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幢小品

海塘 【 今名范公堤】
范希文为兴化令。修捍海塘数百里。宋末詹士龙复修之。初发地。得希文石记云。遇詹而修。此事。古往往有之。然系希文所留。不独名臣。且擅康节之数学矣。贤者固不可测如此。
海沙
万历甲午。余至海宁。城外海沙可七八里。际城五丈为塘。东直海盐。烟墪相望。次年沙没。海水直叩塘址。以长篙测之。不得其底。众汹惧。将徙城避之。无何。大风雨。众尽溃。县令亦挟印走。既息。城无恙。令率众复归。未几。塘外沙露尺许。久之复旧。
海井
华亭市中。小常卖铺有一物。如桶而无底。非木、非竹、非铁、非石。既不知其名。亦不知何用。凡数年。无过而问之者。一日。有海船老商见之。骇愕。有喜色。抚弄不已。叩其所直。其人亦黠。意老商必有所用。漫索其直三百缗。商喜。偿三之二。遂取付之。因叩曰。某实不识为何物。今已成买。势无悔理。幸以告我。商曰。此至宝也。其名曰海井。寻常航海。必须载淡水自随。今但以大器满贮海水。置此井于中。汲之。皆甘泉也。平生闻名于番贾。而未尝遇今幸得之。 【 范石湖集载海中大鱼脑有窍。吸海水。喷从窍出。则皆淡。疑海井即此鱼脑骨也。】
海钱
干道丙戌夏。乐清县海门有蛟。出水长丈余。既而塔头陡门水。吼二日。而海上浮钱甚多。有一父老识之曰。海将钱鬻人也。风必作。亟系船于屋。里人咸笑之。至八月十七日。海果溢。一县尽漂。其家独免。
浮提异人
海外有浮提国。其人皆飞僊。好行游天下。至其地。能言土人之主旨。服其服。食其食。其人乐饮酒。无数。亦或寄情阳台别馆。欲还其国。一呼吸顷。可万里。忽然飘举。此恍漾之言。然万历丁酉年。余同年叶侍御永盛。按江右。有司呈市上一羣狂客。自言能为黄白事。极饮娱乐。市物甚侈。多取珠玉绮缯。偿之过其值。及抵暮。此一行人忽不见。诘其逆旅衣囊。则无一有。比早复来。甚怪之。请得大搜索。叶不许。第呼召至前。果能为江右土语。然不讳为浮提人。亦不谓黄白事果难为也。手持一石。似水晶。可七寸许。置之于案。上下前后。物物入镜中。写极毛芥。又持一金镂小函。中有经卷。乌楮绿字。如般若语。览毕则字飞。愿持此二者为献。叶曰。汝等必异人。所献吾不受。然可速出境。无惑吾民。各叩首而去。
琼海
嘉靖十六年丁酉。琼州诸生应试。见海神立水面。高丈余。朱发长髯。冠剑伟异。众惊异下拜。神掠舟而过。次日。有三舟复见。诸生大噪拒之。神忽不见。少顷。风大作。三舟皆溺。
琼州士子赴提学使。涉海甚艰。嘉靖二十六年。没者数百人。临高知县陈址与焉。并失县印。其考贡之年。地远不至者。亦不复补。神宗初即位。吾师王忠铭先生。琼之安定人也。入馆即请于朝。以备兵使者摄之。得允。琼士德之。又建书院。捐学田。立乡约保甲之法。兵使者通行一府。地方以宁。乡人共建生祠祀先生。题曰崇报。先生不敢当。乃祀赠公。而先生祔焉。吁。为德于乡而食其报。若先生。可以永矣。先生讳弘诲。质直忠厚。工诗及书。淡于名利。几入相矣。有阻之者。终南京礼部尚书。先己丑。与许文穆公主会试。时会元陶望龄、状元焦竑、馆选廿二人。余居第十二。先生即以是年南行。至万历戊戌再起。以考满入京。门下士在京正盛。迎于郊外二十里。自四衙门而下。凡八十余人。余又与焉。极一时胜事。得士报国若先生者。即不入相。其又何憾。
琼在大海中。广数千里。海角下见大星数十。皆非星经所有。
海潮应月。淛、广、福、等。潮俱有信。琼州半月东流。半月西流。大小应长短星。不随月。
杭潮
宋末杭潮三日不至。及元末亦如之。又度宗梓宫发引。至江上候潮。将渡。过日晡不至。已豫为之兆矣。
杭潮三日不至。人谓天之佑胡元以亡宋。固是一说。然虏人间谍甚精。山川险夷。国之虚实。尽知之矣。伯颜大将。盖代英雄。屯于皋亭山。岂有钱江如山之涛。全然不觉。宿兵其地之理。宋之叛将降卒充牣其幕。自诡效忠。即宿兵。岂有不谏止之理。以鄙意度之。三日不至。事诚有之。元兵必不驻此。传者文以为奇。史臣仍袭不改耳。
珠池
池在海中。蛋人没而得蚌剖珠。盖蛋丁皆居海艇中采珠。以大船环池。以石悬大絚。别以小绳系诸蛋腰。没水取珠。气迫则撼绳。绳动。舶人觉。乃绞取。人缘大絚上。前志所载如此。闻永乐初尚没水取。人多葬沙鱼腹。或止绳系手足存耳。因议以铁为耙取之。所得尚少。最后所得今法。木柱板口两角队石。用本地山麻绳。绞作兜。如囊状。绳系船两旁。惟乘风行舟。兜重则蚌满。取法无踰此矣。
渡海
金道玄。字仲旻。吴县人。少孤。父友长桥万户府镇抚陈某养为子。至正间。方国珍起兵海上。江、浙、行省参政朵耳质班督师与战。时陈已进官都镇抚统军。以道玄从。初并师期。集建宁之补门关。国珍以书诈降。陈受之。意稍解。道玄曰。贼志未可知也。不如严备之。陈不听。国珍以艨艟数百艘。颿以赤布。蔽日而下。势渐迫。官军犹晏然。国珍乘风纵火。矢石交注。陈战死。不知所在。道玄求之不得。乃从舵楼跃赴海。祝曰。吾父有灵。幸使我不为贼所得也。已而恒若有人抱持之。自旦及晡。随波上下。忽觉身在石上。登沙濑数百步。得小径。行里许。乃知温之岙山水也。迨归。张士诚已据吴。或荐其名于伪司徒李伯升。道玄闻之。挈妻挐去。隐具区。卖卜终身。子问。礼部侍郎。
普陀
南海普陀山。梵云补怛落伽。或曰怛落伽。或曰补涅落伽。音虽有殊。而译以汉文。则均为小白华树山。实则一海岛也。
先师有四配。南海观音大士亦有四配。伽蓝、祖师、弥勒、地藏。 【 弥勒为未来佛。地位甚尊。岂伽蓝之比。】
绍兴十八年。史越王浩以余姚尉摄昌国盐监。三月望。偕鄱阳程休甫。由沈家门泛舟。风帆俄顷至补陀山。诘旦诣善财岩潮音洞。洞乃观音大士化现之地。时寂无所覩。炷香烹茗。但椀面浮花而已。晡时再往。一僧指岩顶有窦。可以下瞰。公攀缘而上。忽见金色身照曜洞府。眉目瞭。然。齿如玉雪。将暮。有一长僧来访。云公将自某官历清要。至为太师。又云公是一个好结果的文潞公。他时作宰相。官家要用兵。切须力谏。二十年当与公相会于越。遂辞去。送之出门。不知所在。干道戊子。以故相镇越。一夕。有道人称养素先生。旧与丞相接熟。典客不肯通刺。疾呼欲入谒。亟命延之。貌粹神清。谈论风起。索纸数幅。大书云。黑头潞相。重添万里之风光。碧眼胡僧。曾共一宵之清话。掷笔。不揖而行。公大骇。遍觅不见。追忆补陀之故。始悟长身僧及此道人皆大士见身也。
丙午年。余在南中。有高明宇者。谈多奇中。谓余阨在后丙丁二年。且曰。过丁巳秋。或可免。盖刚六十之期也。时去之尚远。不以为异。至丙辰冬。长孙痘殇。丁巳三月。季弟凤岐暴卒。哀惨。日觉精神恍惚。形神泮涣。且有恶梦。自忖岌岌。决符高老之言。乃发愿泛海礼普陀。且曰。死于牖。无若死于海为快。且留与诸贵人作话柄也。时东风急。驻者三日。四月二十六晚。风小止。开舟。浪犹颠荡。行不五里。停山湾。遥见前舟已沈矣。次日转西风。挂帆半日而至。登殿作礼。宿一僧舍。通夜。寝不能寐。甚苦。甚疑之。归来忽忽。徂夏入秋。日展书。只以不语不动。遇拂意。决不恼怒为主。 【 只此便是养心法。】
至八月十一日。饮药酒。忽有异香透彻五脏五官。又三日。梦若有授历者。觉而释然。偷活至于今。刚又三年矣。追忆过海景象。模糊不能辨。姑以意书其佰一。或真或幻。皆不自知也。
由定海棹舟。自北而东。过数小山。可三四十里。为蛟门。北直金堂山。此处山围水蓄。宛然一个好西湖也。将尽。望见舟山。曰横水洋。潮落时。舟山当其冲。其一直贯。其二分左右。左为北洋。右则象山边海诸处。入舟山口。山东西亘七八十里。南夹近海诸山。山断续。望见内洋。舟行其中。如泛光月河可爱。尽舟山为沈家门。转而北。即莲花洋。洋长可三四十里。过即普陀矣。
抵普陀之湾。步入一径。过二小山。即见殿宇。本山皆石。吐出润土。蜿蜒直下。结局宽平。可三百亩。即以二小山为右臂。一小山圆净为案。左一长冈。不甚昂。筑石台上。结石塔。为左蔽。殿三重。宏丽甚。乃内相奉旨敕建。殿之辛隅为盘陀石山。势颇高耸。巽方为潮音洞。吞吐惊人。正后迤逦菩萨岩。最高。曳而稍东。一石山。其下即海潮寺也。去前寺。不过三里。万历八年所建。今已毁。两寺之间。东滨于海。一堤如虹。海水上下。即无潮。犹汹涌骇人。东望水面横抹。诸山起伏如带。色黑。曰铁袈裟。又东望微茫二山。曰大小霍山。极目闾尾。红光荡漾。与天无际。惟登佛头岩。能尽其概。若在半腰牵引。诸山宛如深壑。空处飞帆如织。彼中人。了不知其异且险也。
大约山劈为前后二支。支各峯峦十余。前结正龙。即普陀寺。转后为托。即海潮寺。二大寺外。依山为庵者。五百余所。皆窈窕可爱。环山而转。除曲径外。度不过三十里。
舟山有城、有军、有居民。金堂最近。闻其中良田可万顷。悉禁不许佃作。何居。大谢山直舟山之南。田亦不少。此皆可耕之地。然边海之人都以渔为生。大家则宦与游学。游手不争此区区粒食计。故地方上下无有言及者。袁元峯相公欲行之。有司以为扰民而止。 【 劝民力田。何扰之有。】
余住定海三日。看来潮汐分明是天地之呼吸。人非呼吸则死。天地非呼吸则枯。以月之盈亏为早莫。其曰大小。未必然也。天下惟钱塘潮、广陵涛、著称。则其海口最大。与口外即大洋故。然此臆度之言。不足据。惟识者参之。
近时诸公议历法。有形章奏。至相轧者。或以问余。余曰。我騃人。安知历。但看月一回圆则一月矣。亦如夷人不知岁。但草一回青则一岁矣。其人不能应。今见海潮。初一、十六、必以子午刻。余以次渐迟。迟至晦望。一日之中早在辰末。晚在酉末。所差甚多。而次日子午必不爽。此又非历法一定不易之准乎。节令亦如之。即差。不过一日。无甚关系。天本以显道示人。人不察。而纷纷作聪明者。其谓之何。间以语朱大复。深以为然。
上招宝山。见一秀士。须面甚伟。异之。秀士亦睨余。余不顾。数遣从者踪迹。若有意者。遂进与揖。方知为刘都督草塘之子。今都督省吾之弟也。其名国樟。为南昌诸生。是时方欲为草塘立传。喜而问之。因得其详。且曰。君固将种。又材器如此。一缵先绪。取玉带如芥。何事从铅椠自苦。答以为父虽上将。数为文臣所抑。末年已平九丝蛮寇。曾省吾抚台。虽骄横。犹能假借。代曾者某公。初履任。循例设席邀宴。某至大怒。谓此皆糜军饷。款我保富贵。取赏赉。不就席而去。遂恚甚。疡发于脑而卒。故切戒某弃武就文。而竟未有当也。 【 明时重文轻武如此。谁与守国。】 余闻其言。深悯之。盖势之偏重久矣。我辈于节制中。要须权衡。毋徒恣文墨。轻天下豪杰也。
时倭警狎至。从者三人甚恐。劝毋行。余不听。出海仅二十余里。谍报冲风棹入桨而过者可接。皆曰。警。警。急。急。余皆不顾。既抵山。则先一日果一倭舟泊于山之东厓。舟纯黑色。上若城堵。不见人。高可五丈。长三倍焉。连数日。东风漂至。我兵船围守发铳。弹如扬沙。着石壁。纷纷下坠。一小舟直前逼之。倭发铅弹一。透死五人。遽退。是夕风转而西。倭扬帆去。我舟尾之。余作礼之。又次日。舟师皆归。有登山者。问之。曰。尽境而还。计倭舟入闽及广。风稍南。出大洋矣。
山有两寺。住持后曰大智。前曰真表。大智戒律精严。为四方僧俗所归。真表虽领丛林。性骄。鸷悍破戒。万历十年间。其徒讼之郡。太守行郡丞龙得孚勘问。龙为人好道。醇直廉俭。时复奉监司他委勘金塘山。及补陀。众鞫真表。夜梦羣僧并来。告真表过恶。且属丞三分道场。奉大士香火。到山处分。悉如其梦。且谓众僧曰。此事非吾意。佛告之也。仍戒饬众僧查僧房。总三十六。命取莲华经三十六部来。毁之火。而令众僧跨其上。誓不再犯。时吴参将稍从旁止之。乃火一部。众僧悉跨焉。处分毕。至后殿拜礼。甫拜下。即觉两髀病软不可动。两人掖之以拜。遍体陡发大热。急扶入禅房。疾遂委顿。胸间结一片。大于盂。坚于石。楚不可言。渐至昏愦。见沙门云拥雾集。若有所按治。有人若伽蓝者。奏曰。此虽得罪大法。顾其人实奉道爱民。居官清净。内传佛旨曰。奉道毁道。尤当重处。姑以爱民故。罚三石牛啬官。三石牛啬官者。不省其云何。丞念此必冥官之号。如是死矣。且入恶趣。力忏悔。某不知毁经之罪大乃尔。自今而后。愿奉斋持戒终身。亟免官。入道自赎。沉沉无有应者。即有人送三石牛啬官札子到。固辞不受。大智亦为之祈哀。诵经念忏。愿以身代。又久之。始得兆。许忏悔焉。大智从定中见一铁围城。城中死人累累。并裸卧。丞亦在卧中。独不裸。大智至心营解。忽见空中下白毫光一道。若有人掖出之而苏。丞见沙门万人。问悉从何来。咸曰。我辈给孤园善知识也。汝何故毁经。犯此大戒。丞曰。知罪矣。愿以百偿一。而捐俸斋万僧。众僧稍稍散去。其夕。家僮于昏黑中见两玉女。双髽髻。手执幢盖。遶床而过。善砉然有声。幢脚拂僮面。僮惊起大呼。丞病良已。是时不粒不瞬十日矣。屠长卿目击。为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