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南遗老集引

  
  退之行难篇言取士不当求偹,盖言常理,无甚髙论,而自以为孟子不如,其矜持亦甚矣。
  退之原道云,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三然后字,慢却本意。又云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葛之饮之多却之字。
  
  凢作序而并言作之之故者,此乃序之序而非本序也。若记、若诗、若志铭皆然,人少能免此病者。退之原道等篇未云,作原道、原性、原毁,欧公本论云作本论,犹赘也。
  
  退之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云,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全篇皆从傍记録之辞,而其未云,生既至,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此,乃方与他人言,而遽与本人语亦有方,与本人语而却与他人言者,自古诗文如此者,何可胜数哉?(不甚能通)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遂空其群邪?觧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此一吾字害事。夫言群空及觧之者,自是两人,而云吾所谓却是言之者自觧也,若作彼字其字,故云所谓空者,吾谓空者,皆可矣。又云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二为吾字当去其一。
  
  退之评伯夷止是议论散文,而以颂名之,非其体也。
  
  退之送石处士序云,河阳军莭度御史大夫乌公为莭度之三月,重却节度字,但作至镇到官莅事之类,可也。又云先生仁且勇,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之字不妥。又云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蚤夜以求从祝规,当去祝辞字。
  
  退之论时尚之弊云,每为文得意,人必怪之,至应事俗作下笔自惭者,人及以为好。王元之尝谓祭裴少卿文当是,盖得之矣。然颜子不贰,过论亦此类耳,而置集中,何也?
  退之祭栁子厚文云,嗟嗟子厚而至然耶?自古莫不然,我又何嗟,而其下复用嗟字,似不可也。
  
  石鼎聫句诗序云,斯须曙鼓动冬冬,何必用冬冬两字,当削去之。
  
  李于墓志铭:豚鱼难三者,古以飬老,反曰是皆杀人不可食,一筵之馔禁忌,十常不食二三。多却不食二字。
  
  师说云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此两节文理不相承。
  
  圩者。王承福传云,又曰粟稼而生者也,又字不妥,盖前无承福语也。
  
  猫相乳说云,客曰:王功徳如是,祥祉如是,其善持之也可知已,既已因叙之以为猫相乳说,云尔既已字不妥,尔字亦赘。
  
  仲长统赞云,自谓髙干有雄志而无雄才,自字不妥,言尝可也。
  
  樊绍述墓志云,绍述于斯术,其可谓至于斯极者矣,斯极字殊不惬,古人或云何至斯极者,言若是之甚耳,非极至之极也。
  
  退之论许逺之事云,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逺之贤而为之邪?而字上着不得呜呼字。
  
  猫相乳说云,猫有生子同日者,其一母死焉,有二子饮于死母,母且死,其鸣咿咿。母且死一句赘而害理,且字训将也。
  
  薛公逹墓志云,鳯翔军帅设的命射,君三发连三中,中輙一军大呼以笑,连三大呼笑,下五字似不须用。史记云陈平从攻陈豨、黥布,凢六出竒计,輙益邑,凡六益封,亦此类。
  
  邵氏闻见录云,尝得退之薛助教志石,与印本不同,挟一矢作指一矢,甚妙。又得李元宾墓铭亦与印本不同,印夲云文髙乎当世,行过乎古人,竟何为哉?石本乃作意何为哉?益叹石本之语妙。予谓指字太做造,不若挟之自然,意字尤无义理,亦只当作竟,邵氏之许,殊未当也。苑荆产云碑本盖初作,时遂刻之,中间或有未安,他日自加点定,未可知也。若初本不同,当择其善者取之,不必専以石刻为正,此说尽矣。
  
  陈后山云退之之记,记其事耳,今之记乃论也。予谓不然。唐人本短于议论,故每如此,议论虽多,何害为记?盖文之大体固有不同,而其理则一,殆后山妄为分别,正犹评东坡以诗为词也。且宋文视汉、唐,百体皆异,其开廓横放自一代之变,而后山独怪其一二,何邪?
  
  后山诗话云,黄诗韩文有意故有工,左、杜则无工矣。然学者必先黄、韩,不由黄、韩而为左、杜,则失之拙易,此颠倒语也。左、杜冠絶古今,可谓天下之至工,而无以如之矣。黄、韩信羙,曽何可及,而反忧学者有拙易之失乎?且黄、韩与二家亦殊,不相似,初不必由此而为,为彼也。陈氏喜为髙论而不中理,每每如此。
  
  丹阳洪氏注韩文有云,字字有法,法左氏、司马迁也。予谓左氏之文固字字有法矣,司马迁何足以当之,文法之疎莫迁若也。
  
  栁子厚谓退之平淮西碑犹有帽子头,使己为之便说,用兵伐叛,此争名者忌刻,妄加诟病耳。其寔岂必如是论,而今世人徃徃主其说,凡有议论人者,輙援是以驳之,亦已过矣。
  
  刘禹锡评叚文昌平淮西碑云,碑头便曰韩弘为统,公武为将,用左氏栾书将中军,栾压佐之文势也。又是仿班固燕然碑。様别是一家之羙。呜呼,刘、栁当时讯病退之,出于好胜而争名,其论不公,未足深怪。至于文昌之作,识者皆知其陋矣,而禹锡以不情之语,妄加推奖,盖在倾退之故,因而为之借助耳,彼真小人也哉。
  
  东坡甞欲效退之送李愿序作一文,每执笔輙罢,因笑曰:不若且让,退之独歩,此诚有所譲耶?抑其寔不能邪?盖亦一时之戏语耳。古之作者,各自名家,其所长不可强而同,其优劣不可比拟而定也,自今观之,坡文及此者岂少哉,然使其必模仿而成,亦未必可贵也。
  
  邵氏云韩文自经中来,栁文自史中来,定自妄说,恰恨韩文皆出于经,栁文皆出于史。或谓东坡学史记、战国策,山谷端法兰亭序者,亦不足信也。
  
  世称李杜而李不如杜,称韩栁而栁不如韩,称蘓黄而黄不如蘓,不必辨而后知。欧阳公以为李胜杜,晏元献以为栁胜韩,江西诸子以为黄胜蘓,人之好恶固有不同者,而古今之通论不可易也。
  
  晏殊以为栁胜韩,李淑又谓刘胜栁,所谓一蠏不如一蠏。
  
  栁子厚放逐既乆,憔悴无聊,不胜愤激,故触物遇事輙弄翰以自托。然不满人意者,甚多。若辨伏神,憎王孙,骂尸虫,斩曲几哀溺,招海贾之类,苦无义理,徒费雕镌,不作可也。黔驴等说,亦不足观。
  
  骂尸虫文意本责尸虫,而终之以祝天帝,首尾相背矣。
  
  捕蛇者说云,呌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殊为不羙。退之无此等也。子厚才识不减退之,然而令人不爱者,恶语多而和气少耳。
  
  
  
  
  
  滹南遗老集卷之三十六 文辨三
  
  杜牧之阿房宫赋云,长槁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或以云为雩字之误,其说几是,然亦于理未惬,岂望槗时常晴而观复道必阴晦邪?鼎铛玉石,金瑰珠瓅。曽子固以为瑰当作块,言视金珠如土块瓦砾耳,然则鼎铛玉石亦谓视鼎如铛,视玉如石矣,无乃太艰诡而不成语乎?弃掷逦迤,恐是逦迤弃掷。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逓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多嗟乎字,当在灭六国上。尾句云,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此亦语病也,有使字则哀字下不得不当复云后人,言哀后人则使字当去,读者详之。
  
  王义方弹李义府章云,贪冶容之好,原有罪之淳,于恐漏泄其谋,殒无辜之正义,虽挟山超海之力,望此犹轻,回天转日之威,方斯更劣,金风戒莭玉,露启涂霜简,与秋典共清,忠臣将鹰鹯并撃,请除君侧,少答鸿私,碎首玉阶,庶明臣节,其辞芜陋,读之可笑。而林少颖观澜集頋选取之,何其滥也。
  
  封敖为李徳裕制辞云,谋皆予同,言不他惑,斯亦无甚可嘉,而徳裕大喜,且以金带赠之。盖徳裕得君谋从计合方,自以知遇为幸,而敖适中其心故尔。又武宗使作诏书慰邉将伤夷者云,伤居尔体,痛在朕躬。帝善其如意,赐以宫锦。予谓居字亦不惬也。
  
  楚词自是文章一絶,后人固难追攀,然得其近似,可矣。如皮日休拟九歌有云,王孙何处兮碧草极目,公子不来兮清霜满楼,汀邉月色兮晓将暁,浦上芦花兮秋复秋,此何等语邪。
  
  李翱与王载言书论文云,义虽深,理虽当,辞不工,不成为文。陆机曰:怵他人之我先。退之曰:惟陈言之务去,假令述笑哂之状曰莞尔;则论语言之矣,曰哑哑,则易言之矣;曰粲然,则榖梁子言之矣;曰逌尔,则班固言之矣;曰冁然,则左思言之矣,吾复言之,与前文何以异?予谓文贵不袭陈言,亦其大体耳,何至字字求异。如翱之说,且天下安得许新语邪?甚矣,唐人之好竒而尚辞也。
  
  欧阳画锦堂记大体固佳,然辞困而气短,颇有争张妆饰之态,且名堂之意不能出脱,几于骂题。或曰记言,魏公之诗以快恩雠,矜名誉为可薄,而以昔人所夸者为戒意者。魏公自述甚详,故记不复及,但推广而言之耳,惜未见魏公之诗也。曰是或然矣,然记自记诗,自诗后,世安能常并见而参考哉。东坡作周茂叔濂溪诗云,先生本全徳,亷退乃一隅,因抛彭泽米,偶似西山夫。遂即世所知以为溪之呼如此,则无病矣。
  
  桑榆杂録云,或言醉翁亭记用也字太多。荆公曰:以某观之,尚欠一也字。坐有范司户者曰: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此处欠之。荆公大喜。予谓不然,若如所说不惟意断,文亦不健矣。恐荆公无此言,诚使有之,亦戏云尔。
  
  醉翁亭记言太守宴曰醸泉为酒泉,香而酒冽,似是旋造也。
  
  宋人多讥病醉翁亭记,此盖以文滑稽,曰何害?为佳但不可为法耳。
  
  荆公谓王元之竹楼记胜欧阳醉翁亭记,鲁直亦以为然,曰:荆公论文,常先体制而后辞之工拙。予谓醉翁亭记虽浅玩易然,条逹逃快,如肺肝中流出,自是好文章;竹楼记虽复得体,岂足置欧文之上哉。
  
  欧公秋声赋云,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多却声字。又云丰草緑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恱,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多却上二句。或云草正茂而色变,木方荣而叶脱,亦可也。
  憎苍蝇赋非无好处,乃若苍头了髻,巨扇挥扬,咸头垂而腕脱,毎立寐而颠僵,殆不满人意。至于孔子何由见周公于彷佛,荘生安得与蝴蝶而飞扬,已为勉强;而又云王衍何暇于清谈,贾谊堪为之太息,可以一笑也。议者反谓非永叔不能赋此等语邪。
  
  宋人诗话言薛奎尹京,下畏其严,号薛出油,奎闻之,后在蜀乃作春逰诗十首,因自呼薛春逰,盖欲换前称也。欧公志奎墓云,公在开封以严为治,京师之氏至私以俚语目公,且相戒曰是不可犯也,囹圄为之数空,而至今之人犹或目之。欧公所谓俚语必诗话所载者也,然后世读之,安能知其意邪?删之可也。
  
  欧公赞唐太宗始称其长,次论其短,而终之曰然,春秋之法常责偹于贤者,此一然字,甚不顺。公意本谓太宗贤者,故责偹耳,若下然字,却是不足贵也,必以盖字乃安。世人读之皆不觉,会当有以辨之者。又云自古功徳兼隆,由汉以来未之有也,既曰由汉以来,则自古字亦重复。
  
  欧公多错下其字。如唐书?艺文志云,六经之道,简严易直而天人偹,故其愈乆而益明。徳宗赞云,耻见屈于正论,而忘受欺于奸谀,故其疑萧复之轻已,谓姜公辅为贾直而不能容薛奎墓志。夫遭时之士,功烈顕于朝廷,名誉光于竹帛,故其常视文章为末事。蘓子羙墓志云,时发愤闷于歌诗,又喜行草书,皆可爱,故其虽短章醉墨落笔,争为人所传。尹师鲁墓志云,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穷以死。此等其字皆当去之。五代史?蜀世家论云,龙之为物,以不见为神,今不上于天而下见于水中,是失职也,然其一何多欤?然其二字尤乖戾也。
  
  欧公志蘓子羙墓云,短章醉墨落笔,争为人所传,争字不妥。
  
  张九成云欧公五代史论多感叹,又多设疑。盖感叹则动人,设疑则意广,此作文之法也。慵夫曰:欧公之论则信然矣,而作文之法不必如是也。
  欧公散文自为一代之祖,而所不足者精洁峻健耳。五代史论曲折太过,往往支离蹉跌,或至涣散而不收,助词虚字亦多不惬,如呉越世家论尤甚也。
  
  湘山野録云,谢希深、尹师鲁、欧阳永叔各为钱思公作河南驿记,希深仅七百字,欧公五百字,师鲁止三百八十余字。欧公不伏在师鲁之下,别撰一记,更减十二字,尤完粹有法。师鲁曰:欧九真一日千里也。予谓此特少年豪俊一时争胜而然耳,若以文章正理论之,亦惟适其宜而已,岂専以是为贵哉?盖简而不已,其弊将至于俭陋,而不足观也已。
  
  欧公谢枝勘启云,脱绚组之三十简,编多前后之乖,并盘庚于一篇文章,有合离之异,以仲尼之博学犹存。郭公以示疑,非元凯之勤经,孰知门王而为闰,其举讹舛之类,初止于是,盖亦足矣。而播芳大全载董由谢正字启穷极搜抉,几二千言,此徒以该瞻夸人耳,岂为文之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