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华随笔

  ◎忍庵先生
  吾宗忍庵先生,即少司农灏亭之父。生平规言矩行,尺寸不苟。灏亭上公车,先生绘像付之,并书其后云:余息交绝游几二十年矣,每念先御医公受世庙殊恩,清卿公生食显禄、殁蒙恤典,而为之子若孙,未能奋身图报。太王父暨王母邱垅皆在京师,缺然展扫,有身具心,岂敢忘君父哉!顾自审非名场中人,遂早甘熟歇。今吾儿邀天之幸,得上公车,稍可伸北阙南陔之思矣。余犹以身颓家窭,难共长征,而舐犊引雏,情不能割,特绘小像,付以相随,如时见我面,时闻我语。当自爱其鼎,勿同乎流俗,惜此七尺,保此方寸,以为报国绳祖之本,庶能慰老人之怀。切念吾儿,如玉无玷,如器无缺,如女子未字,诚不可不慎也。至若纵浪之饮,狭邪之游,知吾儿从未误犯,今即少年客旅,亦必遥忆老人,更不忍以身行殆第。或虑高明之友相奖风流,情难自持,不免失足,设当尔时,急展此卷。如有怒色,即婉谢友人,云老父在,不敢从耳。又当知予此身得至今日者,以少时绝无娈童、季女之溺,每过自坚忍,故能留此须眉余白于人间。此像为谢文侯笔,先曾为余作一帧,乃不数年而忽皆杖焉。若曰:“此老已六十矣,甚能警余,吾儿其念之。”
  ◎徐中丞
  苏抚徐公士林尝疏奏买谷事宜,内云:为政贵于持平,民不可累,官亦不可累,立法期于尽善,官受其累,民亦必受其累。余每三复斯言。
  ◎张篑山
  张篑山《王山随札》内云:王山笋类多苦,烹之亦有真味。又产苦菜,浸之一宿,饥来啖之,颇胜园蔬,然以苦多为人弃。人生营营,无日不苦,日在苦中,安之若饴。至饮食细故,非刀俎物命,便不可下箸,安得携此二苦味令饱尝耶?
  ◎杨石斋
  杨石斋廷和当国时,一弟为京卿,二弟为方面,诸子布列,在位济济。其子用修先生廷试第一,人皆贺之,公颦蹙不自安。人问故,公曰:“君知傀儡场乎?如方奏位时则次第陈举,至将阕则尽出傀儡于场,此曲终时也。人家气数有限,今尽发泄如此,人以为我宗之庆,我忧方大耳。”未几果验。
  ◎先太仆
  先王父太仆公答友书云:弟自去年至今,勉强度日,不饿耳,不能饱也。穷巷杜门,不交一人一事,惟以砚北之身与丹黄为伍。《读诗质疑》已六易稿,尚未成书,今始卒业。又于其间批读《庄子》一部,《楚词》一部,《国语》、《国策》一部,《楞严经》一部。所以汲汲如此者,盖以年逾知命,一事无成,读书无益于身心,学道未忘乎尘俗,加以神色耗减,精气消亡,而视茫茫,而发苍苍,恐遂汨没,草木同腐,庶几假灵先圣,益我神明,以炳烛之勤为桑榆之补。如或我材可用,则将取诸其怀。或者老此终生,亦可乐而忘死。水到渠成,固骠姚之天幸。道尽途殚,亦李广之数奇。观此可以见先王父读书之勤,襟期之旷矣。
  ◎先文靖
  先文靖未遇时,读书道院,署所居室曰“夔龙事业山中养,孔孟文章心上求。又尝著《读书词》云:夜深人静,悄正一轮明月天心高照。漏声不到乡村里,风走花阴犬叫鸭。炉香袅抚绿绮,一番新调弦指外,流水高山,鹤梦树头。惊觉曲终,顿起闲愁恼怪。白屋青灯,故淹年少,仰天长啸,那些个金马玉堂难到。文林虎豹,毕竟是养成牙爪蚤。难道万卷诗书,让人探讨。盖尔时所负已不轻矣。
  ◎莲池大师
  大师尝云:工夫最忌拣择,有志于学者,只是一个正念常在胸中,逢静也如此,逢闹也如此,凭他静闹变迁而我这个念头断无移易,如此方无间断,谓之善做工夫。如必嫌喧取静,则境界恐无有静之时,亦无有静之处。学人但患志不猛烈耳,志一猛烈,则何之不可。又云:七十古稀,百年能几。今此暮景,正宜放开怀抱,看破世间如一场戏剧,何有真实。此是智慧中人大安乐、大解脱法门也。
  ◎清净真人
  施济非贫士所□□□□□□□阻人为恶,在我不过口舌之劳,而人蒙无限之福,便是莫大阴功。无益之书不必读,无益之戏不必为。有事则干之,务要忠厚存心,利益民物。无事则清心静坐,念念对越上天。古圣贤惩忿窒欲四字,决定离他不得,和以处众,宽以乐群,寡言以养德,常定以安神,一切恶习荡涤殆尽,便是在世仙人。
  ◎袁了凡
  昔有儒生数辈谒中峰和尚,问曰:“佛氏论善恶报应如影随形,今某人善而子孙不兴,某人恶而家门隆盛,佛说无稽矣。”中峰云:“凡情未涤,正眼未开,认善为恶,指恶为善,往往有之。不恨己之是非颠倒,而反怨天之报应有差乎?”众云:“善恶何至相反?”中峰令试言其状,一生谓詈人殴人是恶,敬人礼人是善。中峰云:“未必然也。”一生谓贪财妄取是恶,廉洁有守是善。中峰云:“未必然也。”众人历言其状,中峰皆不谓然,因谓问,中峰告之曰:“有益于人是善,有益于已是恶。有益于人则殴人詈人皆善也,有益于己则礼人敬人皆恶也。是故人之行善,利人者公公则为真,利己者私私则为假。又根心者真,袭迹者假。又无为而为者真,有为而为者假。皆当从心源隐微处默默洗涤,默默捡点。



  ●卷四
  ◎成文穆
  大名成文穆公拜相后大修宅第,购得民居,有树贞节坊者,令勿毁,遂低一隅。其子青坛大拜后修家庙,有前明陈少卿坊,适当辟门之冲,当毁。其后人式微,召而告之曰:“吾亦故家也,讵忍坏故家之棹楔。”遂改辟门,并新其坊,人称两世厚德。
  ◎葛征奇
  吴梅里本泰应癸酉京兆试,其卷在同邑葛征奇房中。己入彀矣。拆卷时,知为同邑也。大主考方逢年谓葛曰:“自忖胸中无疚则填,否则黜可也。”葛曰:“此生年已六旬,且赤贫,某虽与之同社,以年长,实师事之。若以同邑避嫌,是锢此生以全已之功名也。”竟填之。次年甲戌联捷,识之以见葛公之忠厚焉。
  ◎文待诏
  有以书画求文待诏鉴定者,虽赝必曰真迹,所以周全贫士也。前辈存心忠厚如此。
  ◎王司寇
  通州邵潜潜夫,万历间诗人也。入国朝,年八十无子,苦徭役。时新城王司寇、阮亭司、李扬州按部至通,诘旦,首谒邵。邵所居委巷,乃屏舆从,徒步而入。邵曰:“适有酒一斗,能饮乎?”新城欣然为引满,流连移晷始别。州牧闻之,立除其役。
  ◎李梅崖
  梅崖李公为井陉道日,陆稼书先生任灵寿县令,来谒,公开中门,以宾礼接见,迎送至门,未尝以属员待也。公三次荐陆于朝,而陆见公止称晚生、荐主。且曰:“昔魏环溪先生曾叨荐拔,而未尝称为师。若于公有异,恐无以见魏公地下,故敢如此。”公甚有喜色。有邑令邵嗣尧者,公曾脱其死罪。后陆、邵俱行取为御史,公罢官居京师,二君往来无间。忽有要路为于养志夺情事,托邵致意于陆,求勿言。陆即举劾其非,要路衔之,并归咎于邵。邵无以自解,遂众辱陆于朝班。次日,邵谢绝李公曰:“门生甘作负心人,不复迹及师门矣。”公笑而谢之。迟日,公会陆先生,先生绝不言及。公微问邵事,先生曰:“彼无他故,不过要做官耳。”微笑不更有言。即此一节,公之虚怀礼贤,与陆先生之涵养不校,俱非世人所及矣。
  ◎文德翼
  文德翼,德化人,进士,为嘉兴府推官。有属吏,粤东人,馈端石。发之,白金也。封函如故,谢之曰:“汝砚不可磨墨。”却之,其介而近人如此。
  ◎周秋部
  华亭周秋部茂源以恤刑驻节雪苑。有山人得罪别驾者,别驾盛怒,欲加以刑。山人仓卒中托言:“我,秋部挚友。”冀缓其责,实未尝谋面也。别驾诣秋部问之,秋部曰:“此余生平好友,幸君相谅。”山人得无恙。一时推为长者。
  ◎青质夫
  青文胜字质夫,蜀大宁人也。洪武间,以贡士为龙阳县典吏。龙阳故滨洞庭,岁罹水患,田去赋存,计年征三万七千有奇,民窜徙,无以为生。公愀然悯之,乃诣南都奏闻,疏三上,不报,遂自经于登闻鼓下。明太祖嘉其忠,诏免龙阳租二万四千余石,永不起科。龙民思其德,立祠以祀,匾曰忠惠。后蒙恤典谥惠烈,至今祠额犹新云。
  ◎沅江谯氏
  沅江谯姓,其家自正德年间,初祖大相,勤俭醇厚,睦族洽邻,生子三人,同居共爨,递传至七世未分,所著有家训四则,食指百余人。严肃和顺,靡有间言。雍正十年,当事者以状闻。天子亲书“世笃仁风”匾额以旌之,迄今又越两世矣。
  ◎翁蓼野
  余同年友翁蓼野,其尊人大环先生于康熙壬申岁探亲赴粤西,仲冬四日,舟次湖南之新塘站。有句云:霜浓古寺钟开处,一点空明透佛灯。次夕,忽失所在。同舟人物色之不可得。信至家,邬太夫人痛哭不欲生,卜之神,得谶焉,曰:扁舟风雨泊江关,兄弟相看梦寐间。已分天涯成死别,谁知意外得生还。时蓼野尚未离襁褓也。未几,邬太夫人亦殁。蓼野兄弟稍长知状时,抱持相对哭,既而相谓曰:“予兄弟乃不如曹氏一娥耶?”惘惘出门,重趼裂趾,冲冒毒雾,流离楚粤间。其伯姊遣人要归,倚门哭之曰:“父亡遗两弟,今两弟安遗?其踵前祸而甚之也。”已而蓼野兄弟俱有子,且喜且悲曰:“今而后可不反顾矣。”遂兄弟偕出,复于衡永间遍访,道路哀之。有祁阳民郑海还者,告以瘗处,且曰:“余故弟海生,于是年生子,走告其外家。渡江,溺格于败苇祖苇中,先有一人僵矣。踉跄归告,余乃偕往,择阜而瘗焉,此是也。”出遗钥为证。蓼野兄弟不识也,考其地则距新塘不远,考其时则郑子庚可稽。遣善走者证钥于伯姊,越三月,携锁还,报牡牝吻合。乃信瘗者之为大环,而生还之谶于是乎验矣。谓非蓼野兄弟纯孝之所感哉!蓼野名运标,癸卯成进士,今令武陵。其兄号楫山,先卒。
  ◎李孝女
  鹿邑李孝女,次居三。父麒生与族人挺九及础隙,挺九以麒生四女无子,嗾础率子兆龙殴之几死。女闻,手刃杀础。妇始舁父归,父曰:“我以无子致此。”呼天者再而绝。女痛父言,遍以状告,挺九许之金,求解此狱。诱女誓神前,拜未起,口啮其面,抽佩刀刺之,不中。交讼之官,官直女,问础罪当死,余分别予杖。础惧罪,缢死,兆龙亦以创重死。女以元凶漏网,浼父友郭岩、郭维振偕之京,徒跣披发,泣登闻鼓下。直鼓者哀其志,送河南鞫之。当路疑其与二郭私,终以女辞切不能蔑,而维振竟以拷掠死。女后病狂,死九日复起,曰:“罪人斯得。”俄传挺九死矣。乃以礼葬父,养其母,终身不嫁。为母殖螟蛉二,皆为聘妇。母卒既葬,乃为弟纳室,嫁其妹,亲祭维振墓,树之碣,以亲墓嘱弟。遂自经死。仇子乘人乱,破棺戕其尸,殓已经旬而血涌不止,仇子亡,捕卒不获。
  ◎吴仲缨
  江阴吴仲缨,名汉一二侯之裔也。论交击剑,以豪杰自命。文文肃、钱口口诸公咸推许之,与先高祖为布衣交。崇祯间,先高祖筮仕申阳,邀公佐幕。时流氛冲斥,凡攻守谋画,多与商确。杀贼战胜,飞檄露布,半出其手。鼎革后每谈往事,辄须髯猬张,声泪俱下。贫老无子,寄居荒村以殁。
  ◎吴门贫妇
  吴门一人家有妻子而极贫,除夕,破衣冒雪出门借贷,莫有应者。怅然而归过一富贾之门,见有人门首凿银,若有物触其身者,归家垂首太息,湿衣淋漓。妻提其衣,破缝中银半锭坠地。妻疑其盗,诘责之,其人指天自白,既而思之,此岂富贾之所遗乎?向者若有物触我。妻令还之,其人有难色,强之往,则门已闭矣。扣而告之,富人熟视曰:“君当于此过除夕。”其人曰:“我饱而妻饥,我不忍也。”富人曰:“我己计之矣。”即以钱米馈其家,妻不受,富仆具其实,乃受之。其人遂留饮富家,富人曰:“君有子,新正三日可偕来过我饭,勿爽约。”至三日往,富人曰:“君之子甚佳,异日必成立。况君信义如此,决非长贫贱者。我有弱女,愿为君子配。此店中五千金,即以授吾婿,君可迁居于此矣。”出管钥付其人而去。富人固贤,乃窭人之妻则真烈女也。士有不耻苟得者,独何为也耶?
  ◎朱良吉
  常熟支塘里民朱良吉母钱氏,年六十余,病将死。良吉沐浴祷天,以刀剖胸,割取心肉一脔,煮粥以食母。母寻愈。良吉心痛,就榻,不可起。邻里为裒财,命道士醮告神明,祈阴佑之。邑人俞浩斋闻而过其家,视良吉胸开疮裂几五寸,气腾出,痛莫能言。俞为纳其心,以桑白皮线缝合。未及期月,已无恙矣。此事在延乙卯冬,陶九成曾述之以劝世。迄今数百年,旌门之典未加,亦阙事也。
  ◎蒋仁伯
  蒋安字仁伯,其弟懋犯法,当戍开平。安时为诸生,去巾帻,诣御史,谓懋弱不任荷戈,且老母所钟爱,不若安往得为国家效犬马,且以慰老母余年。御史义而许之,后以老代归,子孙渐显,忠烈公即其曾孙也。
  ◎章韶凤
  章格字韶凤,尝为刑曹,平反书生王某狱。王后贵,知应天贡举,谋所以报。格戒二子勿应试,人以此重之。弟律守保定,律父故有憾于保定之贵人,其子劫姑财,人谓律且甘心焉,律叹曰:“三尺非修怨具也。”其子得减死。
  ◎狄云汉
  狄云汉任临清通判,自免归,无宅以居。沈石田为作买宅,疏栖数椽于山,述扁曰乾坤一草亭。每闭户断炊,吟啸不辍,好事或馈之,非其义不受也。邑令杨子器为置田二十五亩于湖ヂ,因戏自号曰余夫,旋亦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