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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幸福斋随笔
《秋灯录》云:“御史毛羽健娶妾甚嬖,其妻来立遣之,因来速不及豫防,毛迁怒于驿递,倡为裁驿夫之说。裁后倚驿递为生者无从得食,相率为盗,闯王得以招致之。”流毒宗邦、覆灭明社而实酿于一妇人,是真为女祸之酷,伏于衽席矣。予记明末美人偶及于此,敢请毛大夫人出来代陈圆圆受过。世有诋圆圆为明代祸水者,何如诋此妒妇以求公允?若彼毛羽健不能奈何床头夜叉,乃寻驿夫出气,真是银样蜡枪头,没中用的小狗才也!
前云古人娶妾是一风雅事,而薄命怜乡甘作妾者亦是慕风雅来也。故古来美人名妓恒为名士才子所有,此风一倡,于是名士才子乃更为可贵,且惹起一般人之羡慕,以为天下人能得美妇人者惟名士才子而已,而名士才子有时亦颇以此自豪。故《板桥杂记》中所载之名士过江来游秦淮,竟拍向帷之妓刘元齿之肩而言曰:“汝不知我为名士耶?”冀以自炫,其时亦不幸而遇不合时宜之妓耳,乃竟以“名士是何物、值几文钱”之语答之,以大伤名士之心,不然,岂不又成佳话哉?但事不可以一例观,名士之中亦真有真名士,才子之中亦真有真才子,世苟无才子名士风雅绝响,美人名妓亦终无扬眉之日也。然世有才子名士而无美人名妓点缀其间,才子名士无以炫耀于世,必亦渐为世所厌薄矣。可胜叹哉,可胜叹哉!
才子以佳人贵,佳人以才子贵,二者颇有互相标榜之性质,故均能见重于世。不然,世岂有真能爱才、真能好色者哉?昔张船山诗才超妙,性格风流,四海骚人靡不倾仰,秀水金筠泉忽告所亲,愿化绝代丽姝为船山执箕帚,又无锡马灿赠诗云“我愿来生作君妇,只愁清不到梅花”,以船山夫人有“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之句故也。嗟夫!此二子者其用情亦可谓奇矣,得毋怀才不遇、潦倒凄凉,求佳人不得,乃不得已而思自化身为佳人以事才子,借留他生之佳话补今生之缺憾乎?嗟夫!何其悲也。船山咏此事有诗二律曰:“飞来绮语太缠绵,不独青娥爱少年。人尽愿为夫子妾,天教多结再生缘。累他名士皆求死,引我痴情欲放颠。为告山妻须料理,典衣早蓄买花钱。”“名流争现女郎身,一笑残冬四座春。击璧此时无妒妇,倾城他日尽诗人。只愁隔世红裙小,未免先生白发新。宋玉年来伤积毁,登墙何事苦窥臣。”词坛雅话,传诵一时。嗟夫!船山老人“击壁此时无妒妇,倾城他日尽诗人”二诗,其写才子名士之幸福至此而极矣。我从来心硬,一见也留情,我其勉为名士才子乎?一笑!
男子而思他生化身为女子作名士姬妾,已属奇事,兹尤有奇于此者。如《随园诗话》所载春江公子貌如美妇人,而与妇不睦,好与少俊游,尝赋诗云:“人各有性情,树各有枝叶。与为无盐妻,宁作子都妾。”岂非更为惊人?是亦孤愤之士伤心之语也。戴延年《吴语》云:“棹歌以吴江为第一,大约不出男女相慕悦之词,而发情止义、好色不淫,颇得风人之旨。夜程水驿,月落蓬窗,每与柔橹一声相间动,动人乡思,凄其欲绝。”予读其文而艳羡之,予又曾居吴,独未得闻吴歌以餍耳福,使人怅然。偶见《小说时报》曾载有一歌,真为天地间妙文,特录出以公同好。歌中多吴语,其意殆言今之自由结婚也,歌云:“摸摸耐手软如绵,心里要想讨耐呒铜钿。问声耐阿姆娘,阿肯赊把我呀,到仔秋天收了谷子认利钱。姐倪说道郎阿郎,杨柳条条绿呀长,倪屋里向爹爹只有赊酒赊肉吃,世界上那有姐倪赊嫁郎?赊嫁郎来赊嫁郎,我赊嫁郎来也弗强,也弗要讨耐转去车水当牛羊。冬天还耐汤婆子,夏天还耐竹夫人,相对乘风凉,瞒得过奴瞒不过天。唔笃乡下人咯里一家弗种田,半夜迢迢牵夜马,清早起来插秧田。插秧针来插秧针,姐倪心事要分明。姐倪要晓得故歇世界比不得从前苦呀,才是自家结婚姻。”如于春江花月夜倩十五吴姬曼声唱之,亦韵事也。吴人爱唱歌,吴音亦最适于唱歌,故随在皆有歌趣,即如街头巷里拍卖零碎布匹什物者亦编为韵词高声乱唱。此外又有一种滩簧,亦甚动听,林步青所演者尤为出色,有信手拈来都成妙谛之致。如有人代林步青刻滩簧专集,其价值或较之坊间所出版之胡扯淡香艳诗词高出万万也。
林步青滩簧有时好谈时事,乱夹新名词其间,不甚妥当。然歌以清新为主,苟用新名词能合程式,则乱谈时事亦娓娓动听,并不必专讲言情也。《时报》天笑生有一作曰:“三月桃花红纷纷,香闺中走进俏郎君。姐道郎呵为啥愁眉不展频叹气,今朝《时报》浪阿有啥新闻。说新闻来话新闻,郎君长叹两三声,说我伲中国借仔千千万万、万万千千格外国债,只怕今生今世里还弗清。姐儿听说笑吟吟,郎君说话弗聪明,你看英美德法那里一国弗借债,借债造路、借债练兵,格种大人先生才赞成。郎君听说气昏昏,女流家说话不分明,各国借债都是国民监督议院协赞作正用,要像实梗闲费浪用、嫖赌吃著阿该应?”亦是有心人之作,别开生面,有足取者。
吴歌而外又有粤讴,大抵粤音柔而直,颇近吴越,出唇舌间似为羽音,故歌则清婉溜亮,纡徐有情,听者亦多感动。且风俗好歌,儿女子天机所触,虽未尝目接诗书亦解白口唱和,自然合韵。说者谓粤讴实始自榜人之女,是殆与吴歌之始于棹歌相同也。其歌之佳者,如《楼头月》一首有云:“楼头月挂在画栏边,月呀,做乜照人离别偏要自己团圆?”真绝妙好词也。又云:“我想死别与生离总唔差得几远,但得早一日逢君,自愿命短一年。天呀,虽乃系好事多磨,亦该留我一线。”情文兼至,得未曾有,在吴歌中亦不多见。虽然,无论何乡何土其小儿女随意讴唱者均有妙文,惜未有人集而梓之耳。
中国方言复杂而文字则大概相同,然而吴粤之人各以其异音造出许多异字,居然能自成一体,可以入文章供吟咏,亦怪事也。予生长粤东,幼时颇解粤语,今长大忘之矣。近屡居沪,习闻吴语,甚嗜之,尝阅《九尾龟》吴语小说而爱其精致,安得有人创为吴语字典及吴语诗词小说各体,为艺苑增韵事乎?
自来记载青楼琐事之书均争道吴、越、广东三地,且均言水上,如秦淮画舫、如浙江江山船、如珠江船,常见于各书之字里行间,其同一风气如是。至今日忽不然,且俱改成大陆风味,乱取妓名曰某阁、某别墅,其下且并无主人字样。偶应局差人也,阁也、别墅也一齐搬来,然亦百无所有,仍是一个娇滴滴之人而已,思之使人失笑。偶见一吴语诗咏其事云:“先生别号太翻新,土木名词认作人。馆阁楼台呒介事,小口心子紧随身。”可称绝倒。
文人词客能曲谅女子,见之诗词者在古昔亦甚多,如李太白云:“若教管仲身常在,宫内何妨更六人。”如杨诚斋云:“但愿君王诛宰,不妨宫内有西施。”如赵瓯北云:“马嵬一死诸军退,妾为君王拒贼多。”如袁子才云:“若教褒妲逢君子,都是《周南》传里人。”又咏杨妃云:“如何手把黄金钺,不管三军管六宫。”均措词委婉,超生冤鬼不少。
称女子为祸水真是无道理事,而专制朝代罪及妻孥尤为横蛮之举。相传黄巢有妾,于巢败后被俘问罪,唐僖宗宣诏问之曰:“汝曹皆勋贵子女,何为从贼?”妾慷慨对曰:“狂贼凶逆,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其言可谓气壮理直,喝破专制朝代之非道。按查二瞻有云:“松之于秦始,鹤之于卫懿,非松鹤有求于秦始、卫懿,不幸为其所近,欲避之不能耳。”此种女子殆亦不幸为恶人所近,欲避不能,致罹惨祸耳。虽然,今之世已不以成败论人矣,无所谓贼不贼,使黄巢幸而为天子,彼善辩之妇岂不俨然母临万邦,称女中尧舜哉?
海盐陈女士若兰著有闺词百首,有云:“闺中喜作道家妆,云锦裁成绿羽裳。学戴星冠簪日月,侍儿齐绾髻双双。”是言双髻乃道妆也。近来上海有所谓双鸳戏影新式髻者,屡见于吾人眼帘,讵非满街尽女道士乎?
女子髻式服式均与美术有关,予颇爱上海女子装,亦以其有美术之观念故也。惜提倡研究者尚无专家,偶出异样,人多诋为服妖,以致不能推广及远,可叹也!
日本和尚可以娶妻,近欲传其教于中国,中国僧人羡慕其娶妻一项,或将风靡。予敢告一切大方丈勿须流涎,听予说法。据清人宋长白《柳亭诗话》所载,鲍令晖有代沙门妻郭小玉诗,可见六朝以前清规未立,人呼为梵嫂、诗娘者往往有之,今日正可趁此潮流向佛教总会要求复古也。
乙卯七八月之交,北京有所谓筹安会发现,主张推翻共和重建帝制者也。予以为此等妖人必有一种呼风唤雨、惊人泣鬼之大文章出现,及取其宣言书读之,乃使人大失其望。寥寥数百字如小孩子所作,文笔都不清顺,其最大之理由则云外人辜某曾言之也。予向来不视外国人为神圣,至此乃不得不深佩辜先生食量之巨、泄气之悠久而又具洪大之声,非寻常人所能及者,遂使一般鸭屎臭小狗才拾而布之,香闻全国,震惊天下。惜英法联军未能延辜先生往使泄气以轰德意志耳,如果往者,彼德国绿气炮及四十二珊攻城炮似均弗能及辜先生一泄气之神力,今以我国危如累卵之共和当之,宜无幸矣。
文人笔锋固属可畏,然曲笔不可并论也。往者《民报》与《新民丛报》各以其革命主义、君主立宪主义笔战于东京,以巍巍赫赫之《新民丛报》竟遭败绩,堕其令名不可复振,可见文人不能徒恃笔锋,亦须少存公道。倒行逆施,笔亦不能为力也。古来痛快淋漓之文章无一篇不理直气壮,文人无行亦终自误耳,予于此尝为梁启超、刘申叔等可惜。
文人有三寸毛锥,武士有三尺利剑,苟均能拿定主意、站住脚跟,只向正义上作去,其幸也可以为圣人君子、英雄豪杰,其不幸也亦磊磊落落、心胸坦白,上不愧于天,下不怍于人。苟恃才而谈非义,蛊惑人心,拔刀而事凶顽,流为蟊贼,大则杀其身,小则丧其名,辜负此三寸毛锥、三尺利剑,有些值不得也。
书之能最感动人者为情书,故情书者有魂灵之物也。云笺一幅天外飞来,宛曲温柔如晤对于一夕,且言语出于人口而无踪,入于我耳而无迹,芳言绮语纸上留痕,有情人顾可不珍重哉?
真面目握真镜一照便见,若稍沉吟便呵气满镜,未能露纤毫矣。真情亦然,其所以真者自然耳,苟一转念便成为假。世有之情人者当求知其心中事,勿求知其脑中事,心中之事自然发生,脑中之事必转念而出也。
瞥然一念间,人道畜生道即由此分路,故人于恶念不畏其瞥然兴,只须瞥然一念止耳。隔邻见美女、行路获遗金,未有不动心者,少一转念,便来四知之畏惧而良知遂战胜恶魔矣。世有君子,其于此种地方下工夫庶乎可。
天下有情人与其得欢会之交酬,不如有别离之情况。盖人之爱情因愈思而愈真,苟形影相随,不离左右,其欢悦爱恋之情反觉味同嚼蜡也。且好事难长,欢情易去,有聚有散本属常道,与其散于欢聚之后而生悲,何若久处离散之境而相安若素乎?愿持此语以超度天下痴男女。
情海中苦众生,尝见天下未经爱情之人逍遥自适,快乐自如,任意所之,脱然无累,既羡之而又深妒之。但所谓逍遥自适、快乐自如、任意所之、脱然无累者,又未必即为天下未经爱情之人,且以彼视此,彼未经爱情者乃心无定所、情无寄托,且较陷身情海中者为尤苦。嗟夫!人人有一撇不下之事,断不能雇倩与人,其他可揽可推、任情起倒者皆世界中事,非我事也。然我之事究系何事乎?亦不过情爱而已。情海中苦众生虽曰苦恼,然终有一片洁白自受用地,绝非彼未经爱情之人所能享受,亦当知自足也。
物有特色,人有特性。物有特色始生,人有特性始灵。试观石块磊磊,可转而不可啮者,谓非石块之特色耶?杨柳袅袅可动而不可压者,谓非杨柳之特色耶?故人卓立于万象之上,总须独发独行,自立自守,沉毅为精神,进取为事业,确持其特性而毅然独处于群小之间,以磨练丈夫之真骨头,令其光芒灿烂,可仰可畏,可敬可拜,以视彼举世滔滔。失我亡己,徘徊顾望,以社会之风潮为进取之标准,叩首曳尾,辄欲售身之人,与夫营营碌碌、雕凿淫说、修练末技,执和字平字、滑字圆字为涉世秘诀,毫无毅然凛然、果然断然之豪骨者,是皆损岩石之庄,失杨柳之美,自呈一种奇丑之怪象,不足齿于人类也。
大丈夫者,道义之骨也,元气之体也,社会之主人也。故须道理贯心肝,正义填骨髓,谈笑于生死之间,以示其坚毅之态度、之精神。盖自有生民以来,未闻有柔性人而能为社会之主人与事业之元祖者也。
社会之兴也必有道,道也者以人间不可不由之数理为体、以不可不蹈之轨则为用,故必要者道之体而已,而政制与法律虽因时为变通,体则亘万古莫渝焉。虽东西异俗,中外分途,有君主国、有民主国,然其国之由强盛而治平也,必不出于共由之数理,是以释迦之心即耶苏之心,华盛顿之精神即尧舜之精神也。
法国人有言曰“不自由毋宁死”,此言也真天地间至大至刚之魄力,足以拔山搅海,不仅使法国共和、美国十三州独立而止也。今日法美之文物典章焕然灿然,不过此力所生之最小结果,而共和制度亦仅为义人烈士万斛血泪中一滴血泪所凝结,其真正之精神固仍弥漫于人间,寄托于后来男子之身。使个人而无坚毅之本领,则虽法美宪法、国会亦无用之长物,不难中道而坠。如个人有此本领、具此精神则扩而大之,虽印度、波兰亦可得重睹天日而获自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