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集


  丙说之意,以为政府腐败,不复可救,惟当从民间倡自主独立之说,更造新国,庶几有瘳。辨之曰:此殷忧愤激者之言,此事虽屡行于欧美,而不切于我中国今日之事势也。西国之所以能立民政者,以民智既开,民力既厚也。人人有自主之权,虽属公义,然当孩提之时,则不能不借父母之保护。

  今中国尚孩提也,孩提而强使自主,时曰助长,非徒无益,将又害之。故今日倡民政于中国,徒取乱耳。民皆蚩蚩,伏莽遍地,一方有事,家揭竿而户窃号,莫能统一,徒鱼肉吾民;而外国借戡乱为名,因以掠地,是促瓜分之局也,是欲保全之而反以灭裂之也。

  故今日议保全中国,惟有一策,曰尊皇而已。今日之变,为数千年之所未有;皇上之圣,亦为数千年之所未有(圣德之记,具详别篇)。

  天生圣人,以拯诸夏,凡我同胞,获此慈父,(易)曰:“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今虽幽废,犹幸生存,天之未绝中国欤!

  凡我同胞,各厉乃志,各竭乃力,急君父之难,待他日之用,扶国家之敝,杜强敌之谋。勿谓一篑小,积之将成丘陵;勿谓涓滴微,合之将成江海。人人心此心,日日事此事,中国将赖之,四万万同胞将赖之。

  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

  (1899年10月15日)

  第一节国民与国家之异中国人不知有国民也,数千年来通行之语,只有以国家二字并称者,未闻有以国民二字并称者。国家者何?国民者何?国家者,以国为一家私产之称也。古者国之起原,必自家族。一族之长者,若其勇者,统率其族以与他族相角,久之而化家为国,其权无限,奴畜群族,鞭笞叱咤,一家失势,他家代之,以暴易暴,无有已时,是之谓国家。

  国民者,以国为人民公产之称也。国者积民而成,舍民之外,则无有国。

  以一国之民,治一国之事,定一国之法,谋一国之利,捍一国之患,其民不可得而侮,其国不可得而亡,是之谓国民。

  第二节国民竞争与国家竞争之异有国家之竞争,有国民之竞争。

  国家竞争者,国君糜烂其民以与他国争者也;国民竞争者,一国之人各自为其性命财产之关系而与他国争者也。孔子之无义战也,墨子之非攻也,孟子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也,皆为国家竞争者言之也。

  近世欧洲大家之论曰:“竞争者,进化之母也;战事者,文明之媒也。”

  为国民竞争者言之也。国家竞争其力薄,国民竞争其力强;国家竞争其时短,国民竞争其时长。

  今夫秦始皇也,亚历山大也,成吉思汗也,拿破仑也,古今东西史乘所称武功最盛之人也,其战也,皆出自封豕长蛇之野心,席卷囊括之异志,眈眈逐逐,不复可制,遂不惜驱一国之人以殉之。其战也,一人之战,非一国之战也。惟一人之战,故其从战者皆迫于号令,不得已而赴之,苟可以规避者,则获免为幸,是以其军志易涣,其军气易馁,故曰其力弱;惟一人之战,故其人一旦而败也,一旦而死也,其战事遂烟消瓦解,不留其影响,故曰其时短。若国民竞争则反是。凡任国事者,遇国难之至,当视其敌国为国家之竞争乎?

  为国民之竞争乎?然后可以语于御抵之法也。

  第三节今日世界之竞争力与其由来呜呼,世界竞争之运,至今日而极矣!其原动力发始于欧洲,转战突进,盘若旋风,疾若掣电,倏忽叱咤,而遍于全球。试一披地图,世界六大陆,白色人种已有其五,所余者惟亚细亚一洲而已。而此亚细亚者,其面积二分之一,人口十分之四,已属白人肘腋之物。盖自洲之中部至北部全体,已为俄人所有,里海殆如俄国之内湖。南部之中央五印度全境,为英奴隶,印度西邻之阿富汗、俾路芝,亦为英之保护国,归其势力范围之内。法国当距今四十年前,始染指于亚洲之东南;同治元年,占交趾,灭柬埔寨;光绪十年,遂亡安南;十九年,败暹罗,割其地三分之一。英人于光绪十一年,亡缅甸,擒其王。而波斯因英、俄均权,仅留残喘。高丽因俄、日协议,聊保余生。计欧人竞争之力所及,除其余四大洲外,而所得于亚细亚之领地者,则:

  面积日本里人口

  亚细亚洲2,880,000方里835,000,000人俄属1,100,000方里20,000,000人英属330,000方里300,000,000人法属44,700方里22,000,000人葡属1,300方里1,000,000人欧属总计1,476,000方里343,000,000人其竞争力之强悍而过去成绩之宏伟也如此。今者移戈东向,万马齐力,以集于我支那。然则其力之所由来与其所终极,不可不惴惴而留意也。

  自前世纪以来,学术日兴,机器日出,资本日加,工业日盛,而欧洲全境,遂有生产过度之患,其所产物不能不觅销售之地,前者哥仑布之开美洲,谓为新世界,谓足以调剂欧洲之膨胀,然数百年来,既已自成为产物之地,昔为欧人殖民之域者,今方且谋殖民于他境。其次如印度,如澳洲,欧人以全力经营之,将赖之为消受产物之所,不数十年,非直不能消受而已,而其本地所产之物,又且皇皇然谋销场于他地。于是欧人大窘,不得已而分割亚非利加,举洲若狂,今者虽撒哈拉大沙漠中一粒之沙,亦有主权者矣。虽然,以欧人之工商业,而欲求主顾于非洲人,虽费尽心血以开通之,其收效必在百数十年以后,而彼其生产过度之景况,殆不可终日。于是欧人益大窘,于是皇皇四顾,茫茫大地,不得不瞬其鹰目,涎其虎口,以暗吸明噬我四千年文明祖国、二万万里膏腴天府之支那。

  第四节今日世界之竞争国民竞争也由此观之,今日欧美诸国之竞争,非如秦始皇、亚力山大、成吉思汗、拿破仑之徒之逞其野心,赎兵以为快也,非如封建割据之世,列国民贼缘一时之私忿,谋一时之私利,而兴兵构怨也,其原动力乃起于国民之争自存。以天演家物竞天择、优胜劣败之公例推之,盖有欲已而不能已者焉。故其争也,非属于国家之事,而属于人群之事;非属于君相之事,而属于民间之事;非属于政治之事,而属于经济(用日本名,今译之为资生)之事。故夫昔之争属于国家君相政治者,未必人民之所同欲也;今则人人为其性命财产而争,万众如一心焉。昔之争属于国家君相政治者,过其时而可以息也;今则时时为其性命财产而争,终古无已时焉。呜呼,危矣殆哉!当其冲者,何以御之?

  第五节中国之前途哀时客曰:哀哉,吾中国之不知有国民也。不知有国民,于是误认国民之竞争为国家之竞争,故不得所以待之之道,而终为其所制也。待之之道若何?曰:以国家来侵者,则可以国家之力抵之;以国民来侵者,则必以国民之力抵之。国民力者,诸力中最强大而坚忍者也!欧洲国民力之发达,亦不过百余年间事耳,然挟之以挥斥八极,亭毒全球,游刃有余,贯革七札。虽然,彼其力所能及之国,必其国无国民力者也。

  苟遇有国民力之国,则欧人之锋固不得不顿,而其舵固不得不转。

  何以证之?昔昔白种人以外之国,其有此力者殆希也,而三十年前一遇之于日本,近则再遇之于菲律宾,三遇之于德郎士哇儿(即南阿共和国,近与英国议开战者)。夫以三十年前之日本与今日之菲律宾、德郎士哇儿,比诸欧美诸雄,其强弱之相去不可道里计也,然欧美之锋为之顿而舵为之转者何也?以国民之力,抵他人国民竞争之来侵,其所施者当而其收效易易也。

  今我中国国土云者,一家之私产也;国际(即交涉事件)云者,一家之私事也;国难云者,一家之私祸也;国耻云者,一家之私辱也。民不知有国,国不知有民,以之与前此国家竞争之世界相遇,或犹可以图存,今也在国民竞争最烈之时,其将何以堪之!

  其将何以堪之!!欧人知其病源也,故常以猛力威我国家,而常以暗力侵我国民。威国家何以用猛力?知国家之力必不足以抗我,而国事非民所能过问,民无爱国心,虽摧辱其国而莫予愤也。侵国民何以必用暗力?知政府不爱民,虽侵之而必不足以动其心,特恐民一旦知之,而其力将发而不能制,故行之以阴,受之以柔也。呜呼!今之铁路、矿务、关税、租界、传教之事,非皆以暗力行之者乎?充其利用暗力之极量,必至尽寄其力于今日之政府与各省官吏,挟之以钤压我国民,于是我国民永无觉悟之时,国民之力永无发达之时,然后彼之所谓生产过度、皇皇然争自存者,乃得长以我国为外府,而无复忧矣,此欧洲人之志也。

  呜呼!我国民其有知此者乎?苟其未知,吾愿其思所以知之;苟其已知,吾愿其思所以行之。行之维何?曰仍在国民力而已。国民何以能有力?

  力也者,非他人所能与我,我自有之而自伸之,自求之而自得之者也。

  彼欧洲国民之能有力,盖不知掷几许头颅、洒几许鲜血以易之矣。国民乎,国民乎,其犹其争自存之心乎,抑曾菲律宾、德郎士哇儿之不若也?

  少年中国说

  (1900年2月10日)

  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西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

  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老年人常多忧虑,少年人常好行乐。惟多忧也,故灰心,惟行乐也,故盛气。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气也,故豪壮。

  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壮也,故冒险。惟苟且也,故能灭世界;惟冒险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厌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厌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可为者;惟好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泼兰地酒;老年人如别行星之陨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岛;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亚之铁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此老年与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梁启超曰:人固有之,国亦宜然。

  梁启超曰:伤哉,老大也!浔阳江头琵琶妇,当明月绕船,枫叶瑟瑟,衾寒于铁,似梦非梦之时,追想洛阳尘中春花秋月之佳趣;西宫南内,白发宫娥,一灯如穗,三五对坐,谈开元、天宝间遗事,谱霓裳羽衣曲;青门种瓜人,左对孺人,顾弄孺子,忆侯门似海珠履杂遝之盛事;拿破仑之流于厄蔑,阿刺飞之幽于锡兰,与三两监守吏或过访之好事者,道当年短刀匹马,驰骋中原,席卷欧洲,血战海楼,一声叱咤,万国震恐之丰功伟烈,初而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呜呼!面皴齿尽,白发盈把,颓然老矣。

  若是者舍幽郁之外无心事,舍悲惨之外无天地,舍颓唐之外无日月,舍叹息之外无音声,舍待死之外无事业,美人豪杰且然,而况于寻常碌碌者耶?生平亲友,皆在墟墓,起居饮食,待命于人,今日且过,遑知他日,今年且过,遑恤明年,普天下灰心短气之事,未有甚于老大者。

  于此人也,而欲望以拏云之手段,回天之事功,挟山超海之意气,能乎不能?

  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畴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汉武,若何之雄杰,汉唐来之文学,若何之隆盛;康乾间之武功,若何之烜赫;历史家所铺叙,词章家所讴歌,何一非我国民少年时代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陈迹哉。而今颓然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处处雀鼠尽,夜夜鸡犬惊,十八省之土地财产,已为人怀中之肉,西百兆之父兄子弟,已为人注籍之奴,岂所谓“老大嫁作商人妇”

  者耶?

  呜呼!凭君莫话当年事,憔悴韶光不忍看,楚囚相对,岌岌顾影,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国为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万事付之奈何,一切凭人作弄,亦何足怪。

  梁启超曰: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问题也。如其老大也,则是中国为过去之国,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国,而今渐渐灭,他日之命运殆将尽也;如其非老大也,则是中国为未来之国,即地球上昔未现此国,而今渐发达,他日之前程且方长也。

  欲断今日之中国为老大耶?为少年耶?则不可不先明国字之意义。

  夫国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权,有服从,人人皆主权者,人人皆服从者。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国也,自百年以来也。完全成立者,壮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渐进于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吾得一言以断之曰:欧洲列邦在今日为壮年国,而我中国在今日为少年国。

  夫古昔之中国者,虽有国之名,而未成国之形也。或为家族之国,或为酋长之国,或为诸候封建之国,或为一王专制之国,虽种类不一,要之其于国家之体质也,有其一部而缺其一部。正如婴儿自胚胎以迄成童,其身体之一二官支,先行长成,此外则全体虽粗具,然未能得其用也。故唐虞以前为胚胎时代,殷周之际为乳哺时代,由孔子而来至于今为童子时代,逐渐发达,而今乃始将入成童以上少年之界焉。其长成所以若是之迟者,则历代之民贼有窒其生机者也。譬犹童年多病,转类老态,或且疑其死期之将至焉,而不知皆由未完全未成立也。非过去之谓,而未来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