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屿楼笔记


  吾从兄娶宋氏。故吾家与宋氏为旧姻。后余兄弟与仲穆、莲叔兄弟为密友。

  仲穆未之官时,几无日不在吾家。及司铎寿昌,粤贼犯浙,闻仲穆有死节之言。

  余极信之。信之于平日也。丰咸八年四月中旬,贼几入寿昌县中。大小官吏,无不遁逃,惟仲穆以一冷官留署不去。同僚苦劝之,不可,其同年一广文亦来苦劝,仲穆口占示意云:“吾年六十一,数适逢大厄,一门老幼凡七人(谓其妾及三子二女,时长者五子皆还鄞)。取义成仁,吾事毕在任。与县人方氏,订为婚姻,方既避地,亦来再三相劝,必不可。”劝其妾,妾亦不可。既而贼犯境,去署十余里而返(寿昌无城),十三日事也。明日,官吏复至。严州府知府来安民,见仲穆,得其状,大异之。语人曰:“此老头儿真真难为他!”于是仲穆以家书来,大约谓决计一死,幸而得免。或者天不欲死我也。今贼已远扬,吾宦情早淡,将从此东归,教授里中子弟,以糊余口。吾屋已鬻诸人,未知家中尚可筹容膝地否?

  弟试为我商之。莲叔答书亦劝之归。至五月十三日,而贼至矣。时居民迁徙一空,官吏复皆遁去,仲穆安居学署。是日上午,仲穆出探贼耗,且安民心。知贼距县甚远,归入署中,谓其妾龚曰:“可煮饭食我。”龚入灶下,闻儿啼,复入室。

  仲穆自入灶下,忽闻叩门声甚厉。仲穆谓门斗曰:“此叩门声大异,当问之明白。”

  斗出,二贼已破扉入。仲穆自灶下出,遂被执,索金钱。曰:“我冷官,焉得钱?

  即有,岂与贼!“贼欲与俱去见首领。仲穆大怒,曰:”我有一死耳,肯降贼耶?“

  大骂不屈。贼怒,杀之。龚方在室,闻仲穆遇害,奔号而出,挈幼子女,越学后山得脱。第六子宗{规木},年十三,贼至内,奔出。贼问曰:“汝识字耶?”曰:“识。”“汝曾读书耶?”曰:“曾读。”曰:“当随我去作军师。”{规木}骂曰:“我岂从贼者?!”贼缚之去,不知所终。是月二十八日,贼退。段按察使光清,至寿昌,使人访其尸,知为贼所焚。得头颅及两足而已。乃买棺贮之,使使至杭州,市衣服。已而,长子宗、三子宗朱、五子宗汇,三人并自鄞奔至。

  相与殡殓如礼。并其庶母及幼弟之避难方氏者,同扶柩归。六月十八日抵鄞。权殡海会寺中。呜呼!丧乱以来,方面大吏,颜求活者多矣。仲穆以一教谕,立志死节,至再至三,百折不回,卒能践其言,以不负所学。非中流之柱石乎?!

  国史当书曰:“五月丁亥,粤贼犯寿昌县,教谕宋绍周死之。”官卑,即未必立传,仲穆亦千古矣!是岁十月,奉诏恤赠国子监助教,子孙世袭云骑尉、恩骑尉,罔替。

  古今藏书之家,无不厄于兵火。如江元叔、宋宣献、晁文元、宋缓、周密,前人记之详矣。玉仲言云:“叶少蕴藏书于川。丁卯,与宅俱焚。而李泰发家书,亦是岁火。同岁罹劫,亦可怪也。”余自弱冠即好购书,二十余年,亦将十万卷。咸丰十一年,遭粤寇。在烟屿楼者,尽为人窃掠。其在城西草堂者,尚五六万卷。同治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草堂焚如,皆灰烬矣!而奉化人有于乱后出数千金买天一阁书,别为屋藏之,亦以十一月此旬中被火。旁舍无恙,惟书屋独毁,与吾家先后才数日耳。异哉!

  ●卷七文家多用“不可”,罕用“不肯”者。若偶一用之,皆以此二字为俗。则甚矣!不读书之陋也。《春秋经》宣四曰:“公及齐侯平莒及郯,莒人不肯。”正与俗语意丝毫无别。左氏自此传外,如文十六云:“请盟,齐侯不肯。”成十一云:“秦伯不肯涉河。”

  左宣十二,传曰:“得臣犹在,忧未歇也。”后人必曰:“忧未已也。”亦不敢用“歇”字。

  来年、来月、来日,皆有之。往年、往月、往日,亦有之。惟明字,但有明年、明日,而无明月。左昭七年,传云:“其明月,子产立公孙泄。”此为仅见,而后人不能用也。

  少见多怪,人情然也。见文字中,用“雄风”,皆谓有本。见“雌风”,则怪之。而不知其在宋玉《风赋》也。用“治古”皆谓有本。见“乱今”则斥之。

  而不知其在《荀子。正论》也。用“臣人”皆谓有本,见“妾人”则妄之。而不知其在《管子》中妇诸子之对也。用“终古”皆谓有本,见“终今”则异之,而不知其在孝文《赐南粤王书》也。

  颊上三毫,古人绝技,借此以喻文章。则前惟左氏,后惟史公,真写生妙手也。

  古今文家,每以“洁”字称太史公。今取《史记》读之,则重文复句、闲言赘字,不一而足。不知所谓“洁”者何在也。若以“逸马毙犬于道”之法例之,则以意删削,直可去其十之四五。吾尝取《史记》指示诸君,问所谓“洁”字安在?皆茫然也。夫“洁”岂简少短薄之谓乎?譬如画家画人状貌,云其笔下甚洁净。岂貌其人如侏儒而遂谓之简净乎?宜兴吴仲伦德旋,以古文一字诀授慈溪郑耐生,曰“短。”是真以画侏儒为洁净之类也。可笑甚矣!故其《初月楼文钞》,但是枯燥,而生气索然。可叹也!

  选家选昌黎文,无集不有《送孟东野序》、《祭十二郎文》二篇,余生平最不喜此。送序拉杂太甚,使事点缀,信口而出,与其篇脑所云“物不得其平则鸣”

  者迥异。祭文描头画角,装腔作势,而真意反薄。余谓退之作二文,初成时当极得意,后必悔之。此语非门外汉所能知者。

  唐人高彦休《唐阙史》载,皇甫为裴度作《福先寺碑》一碑三千字,每字酬三匹绢,计九千匹。按《南史。沈庆之传》云:“两匹绢八十尺。”然则一匹为四丈。以福先寺一碑,得绢三万六千丈。古时文价之贵如此!今则不值钱矣。

  文成时,度以车马、器玩千缗酬之,亦不为薄,而大怒掷还。以为待之甚薄,若使为今富儿谀墓,直当焚笔砚也。

  欧公语孙莘作文法,亦只是“多读、多做”耳。其云“疵病不必待人指レ,多作自能见”。此真阅历知甘苦语也。

  永叔谓柳为韩门罪人。此语殊觉过当。昌黎生平不妄许与,而独倾倒柳州。

  后人顾薄之耶?正犹少陵极力推太白,后人乃盛抑李以尊杜。吾恐杜、韩皆不受此等谀言耳。

  欧阳文忠在南京时,陈丞相升之安抚京东。朝廷令审察是非,陈阴访民间,得俚语,谓公为“照天蜡烛”。还而奏之,于是世皆呼公为“照天蜡烛”。按:范镇《东斋记事》称:“田元均治成都有声,人谓之‘照天蜡烛’。”然则号此者,不独欧公矣。

  世盛称《爱莲说》,直是耳食耳。中云:“出污泥而不染。”天下有花木不出自污泥者耶?有出自污泥而染之枝叶花萼间耶?只此一语,殊不见切。且世之盛称者,以其文作于濂溪耳。不知是伪托,非濂溪文也。

  宋孙何,好古文。读古碑,辨识文字,以爪搔发垢,而嗅之。往往至暮。写看碑时,景象绝肖。

  沈约作《郊居赋》,惟恐人读“雌霓”作平声。范蜀公召试学士院,诗用“彩霓”作平声。考官以为失韵。《学林》云:“霓字虽有两音,然文士用‘倪’音多,而‘啮’音少。”若专用“雌霓”,则当音‘啮’,若泛用“霓”字则“倪”、“啮”可通用。按以李杲堂之博雅,亦但知霓字平声。而蜀公之考官,乃但知入声,又可怪也。

  唐人试赋,韵脚多以四平、四仄。庄宗朝,翰林学士承旨,以“后从谏则圣”

  为题,以尧、舜、禹、汤,倾心求过为韵。五平、三仄,识者诮之。故唐试赋韵脚,往往以己意点窜经史,如“黄流在中”,改作“黄流于中”之类,不一而足。

  宋元以来,尚有守此法者。《周南赋》以“言化之自北而南也”为韵。《闻韶赋》以“不图为乐,至于斯也”为韵。一时以为切当,盖不难于以成语为韵脚,而难于成语中,适是四平四仄耳。

  古文固不易作,而四六尤不易。盖古文可以气胜,可以意胜。而四六则一句不典,非佳四六矣。古人叙事,或仿前人,或自己出。纪一事,名一物,或古所未有,即可随意下笔。但不不俗,便为叙事高手。至为四六,则必须以古人往迹,叙近人新事。古人明明有某事可与今事比附,己不能知,而凿空杜撰,不将为博雅者所笑乎?故四六最易作,而实不易如此。

  余尝谓,今人千奇百怪之事,古人无不有之。断无有叙述近事而古事无可引用,并无可比拟者。但苦俭腹,遂致阁笔耳。

  宋四六以成句作对,愈出愈奇。尝于说部中,见《馆师辞馆文》一篇,甚长而佳。记其末联云:“口说五千言,乘牛出函谷,请从关门令尹游乎?腰缠十万贯,跨鹤上扬州,皆曰闭户先生来矣!”长联至于无字不对,工整如此,可谓有一无两。余见此在少时,至今记之,而竟忘作者之名,并忘所出之书。四十年来,涉猎宋说部多种,竟不复见此文。

  近世作骈体文者,专效六朝、初唐。自诩大家,而鄙夷宋四六,以为卑薄不屑效也。吾谓非不屑也,不能效也。宋四六清空一气,胸中无万卷书,而性灵又不能运用之者,断不能造其精微。若六朝、初唐,则但须费数月光阴,剽掠字句,作摘本,便可一生吃著不尽。改头换面,施粉涂朱,不可断之句,不可识之字,不可解之意,高古奥折。自欺欺人而已。

  陈西塘鹄《耆旧续闻》载:“刘贡父、王介甫同为考试官,以相忿争,皆赎金。而中丞吕公著恶贡父,以为议罪太轻。遂夺贡父主判。贡父谢表云:”在矢人之术,惟恐不伤;而田主之牛,夺之已甚。‘“西塘云:”《左传》,蹊人之田而夺之牛。’本无主字,语又俗。‘惟恐不伤’是全句,‘已甚’字外来。盍云:“在伤人之矢,惟恐不深;而蹊田之牛,夺之已甚‘。方停匀。”余谓田下加主字,亦无大碍。借用《周礼》,亦不为俗。惟牛非田主之牛,觉鹘突耳。至谓“已甚”字外来,而以不深对之,则深字更嫌杂凑,余拟改之云:“在矢人之择术,恐其不伤;而田主之夺牛,罚之已重。”竟改去“惟恐”,全句以“罚”

  字对“恐”字,“已重”字对“不伤”字,皆本之经传中,似较陈说为稍妥适也。

  按四六用成语,或句语过长,则属对不能甚工,势使然也。今“惟恐不伤”四字句耳,而以“夺之”对“惟恐”虚实字太不侔矣。贡父出于一时之愤气,不暇精思(二语亦西唐说)。西塘指レ更正之,于书亦不检点。何也?

  陈景山《政鉴》:“母氏六十时,其祖母尚健饭也。”余代洪舵乡师起焘作寿序,开端即云:“太夫人命其诸孙,为母开寿燕。”篇中全以姑妇伴说,而叹美其妇顺之不易得。末则规劝诸孙,宜善事重慈,特稍作宾主耳。此盖与《礼》所云:“善则归亲人,子无私财。及国家封典,有尊长在,不加太字。”同一意也。或乃谓此文似乎喧客夺主,此不知体例之言。

  先慈陈太夫人,待前外家李氏最厚。李太夫人有三兄,皆老而贫。生于我馆,死于我葬。其侄有鳏者,为之娶妻。侄妇有寡者,赡之以田。及先慈年五十,吾友朱青石文杏,作四六一篇为寿。中一段叙此事云:“且夫豆萁则相煎尚急,何论前室之兄;葛ぱ则托庇犹难,况属从姑之侄?而乃渭阳筑室,命彼诸甥;绵上之田,恤其嫠妇。生于我乎馆,无烦赠马以行。老无妻曰鳏,特助牵羊之聘。”

  隶事殊典雅可喜。惟“前室之兄”四字,乃是杜撰,与下句“从姑之侄”不敌。

  然亦未有可以易之者。一日读《颜氏家训》有曰“前妇之兄”与“后妻之弟”,见之不觉狂喜。颜氏所云,原指同父异母兄弟言之。而作文借用,义取断章,则古人常有之。易室为妇,仅只一字,遂尔典赡,与通段相称。益叹不患无典,但患不博耳。青石作四六,微苦材多,而清空之气殊少。所作先慈五十寿序,亦坐此病。余召之来烟屿楼头,相与商榷、删改,及成,则原本已十去其八矣。

  生平不多作四六,偶然命笔,则仍以古文法为之。以意使事,而不喜堆垛;以气遣词,而不喜华缛。每用陈语古典,辄择人所知者。即不知,亦可以意想解得之者。故友人见余四六,或疑不用典故,而不知未尝无来历也。

  金八姑娘非罪被出,自沉于海,为甬上冤狱。久而慈溪沈亚溪,□□得鹤骨箫,姑遗物也。乞余记之。余怜姑冤,以骈体记其始末。而此事得之传闻,误以其夫懋椒为王姓。叙里居婚姻一联云:“惟桑与梓,明州樊榭之乡;以丝附萝,天壤王郎之婿。”后得懋昭所画翎毛、花卉一幅,始知乃黄姓。其名德源,自号铁箫客。问之金氏,果然。因将改正此联,久而不就。一日读《后汉书。郭林宗传》云:“司徒袁隗,为从女求婿。见黄允,叹曰:”得婿如是足矣!‘“大喜,遂改之云:”维桑与梓,在樊榭仙子之乡;以丝附萝,得黄家隽才之婿。“史称允以隽才知名,闻袁隗语,遂黜遣其妻夏侯氏。而懋昭能书画,通音律,亦可称隽才。无罪遣妻事,尤吻合。于是改语实远胜前语矣。吾尝谓,作四六不难,难于隶事;隶事不难,难于工切。然而苦不读书耳。未有今事而无古事可比拟者。

  若近世所称典博者,大抵依傍影响,初读之甚工,实按之不切也。余既知懋昭黄姓,欲改不能,以告董觉轩。觉轩谓吾:“固知其黄姓,特‘天壤中,乃有王郎是轻鄙夫婿’之词,用之此记,亦与事称,何必改耶?余谓:”上句明州樊榭,既切宁波之地,则下句天壤王郎,焉得不切夫婿之姓耶?况懋昭之姓,不与王字同音。句尚可用,今吾乡传闻,几乎人知此事。而黄王又适同音,不又将自误误人耶?又况金氏初嫁时,琴瑟之好甚笃。今方叙其初婚,而遽用道蕴始嫁不乐之语,亦于本事,嫌未切耳。“觉轩终不谓然。及余既得改正,觉轩始叹服。沈亚溪得鹤骨箫后,广征诗文,以记属余。余为历叙冤讼始末,以四六为之,颇觉不俗。而其中引用,如《杂五行书》、《梦书》之属,今久不传者,多得之《太平御览》中。以故字句多不经见。王稽云读而喜之,强余尽疏出处。余略疏于眉端纸尾付之。既而沈复乞稽云赋诗,稽云懒作,乃即注余所作记,自为小跋,以应亚溪。然其注,翦裁有法,详略不苟,余文实愧之。不欲虚良友雅意,今并以其注附余集中(贞群按,文集刻本无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