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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溪笔谈
至和中,交趾献麟,如牛而大,通身皆大麟,首有一角。考之记传,与麟不类,当时有谓之山犀者。然犀不言有麟,莫知其的。回诏欲谓之麟,则虑夷獠见欺;不谓之麟,则未有以质之;止谓之“异兽”,最为慎重有体。今以余观之,殆天禄也。按《汉书》:“灵帝中平三年,铸天禄、虾于平门外。”注云:“天禄,兽名。今邓州南阳县北《宗资碑》旁两兽,镌其膊,一曰天禄,一曰辟邪。”元丰中,余过邓境,闻此石兽尚在,使人墨其所刻天禄、辟邪字观之,似缘似隶。其兽有角鬣,大鳞如手掌。南丰曾阜为南阳令,题宗资碑阴云:“二兽膜之所刻独在,制作精巧,高七八尺,尾鬣皆鳞甲,莫知何象而名此也。”今详其形,甚类交趾所献异兽,知其必天禄也。
钱塘有闻人绍者,常宝一剑。以十大钉陷柱中,挥剑一削,十钉皆截,隐如秤衡,而剑镴无纤迹。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復直如弦。关中种谔亦畜一剑,可以屈置盒中,纵之復直。张景阳《七命》论剑曰:“若其灵宝,则舒屈无方。”盖自古有此一类,非常铁能为也。
嘉祐中,伯兄为卫尉丞,吴僧持一宝鉴来云:“斋戒照之,当见前途吉凶。”伯兄如其言,乃以水濡其鉴,鉴不甚明,仿佛见如人衣绯衣而坐。是时伯兄为京寺丞,衣绿,无缘遽有绯衣。不数月,英宗即位,覃恩赐绯。后数年,僧至京师,蔡景繁时为御史,尝照之,见已著貂蝉,甚自喜。不数日,摄官奉祠,遂假蝉冕。景繁终于承议郎,乃知鉴之所卜,唯知近事耳。
三司使宅,本印经院,熙宁中,更造三司宅。处薛师政经始,宅成,日官周琮曰:“此宅前河,后直太社,不利居者。”始自元厚之,自拜日入居之。不久,厚之谪去,而曾子宣继之。子宣亦谪去,子厚居之。子厚又逐,而余为三司使,亦以罪去。李奉世继为之,而奉世又谪。皆不缘三司职事,悉以他坐褫削。奉世去,发厚卿主计,而三司官废,宅毁为官寺,厚卿亦不终任。
《岭表异物志》记鳄鱼甚详。余少时到闽中,时王举直知潮州,钓得一鳄,其大如船,画以为图,而自序其下。大体其形如鼍,但喙长等其身,牙如锯齿。有黄、苍二色,或时有白者。尾有三钩,极铦利,遇鹿豕即以尾戟之以食。生卵甚多,或为鱼,或为鼍、鼋其为鳄者不过一二。土人设钩于大豕之身,筏而流之水中,鳄尾而食之,则为所毙。
嘉祐中,海州渔人获一物,鱼身而首如虎,亦作虎文;有两短足在肩,指爪皆虎也;长八、九尺。视人辄泪下。舁至郡中,数日方死。有父老云:“昔年曾见之,谓之‘海蛮师’。”然书传小说未尝载。
邕州交寇之后,城垒方完,有定水精舍泥佛,辄自动摇,昼夜不息,如此逾月。时新经兵乱,人情甚惧。有司不敢隐,具以上闻,遂有诏令,置道场禳谢,动亦不己。时刘初知邕州,恶其惑众,乃舁像投江中。至今亦无他异。
洛中地内多宿藏,凡置第宅未经掘者,例出掘钱。张文孝左丞始以数千缗买洛大第,价已定,又求掘钱甚多,文孝必欲得之。累增至千余缗方售,人皆以为妄费。及营建庐舍,土中得一石匣,不甚大,而刻镂精妙,皆为花鸟异形,顶有篆字二十余,书法古怪,无人能读。发匣,得共金数百两。鬻之,金价正如买第之直,斸掘钱亦在其数,不差一钱。观其窾识文画,皆非近古所有。数已前定,则虽欲无妄费,安可得也?
熙宁九年,恩州武成县有旋风自东南来,望之插天如羊角,大木尽拔。俄顷旋风卷入云霄中。既而渐近,乃经县城,官舍民居略尽。悉卷入云中。县令儿女奴婢,卷去復坠地,死伤者数人。民间死伤亡失者,不可胜计。县城悉为丘墟,遂移今县。
宋次道《春明退朝录》言:“天圣中,青州盛冬浓霜,屋瓦皆成面花之状。”此事五代时已尝有之,余亦自两见如此。庆历中,京师集禧观渠中,冰纹皆成花果林木。元丰末,余到秀州,人家屋瓦上冰亦成花。每瓦一枝,正如画家所为折枝,有大花似牡丹、芍药者。细药如海棠、萱草辈者,皆有枝叶,无毫发不具,气象生下,虽巧笔不能为。以纸搨之,无异石刻。
熙宁中,河州雨雹,大者如鸡卵,小者如莲芡,悉如人莲芡,悉如人头,耳目口鼻皆具,无异镌刻。次年,王师平河州,蕃戎授首者甚众,岂克胜之符豫告邪?
卷二十二 谬误谲诈附
东南之美,有会稽之竹箭。竹为竹,箭为箭,盖二物也。今采箭以为矢,而通谓矢为箭者,因其箭名之也。至于用木为笴,而谓之箭,则谬矣。
丁晋公之逐,土大夫远嫌,莫敢与之通声问。一日,忽有一书与执政。执政得之,不敢发,立具上闻。洎发之,乃表也,深自叙致,词颇哀切。其间两句曰:“虽迁陵之罪大,念立主之功多。”遂有北还之命。谓多智变,以流人无因达章秦,遂托为执政书。度以上闻,因蒙宽宥。
尝有人自负才名,后为进士状首,扬历贵近。曾谪官知海州,有笔工善画水,召使画便厅掩障,自为之记,自书丁壁间。后人以其时名,至今严护之。其间叙画水之因曰:“设于听事,以代反坫。”人莫不怪之。余窃意其心,以谓“邦君屏塞门,管氏亦屏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其文相属,故缪以屏为反坫耳。
段成式《酉阳杂俎》记事多诞。其间叙草木异物,尤多谬妄。率记异国所出,欲无根柢。如云“一木五香:根旃檀,节沉香,花鸡舌,叶藿,胶薰陆。”此尤谬。旃檀与沉香,两木元异。鸡舌即今丁香耳,今药品中所用者亦非。藿香自是草叶,南方至多。薰陆,小木而大叶,海南亦有薰陆,乃其胶也,今谓之乳头香。五物迥殊,元非同类。
丁晋公从车驾巡幸,礼成,有诏赐辅臣玉带。时辅臣八人,行在祗侯库止有七带。尚衣有带,谓之比玉,价直数百万,上欲以赐辅臣,以足其数。晋公心欲之,而位在七人之下,度必不及已。乃谕有司,不须发尚衣带,自有小私带,且可服之以谢,候还京别赐可也。有司具以此闻。既各受赐,而晋公一带仅如指阔。上顾谓近侍曰:“丁谓带与同列大殊,速求一带易之。”有司奏“唯有尚衣御带”,遂以赐之。其带熙宁中復归内府。
黄宗旦晚年病目。每奏事,先具奏目,成诵于口。至上前,展奏目诵之,其实不见也。同列害之。密以他书易其奏目,宗旦不知也。至上前,所诵与奏目不同,归乃觉之。遂乞致仕。
京师卖卜者,唯利举场时举人占得失。取之各有术:有求目下之利者,凡有人问,皆日“必得。”士人乐得所欲,竟往问之。有邀以后之利者,凡有人问,悉日“不得”。下第者常过十分之七,皆以谓术精而言直,后举倍获。有因此著名。终身飨利者。
包孝肃尹京,号为明察。有编民犯法,当杖脊。吏受赇,与之约曰:“今见尹,必付我责状。汝第呼号自辩,我与汝分此罪。汝决杖,我亦决杖。”既而包引囚问毕,果付吏责状。囚如吏言,分辩不已。吏大声诃之曰:“但受脊杖出去,何用多言!”包谓其市权,捽吏于庭,杖之十七。特宽囚罪,止从杖坐,以抑吏势。不知乃为所卖,卒如素约。小人为奸,固难防也。孝肃天性峭严,未尝有笑容,人谓“包希仁笑比黄河清”。
李溥为江、淮发运使,每歳奏计,则以大船载东南美货,结纳当途,莫知纪极。章献太后垂帘时,溥因奏事,盛称浙茶之美,云:“自来进御,唯建州饼茶,而浙茶未尝修贡。本司以羡余钱买到数千斤,乞进入内。”自国门挽船而入,称进奉茶纲,有司不敢问。所贡余者,悉入私室。溥晚年以贿败,窜谪海州。然自此遂为发运司歳例,每发运使入奏,舳舻蔽川,自泗州七日至京。余出使淮南时,见有重载入汴者,求得其籍,言两浙笺纸三暖船,他物称是。
崔融为《瓦松赋》云:“谓之木也,访山客而未详;谓之草也,验农皇而罕记。”段成式难之曰:“崔公博学,无不该悉,岂不知瓦松已有著说?”引梁简文诗:“依檐映昔耶。”成式以昔耶为瓦松,殊不知昔耶乃是垣衣,瓦松自名昨叶,保成式亦自不识?
江南陈彭年,博学书史,于礼文尤所详练。归朝列于侍从,朝廷郊庙礼仪,多委彭年裁定,援引故事,颇为详洽。尝摄太常卿,导驾,误行黄道上。有司止之,彭年正色回顾曰:“自有典故。”礼曹素畏其该洽,不復敢诘问。
海物有车渠,蛤属也,大者如箕,背有渠垄,如蚶壳,故以为器,致如白玉。生南海。《尚书大传》曰:“文王囚于羑里,散宜生得大贝,如车渠以献纣。”郑康成乃解之曰:“渠,车罔也。”盖康成不识车渠,谬解之耳。
李献臣好为雅言。曾知郑州,时孙次公为陕漕罢赴阙,先遣一使臣入京。所遣乃献臣故吏,到郑庭参,献臣甚喜,欲令左右延饭,乃问之曰:“餐来未?”使臣误意“餐”者谓次公也,遽对曰:“离长安日,都运待制已治装。”献臣曰:“不问孙待制,官人餐来未?”其人惭沮而言曰:“不敢仰昧,为三司军将日,曾吃却十三。”盖鄙语谓遭杖为餐。献臣掩口曰:“官人误也。问曾与未曾餐饭,欲奉留一食耳”。
卷二十三 讥谑
石曼卿为集贤校理,微行倡馆。为不逞者所窘。曼卿醉与之校,为街司所录。曼卿诡怪不羁,谓主者曰:“只乞就本厢科决,欲诘旦归馆供职。”厢帅不喻其谑,曰:“此必三馆吏人也。”杖而遣之。
司马相如叙上林诸水曰:丹水、紫渊,灞、浐、泾、渭,“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灏溔潢漾”,“东注太湖。”李善注:“太湖,所谓震泽。”按八水皆入大河,如何得东注震泽?又白乐天《长恨歌》云:“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峨嵋在嘉州,与幸蜀路全无交涉。杜甫《武侯庙柏》诗云:“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防风氏身广九亩,长三尺,姬室亩广六尺,九亩乃五丈四尺,如此防风之身,乃一饼餤耳。此亦文章之病也。
库藏中物,物数足而名差互者,帐籍中谓之“色缴”。音叫。尝有一从官,知审官西院,引见一武人,于格合迁官,其人自陈年六十,无材力,乞致仕,叙致谦厚,甚有可观。主判攘手曰:“某年七十二,尚能拳欧数人。此辕门也,方六十歳,岂得遽自引退!”京师人谓之“色缴”。
旧日官为中允者极少,唯老于幕官者。累资方至,故为之者多潦倒之人。近歳州县官进用者,多除中允。遂有“冷中允”、“热中允”。又集贤院修撰,旧多以馆阁久次者为之。近歳有自常官超授要任,未至从官者多除修撰。亦有“冷撰”、“热撰”。时人谓“热中允不博冷修撰。”
梅询为翰林学士,一日,书诏颇多,属思甚苦,操觚循阶而行,忽见一老卒,卧于日中,欠伸甚适。梅忽叹曰:“畅哉!”徐问之曰:“汝识字乎?”曰:“不识字。”梅曰:“更快活也!”
有一南方禅到京师,衣间绯袈裟。主事僧素不识南宗体式,以为妖服,执归有司,尹正见之,亦迟疑未能断。良久,喝出禅僧,以袈裟送报慈寺泥迦叶披之。人以谓此僧未有见处,却是知府具一只眼。
士人应敌文章,多用他人议论,而非心得。时人为之语曰:“问即不会,用则不错。”
张唐卿进士第一人及第,期集于兴国寺,题壁云:“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有人续其下云:“君看姚晔并梁固,不得朝官未可知。”后果终于京官。
信安、沧、景之间,多蚊虻。夏月,牛马皆以泥涂之,不尔多为蚊虻所毙。效行不敢乘马,马为蚊虻所毒,则狂逸不可制。行人以独轮小车,马鞍蒙之以乘,谓之“木马”。挽车者皆衣韦裤。冬月作小坐床,冰上拽之,谓之“凌床”。余尝按察河朔,见挽床者相属,问其所用,曰:“此运使凌床”,“此提刑凌床”也。闻者莫不掩口。
庐山简寂观道士王告,好学有文,与星子令相善。有邑豪修醮,告当为都工。都工薄有施利,一客道士自言衣紫,当为都工,讼于星子云:“职位颠倒,称号不便。”星子令封牒与告,告乃判牒曰:“客僧做寺主,俗谚有云:散众夺都工,教门无例。虽紫衣与黄衣稍异,奈本观与别观不同。非为称呼,盖利乎其中有物;妄自尊显,岂所谓大道无名。宜自退藏,无抵刑宪。”告后归本贯登科,为健吏,至祠部员外郎、江南西路提点刑狱而卒。
旧制,三班奉职月俸钱七百,驿羊肉半斤。祥符中,有人为诗,题所在驿舍间曰:“三班奉职实堪悲,卑贱孤寒即可知。七百料钱何日富,半斤羊肉几时肥。”朝廷闻之曰:“如此何以责廉隅?”遂增今俸。
尝有一名公,初任县尉,有举人投书索米,戏为一诗答之曰:“五贯九百五十俸,省钱请作足钱用。妻儿尚未厌糟糠,僮仆岂免遭饥冻?赎典赎解不曾休,吃酒吃肉何曾梦?为报江南痴秀才,更来谒索觅甚瓮。”熙宁中,例增选人俸钱,不復有五贯九百俸者,此实养廉隅之本也。
石曼卿初登科,有人讼科场,覆考落数人,曼卿是其数。时方期集于兴国寺,符至,追所赐敕牒靴服。数人皆啜泣而起,曼卿独解靴袍还使人,露体戴幞头,復坐,语笑终席而去。次日,被黜者皆授三班借职。曼卿为一绝句曰:“无才且作三班借,请俸争如录事参。从此罢称乡贡进,且须走马东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