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南遗老集引

  
  萧道成取宋,王俭、禇渊之力为多。然观其始,谋本出于俭,渊初无意,为所廹而后从,则俭之罪重于渊矣。而一时物议,往往咎渊而少及俭者,何邪?
  
  齐髙尝曲宴群臣,数人各使效伎艺。禇渊弹琵琶,王僧虔弹琴,沈文歌子夜,张敬儿舞,王敬则拍张。王俭曰:臣无所解,惟知诵书,因跪上前诵相如封禅书。上笑曰:此盛徳事,吾何以堪之?想俭当时自谓风流胜于诸子矣,而不知诏,而迎合以启骄侈之心,曽不若彼伎之为本分也。呜呼,俭既阴赞道成以夺宋国,及相齐朝,又为此倿态,非小人,孰能尔哉。
  
  齐王晏助明帝夺国,从弟思逺劝其引决,以保全门户。晏不从。及晏拜骠骑将军,谓诸昆弟:若从阿戎言,岂有今日?思逺曰:犹未晚也。晏叹曰:世乃有劝人死者?后晏果伏诛。世或以思逺为贤子弟。予谓不然。晏之贪权固为非智,思逺力谏使之退避可也,不然亦委之而已。廹其必死,不亦甚乎。
  
  魏太武时,辽东公翟黒子有宠于帝,犯脏事觉,谋于髙允,曰:帝问,当以实对,为当讳之?允教以实对,不宜欺罔,黒子竟以不实对,被诛。后崔浩因修史得罪,允尝同修亦当坐之,太子营救,导令飜异,不从,帝赏其直,赦允而诛浩。他日太子责允,对曰:臣与崔浩实同其事,违心苟免,非所愿也。退谓人曰:我所以不从东宫者,恐负翟黒子故耳。世皆以为羙谈。予谓此言殊未当也。臣不欺君,自是当然之事,不必有为而后为,且黒子不从允教而死,非允误之也,而何负之有?使允所坐果实,则诡言自晚,是为负浩,岂闗黒子?如其不然冐覆族之祸,而践畴昔之一言,果何义哉?
  
  元魏置殷州,以北道行台崔楷为刺史,或劝其单骑之官,楷曰:食人之禄者,忧人之忧,若吾独往,则将士谁肯固志。遂举家之官。及葛荣逼州城,或劝减小弱以避之,楷遣幼子及一女夜出,既而悔之,曰:人将谓吾心不固,亏忠而全爱也。复命追还。贼至,将士争奋,曰:崔公尚不惜百口,吾独何爱一身?战死者相枕,城陷,楷不屈而死。或问楷处此何如?曰:后一节可矣,其始则失之过焉。食人之禄者,固忧人之忧,然一身尽节,自足塞责,单骑之官,法之所许,且无害于义,而必全族蹈祸以固众心,斯不可以已乎?君子之制行,亦止乎中焉耳。
  
  裴矩佞于隋而直言于太宗。温公曰:君乐闻直言,则佞化为忠,恶闻其过,则忠化为佞尔。或曰:矩迹则忠,而其心则佞,炀帝喜谄谀,矩则以谄谀而恱之,太宗好諌诤,矩则以諌诤而媚之,视君之好恶而为取容之计也,此大奸之情,明主之所当诛也。慵夫曰:考矩之心术,此固中其病矣。将以示劝戒而行教化,则温公之论,亦岂可废哉。
  
  范纯夫、程正叔皆言魏征当死建成之难,而不可事太宗。予谓是时,高祖固在位也,建成未成君,而太宗之立,实髙祖之命,然则王魏死其难,可也,不死而事太宗,亦可也。温公作通鉴,正叔尝劝其着征罪,而温公不以为然,得之矣。
  
  唐王义方为御史,将劾李义府,而恐其得罪以贻亲忧,乃请于母,既许,而后言之。张镒救卢枞亦然。夫既居宪台之职,岂得以亲忧之故而遂不言耶?近代邹浩、刘安世闻有諌官之命,皆先请于母而后受,是则知所处矣。
  
  
  
  
  
  
  
  
  
  滹南遗老集卷之二十九 臣事实辨下
  
  萧何治未央宫,髙祖见其壮丽,怒曰:天下匃匃,劳苦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何曰:天下未定,故可因以治宫室,且天子以四海为家,非令壮丽,亡以重威。上悦。唐明皇时,太庙四室壊,上素服避正殿,时将幸东都,以问宋璟、苏题。对曰:陛下三年之制未终,遽尔行幸,恐未当天心,灾异为戒,愿且停车驾。又问姚崇,则曰:太庙屋材皆苻坚时物,岁乆朽腐而壊,适与行期相会,何足异也。且王者以四海为家,陛下以闗中不稔,幸东都,百司供拟已备,不可失信。上大喜,从之。呜呼,古人以家四海为言者多矣,事虽不同,率皆以廓人主之大度,而破其偏狭之心,而萧何以之启奢靡,姚崇以之劝逸游。信乎六经之言,有时可以文奸也。据二主初懐戒惧之意,正当相顺以成其羙,而何等乃以邪说引之于恶,罪孰大焉。然何语虽非特以自解,其失情犹可恕。崇方失宠,因此迎合,遂复相位,则其用心之鄙,尤不容诛也。
  
  唐玄宗幸洛,以崤谷道隘不治,欲免河南尹及知顿,使官宋广平諌之,既见从矣,乃复请曰:陛下罪之,以臣言而免之,是代陛下受徳也,迄令待罪朝堂而后赦。上善之。呜呼,臣以进言为忠,君以纳諌为圣,上下同心,以求真是,此唐虞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自后世谀臣専以归恩分,谤为爱君,于是人主始讳其过,而耻屈于下矣。孰谓堂堂如宋公者,而亦为此态乎?
  
  李希烈攻寕陵,刘昌令守陴,内顾者斩。昌孤甥张俊居西北,未尝内顾,而捽下斩之。士有固志,故能解其围,杜牧之所记如此。呜呼,无罪而杀其所亲,以之警众,虽云成功,害理甚矣。故宋子京不取,以为好事者传会,此葢有功于昌,而东坡讥笑之。信苏氏之学,驳而不醇也。
  
  或问张廵、许逺如何?曰:忠矣,然而未仁,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仁者不为,守一城而食人三万口,其忍为之乎?寕使贼杀,岂容自食。故予尝谓其死节之名,固千古不可磨,而食人之罪,亦万刼不能灭也。或曰:为已则不可,为国何害?曰:为已与为国等耳,天下只有一个。是或又曰:图大事者,不顾其小。曰:守城之事小,食人之事大,三万口之命而谓之小事,何邪?使江淮果由此而保,亦不足道,况其未必哉。为廵等计,可走则走,不可则战,战不胜而死之,足以塞为臣之责矣。国之存亡,付之天可也。盖当时公论亦多尤之。李翰軰曲为辨说,讵能服人之心,而史臣猥曰:议者遂定。呜呼,去古逾逺,义理不明于天下,士大夫以名节自髙,而卒不免害道者,可胜数哉。
  
  郭子仪不理发塜盗,盖主名未得,且王事方急,因以觧危疑,而安反恻耳。其心非不痛也。而杨龟山以为能忘物我,岂不悖哉。此流于荘、列之薄,非所以为人子之训也。
  
  李西平屯渭槗,荧惑守歳,乆之乃退,宾佐皆贺,以为星家之福,因请速进兵。西平曰:天子野次,臣下知死敌而已,天象髙逺,谁得知之?既克长安,乃谓之曰:向非相拒也,五星盈缩无常,万一复来守岁,我军不战自溃矣。皆谢非所及。予谓西平处此固,善然终不当语人,其机已泄,他日安可再用哉。抑君危而臣死敌,义自当耳。天象吉凶寔不暇问,亦无事乎此机也。
  
  阳城之事,退之、永叔皆论其非,而范纯夫辨之,以为寔有所待,且讥永叔不成人之羙,盖以城之素行,非畏祸苟容者,又卒有沮延龄救陆贽事,故尔云云。要之徳宗之朝,不必待七年而后可言,为臣之法,当以韩、欧为正。
  
  唐史称陆宣公贬忠州,避谤不著书,恐未必然。宣公经济之学,本非立言者,方其得志则发而见于用,否则嘿而已矣。不然公处昏君邪?臣闲直言鲠论,未尝有所屈,岂其一遇斥逐,而遽尔长忌邪?史氏之期公浅矣。
  
  韩退之不善处穷,哀号之语见于文字,世多讥之。然此亦人之至情,未足深怪。至潮州谢表以东封之事迎宪宗,是则罪之大者矣。封禅忠臣之所讳也,退之不忍须臾之穷,遂为此谀恱之计,髙自称誉其铺张歌诵之能,而不少让。葢冀幸上之一动则可怜之态,不得不至于此。其不及欧、苏逺矣。
  
  柳子厚附丽小人,以得罪天子,所谓自贻伊戚者,安于流落可也。而乃刺讥怨怼,曽无责己之意,其起废之说,悲鸣可怜。至有羡于病颡马、躄浮圗既不知非,又何其不知命也。
  
  李徳裕不由科第进,且以牛、李讥切父政之故,遂深疾进士。尝谓武宗曰:朝廷显官,须公卿子弟为之,盖少习其业而熟于朝廷台阁之仪,寒士虽有过人之才,不能闲习也。世以其言为不公,而杨中立力为辨之。慵夫曰:在地人言之固无嫌,自徳裕而言,虽曰非私人,不信矣。若谓人材色色有之,不必进士,则可乃欲専仕公卿子弟,岂得为公论哉。天下之事,岂徒习家业熟朝仪者所能辨,而才诚过人则亦何有于此等哉。自古由寒素为名臣者,何可胜数。膏梁纨绮子焯焯者几人,而遽以此薄天下之士,顾不偏浅而可笑邪?使徳裕麄人,犹不足深责,彼其著书论事,实皆本于儒学,独以激于私意,遂为是过正之说,卒以忌克祸及搢绅,至于斥死而不悛,其天资小人也哉。
  
  唐哀帝时,朱全忠欲以牙将张廷范为太常卿,宰相裴枢谓太常卿当以清流为之,持之不下,全忠怒而杀枢。欧阳子曰:一太常卿与社稷孰为重,使枢等不死,尚惜一卿,其肯以国与人乎?虽枢等不能存唐,必不亾唐而独存也。范纯夫非之,以为枢乃全忠之党,从其大而违其细,以窃天下之虗誉,非有忠义之心,能为社稷者也。葛胜仲曰:自古奸臣有簒夺之志,必诛异己者,曹操杀荀彧,司马懿杀王经,未有同己而诛之者,枢果从其大而违其细,全忠自当以意晓尚,何甘心投之浊流□李振之谋耳。振尝曰:王欲圗大事,而枢軰朝廷之难制者,故令杀之。昭宗时,枢为汴州宣谕,以与全忠素善,故全忠聴命修贡献不絶后,虽因全忠言而复相,然能持之以正,则始进不足累也。当以欧阳子为正。慵夫曰:葛氏之言当矣,然欧公亦许之太过,所以起纯夫之辨,若枢者有书生之直气,而无不可夺之大节耳。
  
  新唐书?孝友传:刘君良四世同居,隋末荒馑,妻劝其异居,因易置庭树,鸟雏令闘且鸣,家人怪之。妻曰:天下乱,禽鸟不相容,况人邪?君良即与兄弟别,处月余,宻知其计,因斤(斥)去妻曰:尔破吾家。乃复召兄弟同居。君子曰:使君良果笃于友悌者,岂一妇人可得而闲之。既已为所愚而至于乖离矣,虽知过而改,亦何足入传也。
  
  王朴荐扈载于李榖,乆而不用。云,非不知其才,然载命薄,恐不能胜。朴曰:公为宰相,以进贤退不肖为职,乃言命邪?已而召拜知制诰,及为学士,歳中病卒,时年三十六。议者以榖能知人而朴能荐士。予谓人之于事,亦尽其当为者而已,朴能荐士信然,榖之知人不足道也。且人诚有命,则寿夭贵贱固已一定而不可逃,岂宰相所能予夺而损益哉。榖言亦偶中耳。
  
  冯道忘君事雠,万世罪人,无复可论者,而苏子由曲为辨说,以为合于管、晏之不死虽,无管仲之功,而附于晏子,庶几无媿?呜呼,是岂可以为比哉。子纠、小白均为亡公子,而小白先入,既已为君,内外安之,初无异议,则齐国小白之有也,纠不复争而仲亦无必死之义,故曰:紏未成君,仲未成臣,孔子固尝辨之矣。崔杼弑荘公而立景公,景公亦齐之胤也,荘公之雠在崔杼,而不在景公,则晏子不死而事之,亦可也。及杼盟大夫之不巳与者,则晏子不肯焉,使杼而自立,晏子其肯事之乎?是固不得以为比也。又以对徳光之问,为能活中国;受郭威之拜,为能重朝廷。且曰:簒夺之际,虽贲育无所致其勇,而道以谈笑拜跪却之,非盛徳不能如此。其言区区尤为可笑,使此事果实,亦何救乎大节之亏?况其不然乎。葢道之对徳光谄以求媚耳,初岂在民?徳光之不杀,适其不欲耳,何有于道?至于威之拜道,道之不荅,特平生长幼之礼不能遽改于一朝者也。威之屈伸,汉之轻重固不系于此。夫有汲黯之直节而后弭刘安之谋,有周访之威望而后能沮王敦之志。若道者贩君卖国,习以为常,此乃奸雄之所易而取之者,而谓其能却人于谈笑拜跪之间乎?夫惟威之视道,不足以害其事,故待以旧好而无闲,道亦知其不吾忌也,故受之如常日而无嫌。不然,威其肯尔,而道其敢尔邪?道之迎湘阴也,揣威无实立之志,不能以大义动之,正论论之,而徒要其无使妄语而已,行未及还,威已代汉,道复俯首而事之矣。所谓以拜起折威者,果足信乎?议者曽不考其素,要其终,而惑于适然疑似之迹,亦已谬矣。为臣至于冯道,万善不足赎,百说不能文也,使如道者犹可以贷焉,岂复有人理哉?胡安定曰:生民不至肝脑涂地者,道有力焉,虽事雠,无伤也。王介甫则方之伊尹。富文忠则目为大人。其余纷纷者不论也。乃知逐臭之夫,今古不乏,而尧、桀之是非,有时而颠倒。欧阳子为道传鄙薄贬斥,若将不齿,然于此等亦以为诚然而不能辨,何邪?茆荆产云,道欺尽五代人,又欺到宋朝诸公,此若贼伎俩,亦自高。呜呼,道何足以欺人哉?直 之者陋见耳。吾尝论之,士大夫诵先王之书,食人主之禄,而敢昌言以冯道为是者,皆当伏不道之诛也。
  
  王沂公有言,恩欲归已,怨使谁当?欧公每诵之,以为得大臣体。予谓人臣虽不当收恩,然贤才岂可不求,虽不当避怨,然人情亦岂可轻失。沂公惟主斯言,遂至于不肯荐人;欧公惟主斯言,遂至于喜犯众怒,皆用心之过也。
  
  王介甫诗云,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又曰:秦、晋区区等亡国,可能王衍胜商君。介甫初以唐虞之事责神庙,以皋、夔、稷、契自任,汉、唐而下皆所不道,何其髙也。及其愤新法之不行,则甘心为商鞅而羡慕之,又何其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