚是可忧。」
   武宗皇帝问曰:
   「汝谓王守仁必反、以何为验。」三人曰:
   「他兵权在手、人心归向。去歳臣等带领邉兵至省城。他又私恩小惠、买转军心。若非臣等速速班师、连北军多归顺他了。皇爷若不肯信、只须遣召之、他必不来。」
  武宗皇帝果然遣诏召先生面见。张永重先生之品、又怜先生之忠、密地遣人星夜驰报先生、尽告以三人之谋。
  先生得诏、即日起马、行至芜湖。张忠闻先生之来、恐面召时有所启奏、复遣人矫旨止之。
  先生留芜湖半月、进退维谷。不得已、入九华山、毎日端坐草庵中。日微服重游化城寺、至地藏洞。思念二十七歳时、于此洞见老道、共谈三教之理。今年四十九歳。不觉相隔二十二年矣。功名覇绊不得自繇。进不得面见圣上、扫除奸佞。退不得归卧林泉。专心讲学。不觉凄然长叹、取笔砚题诗一首。将曰:
  
    爱山日日望山时。忽到山中眼自明。鸟道渐非前度险。龙潭更比旧时清。会心人远空遗洞。识面僧来不记名。莫谓中丞喜忘世。前途风浪苦难行。
    又见山岩中有僧危坐问、
   「何时到此。」
   僧答曰:
   「已三年矣。」
   先生曰:
   「吾儒学道之人、肯如此精专凝静、何患无成。」
   复吟一诗云、
    莫怪岩僧木石居。吾侪眞切几人如。经营日夜身心外。剽窃糠粃齿颊余。俗学未堪欺老衲。昔贤取善及陶渔。年来奔走成何事。此日斯人亦启予。
  张忠等既阻先生之行、反奏先生不来朝谒。武宗皇帝问于张永。永密奏曰:
   「王守仁已到芜湖、为彬等所拒。彼忠臣也。今闻众人争功。有谋害之意、欲弃其官入山修道。此人若去、天下忠臣更无肯为朝廷出力者矣。」
   武宗皇帝感动、遂降旨、命先生兼江西巡抚、刻期速回理事。先生遂于二月还南昌、以祖母岑太夫人鞠育之恩、临终不及面诀、乃三疏请归省葬。惧不允。
  六月复还赣州。过泰和、少宰罗整庵(讳钦顺弘治癸丑榜眼)以书问学。先生告以学无内外、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以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所谓穷理以尽性。其功一也。天下无性外之理、即无性外之物。学之不明、皆繇世儒认理为内、认物为外。将反观内省与讲习讨论分为两事、所以有朱陆之岐。然陆象山之致知、未尝专事于内。朱晦庵之格物、未尝专事于外也。整庵深叹服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