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集

今之谈国事者,辄日恨某枢臣病国,恨某疆臣殃民。推其意,若以为但能屏逐此一二人,而吾国之治即可与欧美最文明国相等者然,此实为旧史家谬说所迷也。吾见夫今日举国之官吏士民,其见识与彼一二人者相伯仲也,其意气相伯仲也,其道德相伯仲也,其才能相伯仲也。先有无量数病国殃民之人物,而彼一二人乃乘时而出焉,偶为其同类之代表而已。一二人之代表去,而百千万亿之代表者,方且比肩而立,接踵而来,不植其本,不清其源,而惟视进退于一二人,其有济乎?其无济乎?乃举国之人,莫或自讥自贬,而惟讥贬以一二人,吾不能不为一二人呼冤也。史者也,求有益于群治也,以此为天职为能事,问能于群治有丝毫之影响焉否也。
且旧史家所谓功罪善恶,亦何足以为功罪善恶?其所纪载,不外君主与其臣妾交涉之事。大率一切行谊,有利于时君者,则谓之功,谓之善,反是者则谓之罪,谓之恶。其最所表彰者,则列节之臣也,其最所痛绝者,叛逆及事二姓者也,夫君子何尝不贵死节?虽然,古人亦有言,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苟不己死而为己亡,非其亲昵,谁敢任之?若是乎,死节之所以可贵者,在死国,非在死君也。试观二十四史所谓忠臣,其能合此资格者几何人也。事二姓者,一奴隶之不足,而再奴隶焉,其无廉耻不待论也。虽然,亦有辩焉:使其有救天下之志,而欲凭借以行其道也,则佛肸召而子欲往矣,公山召而子欲往矣。伊尹且五就汤而五就桀矣,未见其足以为圣人病也。苟不尔者,则持禄保位富贵骄人以终身于一姓之朝,安用此斗量车载之忠臣为也!《纲目》书莽大夫扬雄死,后世言书法者所最津津乐道也。吾以为扬雄之为人,自无足取耳,若其人格之价值,固不得以事莽不事莽为优劣也。新莽之治,与季汉之治,则何择焉?等是民贼也,而必大为鸿沟以划之曰:事此贼者忠义也,事彼贼者奸佞也,吾不知其何据也。雄之在汉,未尝得政,未尝立朝,即以旧史家之论理律之,其视魏征之事唐,罪固可未减焉矣。而雄独蒙此大不韪之名,岂有他哉?李世民幸而王莽不幸,故魏征幸而扬雄不幸而己。吾非欲为懁薄卑靡之扬雄讼冤,顾吾见夫操斧钺权之最有名者,其衡量人物之论据,不过如是,吾有以见史家之于人群渺不相涉也。至于叛逆云者,吾不知泗上之亭长,何以异于渔阳之戍卒;晋阳之唐公,何以异于宸濠之亲藩;陈桥之检点,何以异于离石之校尉。乃一则夷三族而复被大憝之名,一则履九五而遂享神圣之号,天下岂有正义哉!惟权力是视而已。其间稍有公论者,则犯颜死谏之臣时或表彰之是已。虽然,然所谓敢谏者,亦大率为一姓私事十之九,而为国民公义者十之一。即有一二,而史家之表彰之者,亦必不能如是其力也。嘻!吾知其故矣。霸者之所最欲者,则臣妾之为之死节也。其次则匡正其子孙之失德而保其作也。所最恶者,臣妾之背之而事他人也。其尤甚者,则发难而与己为敌也。故其一赏一罚,皆以此为衡。汉高岂有德于雍齿而封之?岂有感于丁公而杀之?所谓为人妇则欲其和我,为我妇则欲其为我詈人耳。而彼等又知夫人类有尚名誉之性质,仅以及身之赏罚而不足以惩劝也,于是鼎革之后,辄命其臣妾修前代之史,持此衡准以赏罚前代之人,固以示彼群臣群妾曰:尔其效此,尔其毋效彼。此霸者最险最黠之术也。当崇祯、顺治之交,使无一洪承畴,则本朝何以有今日?使多一史可法,则本朝又何以有今日?而洪则为《国史?贰臣传》之首,史则为《明史?忠烈传》之魁矣。夫以此两途判别洪、史之人格,夫谁曰不宜?顾吾独不许夫霸者之利用此以自固而愚民也。问二干年来史家之书法,其有一字非为霸者效死力乎?无有也。霸者固有所为而为之,吾无责焉,独不解乎以名山大业自期者,果何德于彼,而必以全力为之拥护?也故使克林威尔生于中国,吾知其必与赵高、董卓同诉;使梅特涅生于中国,吾知其必与武乡、汾阳齐名。何也?中国史家书法之性质则然也。
吾非谓史之可以废书法,顾吾以为书法者,当如布尔特奇之《英雄传》,以悲壮淋漓之笔,写古人之性行事业,使百世之下,闻其风者,赞叹舞蹈,顽廉懦立,刺激其精神血泪,以养成活气之人物。而必不可妄学《春秋》,侈衮钺于一字二字之间,使之后读者,加注释数千言,犹不能识其命意之所在。吾以为书法者,当如吉朋之《罗马史》,以伟大高尚之理想,褒贬一民族全体之性质,若者为优,若者为劣,某时代以何原因而获强盛,某时代以何原因而致衰亡。使后起之民族读焉,而因以自鉴曰:吾侪宜尔,吾侪宜毋尔。而必不可专奖励一姓之家奴走狗,与夫一二矫情畸行,陷后人于狭隘偏枯的道德之域,而无复发扬蹈厉之气。君不读龙门《史记》乎,史公虽非作史之极轨,至其为中国史家之鼻祖,尽人所同认矣。《史记》之书法也,岂尝有如庐陵之《新五代史》,晦庵之《通鉴纲目》,咬文嚼字,矜愚饰智,龂龂于绍小功之察而问无齿决者哉!
论纪年
或问新史氏曰:子之驳正统论,辩矣。虽然,昔之史家说正统者,其意非必皆如吾子所云云也。盖凡史必有纪年,而纪年必借王者之年号,因不得不以一为主,而以余为闰也。司马温公尝自言之矣(《资治通鉴》卷六十九)。新史氏曰:审如是也,则吾将更与子论纪年。
纪年者何义也?时也者,过而不留者也。立乎今日以指往日,谓之去年,谓之前年,谓之前三年,前十年,再推而上之,则词穷矣。言者既凌乱而难为之名,听者亦瞀惑而莫知所指矣。然人生在世,则已阅数十寒暑,其此年与彼年交涉比较之事,不一而足。而人之愈文明者,其脑筋所容之事物愈多,恒喜取数百年数千年以前之事,而记诵之讨论之。然而年也者,过而不留者也,至无定而无可指者也:无定而无可指,则其所欲记之事,皆无所附丽,故不得不为之立一代数之记号,化无定为有定,然后得以从而指名之,于是乎有纪年。凡天地间事物之名号,其根原莫不出于指代,而纪年亦其一端也。
凡设记号者,皆将使人脑筋省力也。故记号恒欲其简,不欲其繁。当各国之未相遇也,各自纪年,盖记号必不能暗同,无可如何也。及诸国既已相通,交涉之事日多,而所指之年,共代数记号,各参差不相符,则于人之脑筋甚劳,而于事甚不便。故孔子作《春秋》,首据其义曰:诸侯不得改元,惟王者然后改元。所以齐万而为一,去繁而就简,有精意存焉也(孔子前皆各国各自纪元。详见《纪年公理》)。
既明纪年之性质及其公例矣,然则一地之中,而并时有数种纪年,固为不便,百年之内,而纪年之号屡易,其不便亦相等明矣。何也?一则横繁,一则竖繁也。是故欲去繁而就简者,必不可不合横竖而皆一之。今吾国史家之必以帝王纪年也,岂不以帝王为一国之最巨物乎哉!然而帝王在位之久,无过六十年者(康熙六十一年,在中国数干年中实独一无二也)。其短者,或五年,或三年,或二年一年乃至半年。加以古代一帝之祚,改元十数,瞀乱繁杂,不可穷诘。故以齐氏《纪元编》所载年号,合正统膺伪计之,不下千余。即专以史家所谓正统者论,计自汉孝武建元(以前无年号),以迄今光绪,二千年何,而为年号者,三百十有六。今试于此三百十六之中,任举其一以质诸学者,虽极淹博者,吾知其不能具对也。于是乎强记纪元,遂为谈史学者一重要之学科,其糜脑筋于无用亦甚矣。试读西史,观其言几千几百年,或言第几世纪,吾一望而知其距今若干年矣。或有译本以中国符号易之,而曰唐某号某年,宋某号某年,则棼然不知其何指矣(译西书而易以中国年号,最为无理。非惟淆乱难记,亦乖名从主人之义。若言中国事而用西历,其谬更不待辩矣)。夫中国人与中国符号相习,宜过于习他国矣,然难若天渊焉者何也?一极简,一极繁也。苟通此义、则帝王纪年之法,其必不可以久行于今日文明繁备之世,复何待言!
西人之用耶稣纪元,亦自千四百年以来耳。古代之巴比伦人,以拿玻纳莎王为纪元(在今西历纪元前747年),希腊人初时,以执政官或大祭司在位之年纪之,其后改以和灵之大祭为纪元(当纪元前767年)。罗马人以罗马府初建之年为纪元(当纪元前753年)。回教国民以教祖摩哈麦德避难之年为纪元(当纪元前622年)。犹太人以《旧约? 创世记》所言世界开辟为纪元(当纪元前3761年),自耶稣立教以后,教会以耶稣流血之年为纪元。至第六世纪,罗马一教士,倡议改用耶稣降生为纪元,至今世界用之者过半。此泰西纪年之符号逐渐改良,由繁杂而趋于简便之大略也。要之,苟非在极野蛮时代,断无以一帝一号为纪年者,有之,其惟亚洲中之中国、朝鲜、日本诸国而已(日本近亦以神武天皇开国为纪元)。
曰:然则中国当以何纪?曰:昔上海强学会之初开也,大书孔子卒后二千四百七十三年。当时会中一二俗士,闻之舌挢汗下色变,曰:是不奉今王正朔也,是学耶稣也。而不知此实太史之例也。《史记》于《老子列传》大书孔子卒后二百七十五年,而其余各国世家,皆书孔子卒,此史公开万世纪元之定法也。近经学者讨论,谓当法其生,不法其死,以孔子卒纪,不如以孔于生纪。至今各报馆用之者既数家,达人著书,亦往往采用。此号殆将易天下矣。用此为纪,厥有四善:符号简,记忆易,一也。不必依附民贼,纷争正闰,二也。孔子为我国至圣,纪之使人起尊崇教主之念,爱国思想亦油然而生,三也。国史之繁密而可纪者,皆在孔子以后,故用之甚便,其在孔子前者,则用西历纪元前之例,逆而数之,其事不多,不足为病,四也。有此四者,则孔子纪元,殆可以侯诸百世而不惑矣。或以黄族鼻祖之故,欲以黄帝纪;或以孔子大同托始故,欲以帝尧纪;或以中国开辟于夏后故,欲以大禹纪;或以中国一统于秦故,欲以秦纪。要皆以事理有所窒,于公义无所取,故皆不足置辩;然则以孔子生纪元,殆后之作史者所宜同认矣。
纪元之必当变也,非以正统闰统之辩而始然也。然纪元既不以帝号,则史家之争正统者,其更无说以自文矣。不然,以新莽之昏虐,武后之淫暴,而作史者势不能不以其始建国、天凤、地皇、光宅、垂拱、永昌、天授、长寿、延载、天册、登封、神功、圣历、久视、长安等年号,厕之于建元之下,光绪之上,其为我国史污点也,不亦甚乎!况污点国史者,又岂直新莽、武后乎哉!

新中国未来记 清 梁启超

新中国未来记(一至五回)  (清)梁启超著

  第一回楔子
  第二回孔觉民演说近世史,黄毅伯组织宪政党
  第三回求新学三大洲环游,论时局两名士舌战
  第四回旅顺鸣琴名士合并,榆关题壁美人远游
  第五回奔丧阻船两睹怪象,对病论药独契微言

  绪言

  一、余欲著此书,五年于兹矣,顾卒不能成一字。况年来身兼数役,日无寸暇,更安能以余力及此?顾确信此类之书,于中国前途,大有掉助,夙夜志此不衰。既念欲俟全书卒业,始公诸世,恐更阅数年,杀青无日,不如限以报章,用自鞭策,得寸得尺,聊胜于无。《新小说》之出,其发愿专为此编也。
  一、兹编之作,专欲发表区区政见,以就正于爱国达识之君于。编中寓言,颇费覃思,不敢草草。但此不过臆见所偶及,一人之私言耳,非信其必可行也。国家人群,皆为有机体之物,其现象日日变化,虽有管葛,亦不能以今年料明年之事,况于数十年后乎!况末学寡识如余者乎!但提出种种问题一研究之,广做海内达人意见,未始无小补,区区之意,实在于是。读者诸君如鉴微诚,望必毋吝教言,常惠驳义,则鄙人此书,不为虚作焉耳。
  一、人之见地,随学而进,因时而移,即如鄙人自审十年来之宗旨议论,已不知变化流转凡许次矣。此编月出一册,册仅数回,非亘数年不能卒业,则前后意见矛盾者,宁知多少,况以寡才而好事之身,非能屏除百务,潜心治此。计每月为此书属稿者,不过两三日,虽复肆虑,岂能完善。故结构之必凌乱,发言之常矛盾,自知其决不能免也。故名之曰稿本,此后随时订改,兼得名流驳正,或冀体段稍完,再写定本耳。
  一、此编今初成两三回,一覆读之,似说部非说部,似榷史非榷史,似论著非论著,不知成何种文体,自顾良自失笑。
  虽然,既欲发表政见,商榷国计,则其体自不能不与寻常说部稍殊。编中往往多载法律、章程、演说、论文等,连编累牍,毫无趣味,知无以餐读者之望矣,愿以报中他种之有滋味者偿之:其有不喜政谈者乎,则以兹覆瓶焉可也。
  一、编中于现在时流,绝不关涉,诚以他日救此一方民者,必当赖将来无名之英雄也。楼阁华严,毫无染者,读者幸勿比例揣测,谓此事为某人写照,此名为某人化身,致生种种党同伐异意见。
  一、此编于广东特详者,非有所私于广东也。今日中国方合群共保之不足,而岂容复有某乡某邑之见存。顾尔尔者,吾本粤人,知粤事较悉,言其条理,可以讹谬较少,故凡语及地方自治等事,悉偏趋此点。因此之故,故书中人物亦不免多派以粤籍,相因之势使然也。不然,宁不知吾粤乏无人哉?读者幸谅此意,毋视其为夜郎。